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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線香燃的很快, 不一會兒便只剩下寸許長的一截, 見官員們仍然沒有動搖的意思, 陳洪吩咐手下, 準備好牛筋繩、鐵鎖鏈, 準備拿人了。
年輕的官員們也已經認命, 既然橫豎要被抓, 還不如英勇點, 不能輸給諸位前輩太多。
這時刮起一陣旋風, 將那線香忽的吹倒, 眾人便看不見眼前的紅點, 陳洪惡狠狠的一揮手道:"抓人!”
東廠番子們便要一擁而上, 眼見大明朝最不人道的一幕, 又要上演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便聽得一聲低喝道:"住手!”陳洪一聽, 竟是徐階的聲音, 便看到內閣首輔徐階, 帶著七八個身披紫貂皮大氅的高官, 下了轎子, 向這邊快步走過來。
"早不來、晚不來, 偏偏這個時候來……”陳洪嘟囔一聲。但豈敢得罪宰相大人, 趕忙擺擺手, 示意手下暫停, 擺出一副笑臉迎上去道:"哎呦, 徐閣老, 您可來了, 快幫著雜家勸勸諸位大人吧, 他們都堵宮門大半天了, 實在不是個事兒啊。”
"老夫正是為此而來。”徐階點點頭, 低聲對陳洪道:"還請陳公公暫時撤一下貴屬, 不然氣氛太不友好, 老夫事倍功半。”
陳洪聞言道:"中, 就給閣老這個面子。”他也不敢把事情鬧大, 萬一真的不可開交, 被皇帝推出來當替罪羊就壞了。但又補充一句道:"不過您老要是也不中, 那就別怪咱家不講情面了。”
徐階點點頭道:"陳公公放心, 老朽曉得了。”於是陳洪帶領手下暫時退進宮門裡, 讓徐階跟那些官員溝通。
寒風中, 徐階望著一臉不屈的年輕官員, 心中有些欣慰, 但更多的還是苦惱, 歎口氣道:"大家, 不要這樣……縱使你們有一百個理兒, 但對抗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只能讓事情越弄越糟。”頓一頓, 見沒什麽反應, 他語重心長道:"你們想過沒有。這是在逼宮啊!皇上就算能答應, 也絕不會答應你們了, 不然, 以後有什麽不痛快, 來宮門前一鬧, 皇上就得答應, 天子的尊嚴何在、權威何在?”說著歎口氣道:"大家聽老夫一句, 都起來回去吧, 這裡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 老夫去跟皇上說, 如何?”最後給眾人重重一躬。
經過這一年的執政, 徐階還是很有威信的, 加之讓錦衣衛那麽一嚇唬, 官員們早就膽寒了, 便有人道:"我們不能讓閣老難做, 大家就先回去等消息, 相信閣老會給我們個滿意的答覆。”
"老夫一定盡力。”徐階鄭重點頭道。
待那些年輕官員, 相互攙扶著慢慢離去, 徐階歎口氣, 整整衣襟。轉身進了西內, 直入萬壽宮, 求見皇帝。
誰知嘉靖竟然不見他, 隻讓李芳傳話出來道:"如果是為勸朕不要南巡的, 閣老就不要多費口舌了……”
"如果是別的事兒呢?”徐階問道。
"如果是別的事兒, 等到過完年再說。”李芳傳完上諭, 歉意笑道:"閣老, 皇上正發火呢, 您就別去觸霉頭了。”
徐階滿面憂慮道:"我擔心, 下面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 到時候皇上和朝廷的臉上, 都不好看。”說著給李芳作揖道:"請公公幫幫忙吧。”
李芳自從回來後, 再沒有管過閑事, 但面對著來自首輔的懇請, 他也隻好破回例了, 點頭道:"您老先在值房歇息, 老奴再去跟皇上說說。”
"勞煩公公了。”徐階再施一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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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進入精舍內, 嘉靖帝已經在陳洪的服侍下, 準備打坐將息了。
