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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雨過後。晴空萬裡如洗, 清晨的空氣中帶著春夏之交特有的乍暖忽寒, 讓人不知如何著衣。
蘇州城頭, 大旗獵獵, 每個城垛後, 都立著個手持戈矛的兵丁, 城門口下、大道兩邊, 也布起了防線, 三步一崗, 五步一哨, 盡是全副武裝的兵丁, 將看熱鬧的百姓, 和中間的道路分隔開來。
兵士們全都穿著漿洗得筆挺的甲襖, 緊緊握著長槍, 昂首腆肚, 顯得威武森嚴。
順著大道往北走, 一路所見都是這樣, 一直到府前廣場, 普通的官兵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五百身穿山文甲。頭戴紅纓盔, 肩後還披著猩紅的鬥篷的校尉軍官, 一個個手按劍柄, 挺立不動, 拱衛著廣場中央的受降台。
那高台雖是臨時扎起來的, 可看台上金鎖、臥瓜、立瓜、鎖斧、大刀、紅鐙、黃鐙, 一應俱全, 那是天下[ 遮天 ]首牧才能有的規製!但所有儀仗, 都眾星捧月般的環繞著高台中央的一杆大旗, 只見繡著金龍的杏黃色旗面上, 闔然寫著四個大字:‘順應天意!這是嘉靖皇帝的禦筆, 八百裡加急昨日送到, 江南織造局連夜趕製, 終於趕上了今日的用場。
胡宗憲率領東南的文武大員, 便坐在台後的涼棚下, 歸有光和王用汲在邊上來回招呼著……當初他不信沈默所言, 唯恐空跑一場, 被天下[ 遮天 ]人笑話, 所以遲遲未曾動身, 直到徐海曉諭天下[ 遮天 ], 才馬上心花怒放, 即刻起身北上蘇州城, 不放過這個風風光光的機會。
要知道他前面三任總督、四位封疆中, 乾得最出色的張經, 也不過是殲滅徐海一部, 並擊斃其同夥陳東而已。但是現在, 這個大名鼎鼎的倭寇頭子。竟然要率全軍向自己投降了。
這實在是一場前所未有之大勝利, 胡宗憲仿佛看到日後飛黃騰達、入閣拜相的階梯, 那顆已經修煉到不動如山的心臟, 竟開始不規律的跳動起來。
他非得用點精力, 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尊榮, 但不時瞥向旗杆的目光, 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小激動。
邊上的官員一個個滿面紅光、神采飛揚, 一邊對著部堂大人諛辭如潮, 一邊看著遠處方向, 反覆略蹙著眉頭, 將替大人焦慮的心情, 展示的恰到好處道:"怎麽今天的太陽走得這麽慢?像烏龜在爬呢?”也有人在四處尋找, 奇怪問道:"怎麽沒看見沈大人?”
眾人這才發現此次的地主兼最大功臣, 蘇州知府兼市舶司提舉沈默, 竟然沒有出現在棚中, 便有人問道:"是不是在別處忙麽?”
胡宗憲聞言呵呵笑道:"沈大人雙喜臨門, 他今天就要當爹了, 跟本官告假在家守著呢。”
眾人均感到匪夷所思, 生孩子又不用他沈大人使勁兒, 怎麽能缺席這種注定載入史冊的大場面呢?這也太得不償失了吧?
好在沈默平時注意團結群眾, 廣交朋友。大家都知道他人緣好, 這才沒人說出什麽怪話來, 但大家心裡都在嘀咕, 這家夥怎麽這麽怪?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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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怎麽想的?”許久不見的沈賀, 坐在石桌上, 望著背手站在院中的沈默, 有些生氣道:"太拿前程當兒戲了吧, 你讓別人怎麽看你?”
沈默苦笑道:"爹啊, 怎麽剛見面就罵上了……”
"罵你怎麽了?”沈賀揚揚巴掌道:"打你也打得著!”
邊上坐著的殷老爺苦笑著勸道:"親家, 給孩子留點面子吧, 他怎麽說現在也是知府, 得有體統了。”
"什麽體統, ”沈賀大搖其頭道:"在咱倆面前, 他什麽都不是。”
"那是, 那是, 我什麽都不是。”沈默笑著附和道,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 其實倒過來, 又何嘗不是呢?沈默知道自己老爹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差, 那是相當經不起事兒。這不, 產婦的老公和老爹, 兩個至親還沒怎麽著, 他老人家就得靠罵兒子來發泄壓力了。
相較起來, 殷老爺的城府可就深多了, 雖然心裡同樣惴惴, 可不會讓人看出來。先是幫了沈默幾句, 接著還得再幫沈賀還回來, 一碗水端平道:"拙言, 其實你爹說得對。這裡你也幫不上什麽忙, 還是去參加受降儀式吧。”
"其實那邊也一樣, ”沈默兩手一攤道:"我能做的都做到了, 就不在那裡現眼了, 還是在家待著心裡踏實。”
"什麽叫現眼?”沈賀瞪眼道:"這叫光宗耀祖, 知道嗎?!”說著教育他道:"如果這份功勞是別人的, 爹肯定不讓你去強佔;可現在倒過來了, 明明是你的功勞, 為什麽要讓給別人?你缺心眼嗎!”
