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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將那吳強引進府中。來不及就坐, 吳強便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道:"這是我們千戶寫給大人的。”
一看封面, 是讓自己親啟, 沈默按住心中的驚慌, 撕開封皮一看, 不由面色煞白, 跌足道:"老師, 都是徒兒惹的禍啊!”
那封信上什麽內容, 能讓沈默如此驚恐?皆因為上面說道, 他的老師沈煉危在旦夕了!
卻說青霞先生沈煉, 因為在錦衣衛經歷任上, 看見嚴氏父子橫行不法, 弄得朝堂上豺狼當道, 天怒人怨。他又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 雖然明知不敵, 卻也要學張子房博浪擊始皇, 雖然徒勞無功, 卻也好與眾人做個榜樣。便含恨上表備述嚴嵩父子招權納賄、窮凶極惡、欺君誤國十大罪, 乞誅之以謝天下[ 遮天 ]。
當時嚴黨如日中天, 倒嚴的時機還不成熟, 沈煉孤意上書。不啻於以卵擊石, 結果聖旨下來, 反責他謗訕大臣, 沽名釣譽, 著錦衣衛重打一百, 發出口外為民。萬幸有陸炳照拂, 一百棍子下來, 也沒有傷到筋骨, 但陸炳再大能, 也沒法更改聖旨, 沈煉還是被銷了原籍, 除了遠在紹興的沈襄, 全家被發配到宣府為民。
那宣府是抵禦蒙古人九邊之一, 因為連年飽受騷擾, 滿目瘡痍、民風凶惡, 跟繁華京師、如畫江南不啻天差地別。彼時又連日陰雨, 天昏地黑, 偏生沈夫人又有了身孕, 一家四口舉目無親, 無處落足, 欲賃間民房居住, 又無相識指引, 不知何處安身是好, 茫然無措, 好生狼狽。
正在傍徨之際, 只見一人身穿直裰, 踏雙雨靴。撐著把打傘過來, 相了沈煉片刻, 出聲道:"官人可姓沈?從京師而來?”
沈煉一看他的氣質, 頓感頗為熟悉, 不由輕聲道:"我是沈煉, 你是……”
那人驚喜道:"老大人, 小人錦衣衛宣大千戶年永康。此非說話之處, 寒家離此不遠, 便請移步去避避雨, 再作打算。”沈煉不想再與錦衣衛瓜葛, 但年永康十分殷勤, 隻得從命。行不多路, 便到了年永康的住處。他便揖沈煉至於中堂, 納頭便拜, 口中道:"拜見老大人。”
沈煉連忙扶起道:"我不過一介草民, 年千戶切莫折殺。”
年永康一臉敬仰道:"老大人不畏強權, 冒死彈劾嚴賊, 乃天下[ 遮天 ]之忠臣義士也, 大名早在弟兄們間傳開, 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
沈煉再三扶起, 便教兩個兒子替自己向年永康還禮。年永康也讓老婆迎接沈夫人到內宅安置, 宰豬買酒, 款待沈煉一家, 當夜便好說歹說, 勸他們留宿一宿。
沈煉其實是不想住在他家的……雖然當初被迫委身錦衣衛, 但身為讀書人, 他對廠衛有著本能的反感, 如今終得逃脫樊籠, 實不想再跟這些人有什麽瓜葛了。但這年永康盛情難卻, 再推辭就有些不識抬舉了, 隻好湊合著過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 便起身出去轉, 年永康要陪他, 卻被他婉言拒絕, 隻帶著二兒子沈袞出去了。爺倆一個白天在宣府大街小巷上轉悠, 四處打聽是否有房子可以租賃, 誰知房子倒是有, 房租卻貴得嚇人, 竟比在北京城還要貴。中午時爺倆在外面一人吃了碗哨子面, 結帳時又嚇了一跳, 足足要他們三十文錢, 沈煉當時就急了, 但人生地不熟的, 想想隻好照單付錢, 可實在想不通, 這地處偏遠的宣府, 為何什麽都貴得嚇人呢?