"主子, 那些人都走了……”李芳輕聲稟報道。
"唔……”嘉靖顯然是知情的, 閉著眼道:"先記下這筆帳, 過完年再和他們算。”
"徐閣老還在外面。”李芳小聲道:"他說, 無論如何也要見見主子, 好妥善處理這件事兒。”
"沒什麽好處理的。”嘉靖哼一聲道:"朕意已決, 你讓他回去休息吧。”
李芳為難道:"徐閣老已經跟那些人許諾了, 要是見不找主子, 他怕是要難做了。”
"……”沉默片刻, 嘉靖才緩緩開口, 說出的話卻讓李芳萬分失望:"不見。”
"主子……”李芳還欲再勸。卻聽嘉靖一字一句道:"這次朕就是要給他個難看!”李芳心肝一寒, 把勸解的話憋了回去。
徐階等啊等啊, 也不見李芳出來, 直到天黑時, 才有個小太監來傳話道:"老祖宗說, 他老人家也無能為力了, 閣老還是請轉回吧。”
徐階拉住那小太監道:"是李公公見不到皇上, 還是皇上說不見我?”雖然區別不大, 但對他來說, 真的很重要。
"是……皇上說不見您。”小太監吞吞吐吐說一句, 便快步離去了。
徐階孤零零地站在宮外, 遙望著自己耗盡國庫, 才按時建起的巍巍帝闕, 心中一片驚懼。自從當上首輔後, 他什麽時候想見皇帝, 就什麽時候進去, ‘宮外請見, 不過是個形式。皇帝對自己也是禮敬有加, 不僅允許自己在紫禁城內乘肩輿, 還禦前賜坐, 恩寵堪比徐階;誰知毫無征兆的, 說不見就不見了, 真是天威難測啊。
他心裡明白。皇帝不僅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遷怒於他, 而是在釋放積蓄已久的怨氣。其實他早就意識到, 自己的改革有些操之過急, 讓那些言官一下子囂張起來, 觸動到了皇帝的權威, 引起他的不快。但皇帝一直的忍讓, 讓徐階心中不免有些僥幸……看來是虎老不咬人, 皇帝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但顯然不是這樣, 老虎再老也不會吃素, 皇帝不容權威一再遭到挑戰。徐階心中升起一絲自覺, 暗道也許從今往後。皇帝不會再那麽敬著自己了……
回去的時候, 他沒有坐肩輿, 拖著沉重的步履, 心思沉重地往外走, 好在他的家人喊住了正在關門的禦林軍, 這才沒有被關在禁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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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徐階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但這次他學乖了, 不直接上書勸諫, 而是讓新任的兵部尚書郭乾會同戶部的老尚書方鈍, 給皇帝上了本《扈從事宜》, 也就是這次出行, 咱們出多少護衛, 預算多少銀子——僅護駕的錦衣衛及團營官兵即達一萬五千余人, 加上民夫萬余人;錦衣衛、團營戰馬萬余匹, 扈從人員馬匹六千余匹。這近三萬人馬人吃馬嚼, 單程就得耗費糧草折銀二十萬兩。
又讓禮部尚書嚴訥上呈《南狩注》, 對一應供給、禮儀、護衛進行詳細規定, 各項采買耗費, 折銀又是十萬兩。換言之, 皇上這一趟, 最少也得花去五十萬兩銀子, 這還不算地方上的花銷。
這次嘉靖倒是見他們了, 但他已經走火入魔, 非去不行了, 竟對徐階和三位尚書道:"帶那麽多扈從幹什麽?朕不帶儀仗, 光帶幾百個護衛就行了……”
眾人大汗, 小聲道:"天子只有逃難的時候, 才可以不帶儀仗……”
"這個……”嘉靖被噎得夠嗆, 怒道:"《虞書》有言:‘五載天子一巡狩。《周書》又言:‘六年王乃時巡。孟軻氏亦曰:‘天子適諸侯曰巡狩。朕都二十多年沒出門了, 比起人家上古先王的五六年一巡來, 已經倦怠多了!”
