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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府衙後院。丫鬟仆婦端著水盆毛巾進進出出, 這場面已經持續近一個時辰了, 沈默和兩位老爺子, 以為是遇上難產了, 但柔娘出來說, 一切正常, 就是不好生。
三人正在焦急的等待著, 外面鐵柱匆匆走進來, 伏在沈默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沈默唯一皺眉, 低聲罵道:"徐海這個死捏子!我看他是腦袋被門夾了!”所謂‘捏子是紹興話, 大致相當於呆子、白癡的意思。
"部堂大人請您趕緊去城門樓。”鐵柱小聲道。
"不去, 我得在這陪老婆。”沈默一甩手, 恨恨道:"讓那個死捏子死了吧, 我不管他了。”
"拙言, 要冷靜、別賭氣。”殷老爺沉聲道:"你在這也沒有用, 還是趕緊去處理正事吧, 這裡有我們呢。”
沈賀也擔心道:"不會有事兒吧?快去吧。”
沈默緊咬著下唇, 面色陰晴不定, 有些焦躁的在院子裡踱起了步。徐海這個愚蠢的舉動, 會帶來數不盡的麻煩。此舉定然給胡宗憲和那些官員, 留下此人桀驁不馴、賊性難改的惡劣影響。這一點將極為影響日後對他的安置。或者說是處置。
就連宋江那樣癡迷招安、為朝廷立下赫赫功勞的前土匪, 還免不了一杯毒酒賜死呢, 何況徐海這種態度?
沈默真想撒手不管,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計劃一旦制定了, 自己就得堅持執行下去, 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 都要咬牙克服, 不然一番手段的意義何在, 又談什麽改變?
想到這個, 他方才深吸口氣道:"好吧。”回頭深深望一眼產房內, 他突然大聲道:"若菡, 我們都加油啊!都會成功的!”便朝兩位老人家點點頭, 轉身出去了。
"大人, 我去備馬!”三尺追上道:"騎馬比較快一些。”
"備轎。”沈默急匆匆的腳步漸漸放緩道:"文官城內不得騎馬, 這是規矩。”
"這都啥時候了, 還管那套規矩?”三尺瞪大眼道。
"頭可斷, 規矩不能亂。”沈默淡淡道:"你個傻蛋, 騎馬衝過去, 我怎麽保持形象?”
我本來低調到底的, 可現在情況變了, 想要低調而不能, 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把自己塑造成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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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著頭可斷、髮型不能亂;血可流, 官府不能皺的原則, 沈默坐著四抬官轎, 直接抬到城門樓上。
當落轎以後。三尺掀開轎簾, 他才慢條斯理的出來, 果然是烏紗的官帽端端正正, 緋紅的官袍一絲不皺, 就像剛剛打扮好那樣完美。
當他抬起頭來, 便看見包括胡宗憲在內的眾大人, 都在瞪著自己。坦然的承受了眾人責難的目光, 他淡淡一笑, 以一貫的優雅姿態拱手道:"部堂大人。”
胡宗憲心中苦笑道:‘這真是急驚風碰上個慢郎中……便道:"沈大人, 你來的正好, 不妨上前看看。”
沈默依言上前, 往外一看, 見到徐海的上萬大軍, 竟然拊掌笑道:"還算是說話算數。”說著回頭望著胡宗憲道:"部堂, 徐海沒遲到吧?”
"還算準時。”胡宗憲鬱悶的點點頭道:"你覺著他們這麽大陣勢, 像是來投降的嗎?”任誰看來, 這都不是投降, 而是挑釁!
邊上官員便七嘴八舌道:"是啊, 沈大人, 現在什麽也別說了, 趕緊安排部隊全力防守。以備不測啊!”
沈默卻鎮定無比, 他帶著淡淡的微笑, 對胡宗憲道:"就依他的, 打開城門, 我出去接受他的投降。”
胡宗憲大搖其頭道:"萬不可行, 如果他趁機把你擄去, 那可如何是好?”
"部堂大人放心, ”沈默自信笑笑道:"一切盡在掌握。”
胡宗憲表情複雜的看著沈默, 他心裡一個聲音在說:‘答應吧, 這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只要沈默出去了, 不管結果如何, 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了, 自己的乾系就小很多。
但話到嘴邊, 胡宗憲卻斷難開口, 因為他忘不了當初沈默是怎樣拚死相保, 也忘不了自己那些大言不慚的許諾。同富貴、共生死, 難道只是說說算了?
雖然為官者當持厚黑之道, 放棄無謂的感情義氣, 但人家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呢, 我胡宗憲總不能連他都不如吧?