爺倆轉了一天, 碰了一鼻子灰, 隻好再回年永康家。年永康仍舊熱情款待, 讓沈煉頗不好意思, 對他也不那麽抵觸了。吃過飯, 上了茶, 年永康才問道:"老大人今日出去作甚?”
沈煉歎口氣道:"我要尋所房子, 安頓老小, 誰成想貴處的租金奇高, 比我在北京城租的房子都貴許多。”頓頓又道:"還有物價也高, 真不知是為何?”他其實身上有錢, 沈默當初所贈還沒花完, 陸炳又有豐厚的程儀奉上, 但考慮到日後兒子們要讀書, 自己又沒了俸祿, 還是得精打細算過日子才行。
"老大人有所不知。”他算是問對人了, 年永康笑道:"宣大是咱們大明與蒙古人交界的地方, 那些蒙古人繼續我大明的鹽鐵茶布, 以及一切生計用品, 而他們所養的馬牛羊驢也是大明所急需, 雖然官方的互市時斷時開, 但私下的民間貿易, 卻從沒停息過片刻, 數不清的山西商人湧到宣大, 在這裡開設商號。倒買倒賣, 發了大財!”說著有些得意道:"別看這宣府城池破舊, 可要比起財富來, 怕是連蘇杭也不敢說富甲天下[ 遮天 ]。”
"還真看不出來。”沈煉驚奇道:"這麽多財主住這兒, 物價肯定是水漲船高的。”
這時年永康道:"小可還有別處可去, 要是老大人不嫌棄這裡逼仄, 就住在這兒吧。”
沈煉連連推辭道:"這不成了鳩佔鵲巢?不是君子所為。”又道:"不怕年千戶笑話, 這裡米太貴, 坐吃山空地立陷, 我看我還是去鄉下住吧。”其實他是聽了年永康所說, 覺著這裡銅臭氣太重。怕兩個兒子‘誤入歧途, 所以才不想住在宣府的。
年永康又勸了一陣, 見勸不住, 隻好道:"這樣吧, 此去東南四十裡, 是保安州, 也算宣府的屬地, ‘千裡桑乾、唯富涿鹿, 說的就是那裡, 那可是一處迥異邊關的好去處, 且沒有商貿, 物價要便宜許多。”
沈煉聞言大喜道:"那就勞煩年千戶, 代老夫找一住處, 可供蔽身即可, 萬不能鋪張。”怕他誤以為自己小氣, 頓一頓又道:"租價但憑尊教。”將讀書人的臭清高展現的淋漓盡致。
年永康有意多留他幾日, 過了好幾天都沒音信, 只是一個勁兒設宴款待。沈煉卻見兩個兒子趁機玩耍懈怠, 學業都耽誤了, 急得連連催促, 年永康終於頂不住, 才對他說, 已經找好了房子。
沈煉馬上就要搬家, 年永康依依不舍道:"小可慕老大人風骨, 心願日日得您教誨, 您就不能再留兩天?”