皇帝一抬出聖人來, 幾位大人有些詞窮, 還是方鈍倚老賣老, 不怕頂撞皇帝, 道:"皇上您說的不錯, 但那都是夏周古法。我太祖皇帝曾有言:‘天子不可輕出, 就是因為知道天子巡狩之典, 猶如井田、封建之不可複也!於是設禦史以代之, 考官方之貪廉, 稽時政之得失;而後歸命天子, 百職寅恭而趨, 九重垂拱而理!皇祖之製, 誠百世不易之法也!”
"是啊, 皇上, ”嚴訥也勸道:"《虞書》又曰:‘無怠無荒, 四夷來王。則知人主一念之敬肆, 即中外向背之機矣。是以夏後太康盤遊無度, 卒召后羿之禍, 《五子之歌》, 可為永鑒!”
"越說越不像話了!”出聲呵斥嚴訥的, 卻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而是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的大學士袁煒, 他一臉義憤道:"我承認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卻忘了陛下的皇考皇妣並不是長眠於昌平, 而是在遙遠的鍾祥!”說著動情道:"我大明以孝道治天下[ 遮天 ], 身為天子, 更當以身作則!之前的皇陵都在昌平, 所以以前的皇帝都可以隨時拜祭, 孝道無虧。但陛下至誠至孝, 卻二十年未拜親恩, 蒙受不孝之名, 不就是怕勞民傷財嗎?現在陛下只是想再去顯陵一次, 拜祭一下獻皇帝、章聖皇太后, 這要求過分嗎?”
眾人誰敢點頭, 隻好全都搖頭, 袁煒遂高聲道:"天地之間孝最大!我等身為人臣, 當鼎力支持皇上盡孝才對, 不該在耗費的銀錢上錙銖必究!百官一時受人蒙蔽、群情洶洶, 我等自當向百官解說分明、澄清視聽, 而不是在這裡埋怨皇上!”說著雙手一拱道:"微臣聽聞皇上南巡, 激動地不能自已, 用五天時間草擬出皇帝拜祭儀禮二十二篇, 皇帝巡幸儀禮二十一篇, 為南巡以及拜祭禮儀作了盡可能細致的設計和安排, 請皇上禦覽。”
嘉靖大喜, 命賜袁煒大紅羅五彩飛魚服一件, 彩織方袋、銀瓢、刀箸各一, 並對徐階等人道:"向袁愛卿學著點, 為朕分憂不是掛在嘴上, 是要記在心裡、落實在行動上的!”說著又別有含義道:"誰都喜歡部下跟自己一條心, 朕也不例外。”
徐階等人凜然, 知道事情至此, 多說有害無益, 隻好無奈的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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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徐階等人一出來, 候在宮門外的官員呼啦一聲圍上來, 七嘴八舌問道:"閣老, 怎麽樣?”"皇上改主意了嗎?”
徐階疲憊的搖搖頭, 緩緩道:"老父和諸位大人已經盡力了, 這件事情已然如此, 諸位就不要多言語了……”
聽了他這話, 眾人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都道:"閣老, 不能讓皇上一意孤行啊, 不然這一年來的大好局面, 付諸東流不說, 萬一出什麽意外, 我大明可經不起這份動蕩啊!”