想到這, 胡宗憲打定主意, 抬頭道:"我們單獨談談。”眾官員趕緊退得遠遠的, 把地方留給部堂大人和沈默說話。
見外人退遠了, 胡宗憲輕聲道:"拙言, 你我兄弟, 不必死要面子, 有話務必直說……你是不是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聽他這樣說, 沈默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為。胡宗憲是個無情無義的厚黑高手, 能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見自己太過絕對。當下有些感動道:"部堂, 我對今天的變故實在沒料到, 因為我了解的徐海, 是個很精明的人, 他不會意識不到, 自己唯一的出路, 便是放下武器, 爭取寬大處理。”
"不是我說你, 拙言。”胡宗憲道:"徐海不是王直, 他不過是個狡詐賊寇, 焉能用常理猜度?出爾反爾也不足為奇。”
"不, 我判斷, 他不是再次反悔了。”沈默沉聲道:"八成是因為自始至終沒有跟我正面交手, 便已經落到這個地步, 他心裡不甘;再加上已經發覺了我埋在他身邊的奸細, 知道被我耍得夠嗆, 心裡氣不過, 這才想來出出氣, 看看我們的笑話而已。”說著呵呵一笑道:"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比起王直來, 我寧肯跟他打交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盡量往徐海臉上貼金了, 哪怕他根本不配。
就在這時, 城下又傳來徐海的聲音道:"最後一刻鍾, 請胡部堂或者沈大人出來受降, 不然我就回去了。”
胡宗憲歎口氣, 又勸了一陣, 見沈默堅持己見, 隻好道:"那我派衛隊保護你!”
"多謝部堂大人好意, ”沈默搖頭笑笑道:"不必了, 只要給我一匹馬即可。”
"你瘋了嗎?”胡宗憲有些生氣道:"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不是一個朝廷命官應有的態度。”
"我沒瘋。”沈默搖搖頭道:"道理很簡單。如果徐海真如我所料, 那我不帶人也無所謂;如果他真的變卦, 我帶多少護衛都白搭。”說著淡淡一笑道:"部堂大人請放心, 拙言很愛惜自己的生命, 還是那句話——一切盡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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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胡宗憲的勸說也沒有用, 沈默堅持了己見。
所以當城門緩緩打開, 徐海和他的手下便只看到一身大明四品官服的沈默, 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 僅帶著一名牽馬的隨從, 便翩然而出。
他穿著的也不過是, 與城頭上那些大員一樣的緋紅羅袍, 但那種華貴智慧, 沉穩自信的氣度, 絕非那些畏畏縮縮的官員可比, 讓徐海完全忘記了他的年齡。面對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壯漢, 雖孤身一人, 沈默卻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一言不發, 就是那麽坦然而威嚴的望著徐海。
在身後堅固城牆的映襯下, 他的形象無比強大!
徐海和他身後的弟兄, 終於知道什麽叫不怒而威, 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 在此之前, 他還從沒有怕過誰, 包括汪直在內, 他也敢直呼其名, 可此時此刻, 在此人面前, 他頂不住了。終於先開口道:"見過沈大人。”
沈默微微頷首道:"徐將軍, 咱們又見面了, 不知你有何貴乾?”這話問得徐海心裡咯噔一聲, 暗暗道:‘莫非我今日的唐突之舉, 惹得朝廷改弦更張?心裡不禁惴惴, 嘴上就更軟了:"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 徐某今日如約前來‘連和, 已經通知您了, 您忘了嗎?”
沈默看看他身後的百員武將。再看看遠處的上萬賊寇, 冷冷一笑道:"久聞徐大將軍守信如金, 果然帶著全軍前來, 那就跟我進城吧。”
徐海自然聽出他話裡的諷刺, 厚著臉皮狡黠一笑道:"大人過講了, 我確實是個實誠人。今日還帶了一樣禮物, 獻給大人, 保準您就不再懷疑我了。”說著不待沈默回答, 徐海從背後拿出個包袱, 抖手便打開了!
城上注視這一幕的大人們, 看清那物件後, 全都嚇了一跳, 因為那包袱中, 乃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只聽他扯著嗓門道:"按照大人的要求, 在下斬殺了葉麻, 現在將他的人頭呈上, 以表在下的忠心!”說著便跳下馬來, 將那顆首級捧在手中, 跨步上前, 腰一彎, 頭一低, 高舉過頂, 恭恭敬敬道:"罪民徐海, 將倭寇首級獻與大人, 以求將功贖罪!萬望大人指一條明路, 罪民對大人感激涕零!”那首級傷痕累累、猙獰可怖, 尤其是兩隻眼睛還圓睜著, 僵直得瞪視著對方, 仿佛要向人索命一般!就算是久經沙場的士兵, 也會嚇得渾身發冷, 不知該如何面對, 何況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乎?
這哪是獻首?分明是戲弄, 是挑釁!