這些天他熱情慷慨, 早就感動了沈煉, 不再持原先的偏見, 便笑笑道:"橫豎不到四五十裡, 咱們結個通家之好, 日後還可常走動。”年永康聞言大喜過望, 雀躍的給老沈磕頭, 然後連忙分付下人備車, 要親自送沈煉一家去保安州。
待行李裝車後, 沈煉一清點, 發現多了兩車, 正在訝異間。年永康道:"老大人倉促離京, 必沒有備齊家什, 這都是些鍋碗瓢盆, 家常動火的家什, 省得去了一樣樣置辦。”沈煉見他如此體貼, 心中倍感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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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一家便在年千戶的護送下, 來到了保安州, 果然山清水秀, 比那宣府清爽秀美許多, 沈煉一看就喜歡上了這裡。年永康便引他進城, 入得一處交通便利的宅院, 雖不算太大, 卻十分精致, 還有些江南風韻, 連出身大家的沈夫人都十分滿意。
沈煉問年永康租金多少, 年永康隻說這是朋友借的, 不要錢, 沈煉堅持給了他五十兩銀子, 算是兩年的房租, 若是不收, 便不讓他上門, 年永康隻好收下。
沈煉一家便在此住下, 每日裡讀讀書, 寫寫字, 督促沈袞和沈褒精進學業, 時不時和年永康喝個小酒。沈夫人則靜心安胎, 看似要平靜的過下去。
但這種小地方人口流動不大, 見突然搬來一家人, 都好奇打聽其來歷, 終於發現, 竟然是彈劾嚴老賊的沈經歷沈公貶斥到此!鄉民士紳頓感與有榮焉, 對他敬仰的不得了, 都爭相前來拜見。有送米送柴相助生活的, 也有攜美酒佳肴來請沈公吃的, 甚至還有許多上門說親的……當然不是給沈煉說, 而是他兩個年方少艾的兒子。
見有這麽多人擁戴自己, 沈煉很快就忘了憂愁, 跟鄉鄰們打成一片, 還開設學館, 教授保安子弟, 不管束脩薄厚, 都一視同仁, 讓鄉裡讚佩不已;越明年, 保安發大水, 他散盡財粟, 設粥廠救濟百姓, 並率壯丁疏浚河道、興修水利;至深秋, 有俺答汗例行劫掠, 知州畏懼不前, 他又領賢豪仗義者守城, 蒙古人見城頭防備森嚴、守城人氣勢如虹, 不願強攻, 繞道而行, 保安州安然無恙。
此後沈公聲望之隆, 甚至遠超保安知州, 乃至鄉鄰間有糾葛官司, 不找知州卻找他來決斷, 又有遠近大戶紛紛慕名前來相見, 還令子弟拜在他的門下為徒, 一時間, 沈公大名在宣府如雷貫耳, 甚至連蒙古人都知道保安沈公乃賢者也。
然而沈煉並不快樂, 因為大明朝始終在嚴黨的把持下, 萬裡河山無一樂土, 處處都有嚴黨的爪牙在肆虐, 宣府大同也不例外——那宣大總督楊順, 便是嚴閣老眾多乾兒子中的一名。平生隻精通兩件事, 便是阿諛奉承和貪汙受賄, 至於帶兵打仗, 攻城掠地?對不起, 一概欠奉。這個混帳總督對外膽小如鼠, 虜寇來臨不敢發一矢;對內卻膽大包天, 縱容爪牙殘殺百姓和普通兵丁, 反正只要賄賂到位, 小閣老便會保他無虞。
沈煉眼見奸臣當道、黎民倒懸, 對嚴嵩及其黨羽那是恨之入骨, 卻又無可奈何, 只能借酒澆愁, 一次忍不住對人唾罵嚴賊, 偏生人們深受嚴黨之苦, 見他引經據典, 拍案喝罵, 但覺痛快淋漓, 過癮至極, 竟紛紛鼓掌附和!也有不敢開口的, 眾人就罵他是不忠不義, 與嚴黨無異。沈煉罵得高興, 以後竟習以為常, 每天要是不罵嚴黨, 就吃不好睡不著, 過不下這一天來……有時候覺著不過癮, 他甚至會騎馬到居庸關口, 南向京師方向, 大罵嚴嵩直聲嘶力竭, 才痛哭而歸。
漸漸的竟毫無忌憚起來, 他教弟子射箭, 卻不用一般的靶子, 而是親手扎成三個草人, 用布包裹起來, 一寫‘唐奸相李林甫, 一寫‘宋奸相秦檜, 還有一個寫‘明奸相嚴嵩, 然後擺在遠處, 假若要弟子射李林甫, 便高聲罵道:‘李賊看箭!秦賊、嚴賊亦是如此。北方人性子直, 隻覺著熱鬧過癮了, 全然不知這一切早就被人知曉, 報與楊順知道, 楊順深以為恨, 想要找個由頭辦了他, 但一打聽, 這人乃是陸太保的老師, 馬上沒了咒念, 只能堵上耳朵, 任由其罵去吧……
恰在此時,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俺答入寇時間, 這次遭劫的是應州地方, 楊順依然懦弱怯戰, 空守著宣大十幾萬兵丁, 不敢出城救援……他的理論是, 只要城池不失, 朝廷那邊就好糊弄, 結果被連破四十余堡, 擄去的人丁、損失的財務不計其數!