"唉, ”徐階搖搖頭, 只能把話說得更直白道:"不是屈從, 老夫侍奉皇上近二十年, 對皇上的性格還算了解一二, 你越是對著乾, 他就越是強硬, 大家若不想‘哭門事件重演, 就打消跟皇上對抗的念頭, 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能讓皇上回心轉意……”又歎口氣道:"要是沒有的話, 那就想辦法把壞處降到最低吧。”
他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 顯然是沒發理論下去了, 眾官員只能先行告退。但徐階很清楚, 這件事不真正的解決, 早晚還要出亂子。望著離自己而去的官員, 再看看身後緊閉的宮門, 此時此刻, 徐階又有些理解嚴嵩了——當你當上首輔, 官員們把你看成是皇帝的代言人, 皇帝把你看成是官員的大頭領, 結果就是兩頭都不討好, 這夾板氣的滋味, 真的只有嘗過了才能體會。
回去後, 徐階便找來了張居正等一乾心腹, 甚至把沈默也叫來了, 給他們交代任務——分頭去勸說那些官員, 讓他們不要再生事了。
出來時, 張居正故意落在後面, 問沈默道:"你那天說, 這事兒不能說太細, 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能猜不到?”沈默看他一眼, 淡淡道。
張居正聞言笑道:"我覺著, 皇上根本就是借題發揮, 要用這次南巡重立威嚴, 誰敢攔路, 難免要被殺雞儆猴了。”
"呵呵, 不愧是張太嶽, ”沈默笑道。
"那咱們怎麽辦?”張居正問道:"支持哪一邊?”
"這你自己選, ”沈默將雙手抄到袖子裡道:"這麽冷的天, 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舒服, 我可懶得出去轉悠。”他想起原本歷史上的後一個朝代, 不由感歎起嘉靖真是生不逢時, 要是晚生個二百年, 還有幸當皇帝的話, 可比現在厲害多了——浩浩蕩蕩的十下江南, 也沒人敢管他, 史書上還得美其名曰, 促進民族團結。
唉, 誰讓你生在萬惡的大明呢?沈默同情的搖搖頭, 繼續往前奏。
"你這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張居正跟在後面道:"這樣可不好吧。”
"既然不關我事兒, 幹嘛還要瞎忙活?”沈默聳聳肩膀道:"昨天煨的牛蹄筋, 現在回去吃, 火候剛剛好。”
"吃牛不好吧?”張居正道。
"你可以告我呀。”沈默無所謂道。
"唉, 我倒想告, 可是衙門不開門, ”張居正緊緊跟上道:"我牙口不太好, 能不能煮的再爛點?”
"不能, ”沈默搖頭道:"我的蹄筋我做主……”兩人說著話, 消失在徐階家的巷尾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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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階和幾位大人的大力安撫下, 官員們終於勉強答應不再上書, 但也不知是巧合, 還是真有天意, 自打嘉靖放出風來, 說要南巡開始, 北京城的天空就一直陰沉沉的沒出過太陽, 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讓人恍若置身地府一般;更邪乎的是, 西苑南海子的湖水暴漲, 湧起四尺有余, 還衝垮了一座橋, 重又引得議論四起。
官員們議論的焦點, 已經從這次該花多少錢, 變成了這次出巡有多麽的凶險了……就連那鼓動皇帝出巡的方士熊顯, 都被拿來說事兒, 熊顯凶險, 凶險熊顯, 看, 多不吉利!
便真有人信了這種說法, 禦林軍都指揮僉事張英決定以死勸諫皇帝, 遂背著個沉重的包袱, 坦胸露乳, 懷利刃於腰腹, 突然出現在皇帝的精舍外, 跪在蹕道上放聲大哭道:"變征率生, 駕出必不利!”說著, 將諫疏往地上一擱, 便用利刃自刺其胸, 登時血流滿地。
大漢將軍們趕緊奪下他的武器, 把他五花大綁起來, 然後把他背上的包袱打開, 卻見裡面只是一包黃土。問他是幹什麽用的, 張英用最後的力氣道:"恐汙帝廷, 灑土掩血耳……”說罷咽氣而死。
嘉靖知道了, 不禁讚道:‘義士也!命其長子入替, 值守宮掖。但張英的鮮血, 並沒有讓皇帝改變主意, 嘉靖四十二年正月十六, 皇帝正式下旨, 於二月南巡。
分割
不說話, 盡量多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