說徐海不服也好, 不甘也罷, 總之在徹底認輸前, 徐海還想最後考驗他一下。作為信奉弱肉強食的武夫, 他隻向比他更強的人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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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淡淡一笑, 便翻身下馬, 穩穩落在地上, 伸手接過了那顆猙獰的首級, 就好像抓了個皮球一樣, 沒有任何的異樣。
徐海服了, 徹底服了, 他剛要說話, 卻聽沈默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葉麻的樣子我知道, 這根本不是他的頭, 不過我不打算揭穿你。還有什麽花樣, 你盡管玩, 本官一概陪著……”說著話鋒一轉, 語調轉冷道:"但是我要提醒你, 東南的官員都在上面看著呢, 換位思考一下, 如果你是他們, 看到這一幕會做何感想?”
徐海愣了一愣, 轉眼腦門上便滲出了汗珠, 他不是傻子, 只是起初被沈默愚弄的太徹底, 讓他忿忿不平;再加上沈默一直客客氣氣的, 讓他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 結果便乾出了這樁傻事。
便又聽沈默道:"如果你真想投降, 那就該為自己的老婆, 未來的孩子;自己的兄弟, 未來的命運考慮, 夾起尾巴來, 不要再做蠢事, 不然本官也保不住你!”
徐海聞言汗如漿下, 他的腸子都悔青了, 望著沈默, 嘶聲道:"我該怎麽做?”
"你自己覺著呢?”沈默淡淡的反問道。
經過短時間的沉默, 徐海的雙膝竟然漸漸彎了下來, 跪倒在塵埃之上, 低下了始終高昂的頭顱, 他認輸了, 輸得心服口服, 嘶聲道:"徐海請降, 任憑大人處置……”
差天平海的徐大將軍, 居然向他的生死對頭屈膝行禮了!這真讓所有人都跌掉了下巴……
伏禮意味著什麽?所有人都知道。
短暫的安靜之後, 徐海身後的百員護衛紛紛下馬, 跟著跪了下來;更遠處的那一排排手下, 也如倒伏的麥田一般, 一片片的跪了下來。
幾乎是轉眼之間, 沈默面前, 已經沒有一個人站立了。
胡宗憲站在城頭, 有些欣慰, 又有些嫉妒, 他覺著這時候應該是自己站在下面才叫一個爽。不管轉念一想, 自己什麽都沒付出, 便能得到一份大功勞, 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何況自己向來沒打贏過徐海, 對於那種隻信奉強者為尊的家夥來說, 也不一定買自己的帳。
如是一想, 他便也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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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理說, 接下來沈默就應該扶起徐海, 說些‘讓我們共創大業, 之類的屁話, 然後兩人把手聯袂入城, 可沈默沒有那樣做, 他還需要給徐海和他桀驁不馴的手下們上最後一課!
於是他緩緩地伸出了右手……按在了徐海的頭頂上。城上城下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見文狀元出身的沈默, 一手拎著顆血淋淋的人頭, 一手輕輕按在徐海的腦袋上。
人們心中兀然跳出一句話——使霹靂手段, 懷菩薩心腸!
沈默的手仍然按在徐海的頭上, 徐海動也不動, 任由他按著, 只聽沈默沉聲道:"你引倭寇入侵, 為禍國家許多年, 害得多少人家破亡?本是罪無可恕, 今日皇恩浩蕩, 既然有機會歸順, 你就必須珍惜, 以後將功折罪, 切莫再次為惡, 你記住了嗎?”就像……父親在教訓犯了錯的兒子一樣。
大家都看傻了, 徐海的頭卻更低了, 只聽他翁聲道:"罪民記住了, 以後一定安分守己, 爭取將功折罪。”這位凶名赫赫的巨寇, 在經過一輪輪的反覆較量後, 終於被徹底征服了……
沈默這才把人頭丟到他懷裡, 微微一笑道:"起來吧, 進城參加儀式, 對他們更要恭謹, 過了這一關再說。”
徐海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便讓大軍在城外駐扎, 僅帶著那百員護衛, 跟著沈默進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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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終究沒有參加受降儀式, 他今天的風頭已經出得夠大了。而且惦記著家裡的若菡, 已是歸心似箭一秒都不敢浪費, 騎著馬便衝了回去……卻也不再管什麽體統、規矩了。
回到府衙, 翻身下馬, 問迎出來的三尺道:"生了嗎?”
"還沒有!”
"快進去, ”沈默一邊說, 一邊往後院衝去, 這也是他第一次嫌自己的府衙大。跑到垂花門口, 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了, 正扶著門洞喘息呢, 就聽院裡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他心一松, 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聽裡面傳來丫鬟欣喜若狂的聲音:"恭喜老爺, 賀喜老爺, 添了位小公子!”
沈默歡喜的一下彈起來, 登時恢復了渾身的力氣, 嗷嗷直叫道:"我有兒子了!”
話音未落, 又聽裡面的丫鬟道:"別著急, 還有一個呢……”
分割
本以為昨天就忙完了, 結果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冒出來, 一個下午都沒寫字, 抱歉了。等明天完了, 就恢復正常更新。
bytheway, 現在還會再寫, 不讓大家斷炊, 哇塞, 訂婚日也更新的和尚, 難道不是好和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