直到俺答心滿意足而去, 他才遣兵調將, 裝模作樣的追襲一段, 連一個韃虜的影子都沒見著, 這要是傳回京城, 可就是個畏敵失機之罪, 是要掉腦袋的, 好個楊順, 臨危不懼, 一面用重金賄賂監軍禦史陸楷, 一面密令將士搜捕因為躲避韃虜而離鄉的平民, 斬首了三百余級, 充做韃虜首綬, 解往兵部報功!
就是這麽個卑鄙無恥, 喪盡天良, 天打雷劈之人, 竟被兵部尚書許綸, 列為有大功將領, 請求朝廷加太子太保銜, 並順利獲得批準……
可悲!可笑!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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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為, 楊順這番作孽, 騙得了那些瞎了眼的朝廷大員, 騙不了深受其害的老百姓!那一時, 不知添了多少新墳, 不知多少冤鬼在哭號, 沈煉看在眼裡, 恨在心裡, 暗中收集情報, 送到京城自己的學生處!但覺著實不能解恨, 提筆寫下封痛快淋漓的罵書, 也不讓人代送, 自穿了青衣小帽, 到宣府總督行轅親自投遞。
正碰上楊順出行回來, 他便攔駕遞信, 楊順不敢怠慢這位有‘貴門生的草民, 二話不說收下信, 還請他進去稍坐, 沈煉也不推辭, 就跟著他進了總督行轅。
看茶後, 楊順問:"先生所來何事?”
沈煉道:"看過信便知道。”
楊順便笑著打開信封, 抽出信紙展開一看, 竟是三首詩, 其一曰:‘雲中一片虜烽高, 出塞將軍已著勞。不斬單於誅百姓, 可憐冤血染霜刀。
其二雲:‘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萬骨枯。試聽沙場風雨夜, 冤魂相喚覓頭顱。
其三道:‘本為求生來避虜, 誰知避虜反戕生!早知虜首將民假, 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順登時臉漲得跟豬肝一樣, 氣得渾身發抖道:"狂徒敢爾?狂徒敢爾……”
沈煉豁然起身, 指著楊順的鼻子大罵道:老百姓遇到俺答, 被劫掠一番, 隻留下一條命來, 已是驚慌淒慘至極;而後遇到我大明官兵, 終於松口氣, 跑過來哭訴, 卻萬萬想不到, 等待他們的, 竟是自己人的屠刀!這些可憐的百姓, 在韃虜那裡都沒丟了性命, 卻被自己供養的官兵殺害, 他們永不瞑目!化為厲鬼也要詛咒你不得好死!”
楊順被罵得又羞又惱, 張口大喝道:"來人……”‘人字還沒說出來, 便‘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一屁股坐在地上。
侍衛們早聽到動靜, 這時候湧進來, 將沈煉抓住。沈煉被縛住雙臂, 還破口大罵不止道:"你這喪盡天良的孽障, 竟然殺我大明平民冒功, 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還是你媽根本就沒給你生那樣東西……”一直被拖出老遠, 還能聽到罵聲不絕。
沈煉之所以隻身前來, 就是為了不傷及無辜, 至於他自己。說起來, 從京城彈劾嚴嵩開始, 他早就已經不在乎生死了……
但沒過幾天, 他便被放了出去, 門口等著接他的, 乃是年永康……
楊順被他生生罵得大病一場, 險些就直奔鬼門關, 後來好歹是痊愈, 但夜裡只要閉上眼睛, 便看到無數無頭的冤魂繞著自己, 問他要首級, 整個人是夜不能寐, 憔悴到不行, 本來就是個瘦猴子, 現在更是只剩下一把骨頭。
他不去反省自己的罪行, 反而認為這是沈煉詛咒所致, 對沈煉恨意, 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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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肯定會發第二章, 但時間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