"哎, 親家公, 讓孩子說說自己的想法。”殷老爺笑著勸道。
沈默笑笑道, 終於對自家老人說出了心裡話:"不是孩兒妄自菲薄, 這次的頭功是我的, 誰也搶不了, 你們就放心吧。”其實是誰也不敢搶, 雖然他僅是個小小的知府, 手中卻有密折專奏之權, 可以上達天聽, 那就相當於隨時都能告禦狀, 所以大員們只會想辦法分一杯羹, 不可能冒著偌大的風險, 搶他的頭湯。
兩位老人知道他不會在這種事兒上開玩笑, 聞言果然放心很多。但更加不解道:"既然頭功是你的, 那更不應該回避這種風光場面了, 你有什麽顧慮嗎?”
"唯一的顧慮是, ”沈默壓低聲音道:"這次的功勞著實太奇太大, 不知多少人嫉妒眼紅, 正準備中傷我……”
"我兒身正不怕影子斜, 怕他們作甚?”沈賀怒道。
"人言可畏啊, 爹。”沈默坐在兩位老爹中間道:"何況我也算不上身正……跟倭寇虛與委蛇, 給他們送錢送禮, 還答應給他們加官進爵, 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孩兒我可就百口莫辯了。”
沈賀和殷老爺的面色登時凝重下來, 都道:"那可怎麽辦?”
"為今之計, 只有以退為進。”沈默輕聲道:"其實從一開始, 我便注意, 給其他人送功勞, 吳江之戰原本用不著王崇古, 可我把他拉來了;去舟山誘拐王翠翹, 根本用不著錦衣衛, 我卻偏要把差事交給他們, 如此的例子還有很多, 我就一個目的, 雨露均沾, 讓大家都得到好處。”
還是殷老爺生意人出身, 腦子靈活, 一點就明白道:"對啊, 他們都想要從中得到好處, 自然得幫著說好話了, 這就叫花花轎子眾人抬, 你這個坐轎的大功臣, 才能四平八穩。”
"所以你才不參加?”沈賀也‘醒悟道:"就是想把功勞讓給胡宗憲?”
沈默點點頭, 苦笑道:"就是這麽回事兒。”其實根本不是這回事兒, 代天招撫這種事兒, 非人家胡宗憲不可, 那功勞同樣是誰也搶不去的, 他沈默也不行。只是為了老爹的面子著想, 他便承認了, 倒省了再多費口舌了。
事情的真相是, 沈默今天打定主意不露面, 就是為了把徐海這個燙手的山芋、扎手的刺蝟、交給胡宗憲, 讓他倆接上頭, 自己好從那些棘手的善後工作中解脫出來, 以免落個豬八戒照鏡子, 裡外不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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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注定成為今天上午的關鍵詞。府中後院的人們焦急等待著新生命的降臨, 府外廣場上的人們, 癡癡等待著徐海的到來。
雙方約好了, 徐海等人午時入城投降。現在已是巳時末了, 眼見著旗杆的影子越來越短, 觀眾們忍不住議論紛紛, 說這徐海的譜擺得可真大, 竟然讓總督大人等了一個多時辰。
這話隨著風, 傳到胡宗憲耳朵裡, 部堂大人的面色自然不大好看。
邊上便有察言觀色的官員, 機靈的為部堂大人預設台階, 對眾人道:"聽說那徐海凶狠狡詐, 一肚子詭計, 讓人難以琢磨。你們說那徐海會不會事到臨頭, 又反悔了呢?”
"就是嘛, 徐海何許人也?與王直齊名的巨梟, 怎可能仗也沒打幾場, 說降就降了呢?我看啊, 他八成是要耍詐!”
眾人便有不少附和的, 都說沈大人能力是有的, 但終歸年紀稍輕, 閱歷尚淺, 辦事還是不牢靠啊!如果換成老成的官員, 定然不會讓部堂大人這樣擔心了。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 胡宗憲冷哼一聲道:"待會兒要是徐海來了, 你們可別改口。”嚇得眾人趕緊噤聲, 心說原來胡部堂真跟沈拙言穿一條褲子啊。
胡宗憲壓下了不和諧的聲音, 卻也不過是為穩定軍心罷了, 但他面上雖然一臉古井無波, 其實心裡已經烏雲密布, 電閃雷鳴了。如果徐海真的不來, 或者出什麽別的么蛾子, 那可真夠他喝一壺的……顏面丟盡不說, 怎麽跟朝廷交代, 怎麽平息皇帝的怒火?這都是他不願承受的。
所以, 別看他此刻表面平靜, 其實心裡兩個念頭在打架, 既盼著旗杆影子快快變短, 又想讓太陽走得慢些再慢些……”
就在他一抬頭的功夫, 邊聽人大驚小怪道:"快看, 影子沒了, 午時到了……”此言一出, 引得胡部堂心頭一緊, 暗道:‘完了……
卻聽邊上人嘲笑那人道:‘是烏雲遮住日頭了, 什麽眼神啊, 你。
胡宗憲聞言不動聲色的往天上看, 果然不知什麽時候, 烏雲上來了, 把火紅的太陽擋得嚴嚴實實。
‘真晦氣。他暗暗道一聲, 問身邊人道:"現在什麽時辰了。”邊上人趕緊看看沙漏, 小心回稟道:"部堂, 午時就要到啦!”
聲音雖輕, 卻如滾雷般在胡宗憲耳邊炸響, 他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正要讓左右將沈默叫來, 卻聽到城門樓方向, 傳來‘咚咚咚咚的鼓響。
"來了!”圍觀的百姓一起嚷嚷道。
"來了!”眾位大人紛紛起身, 激動道。
胡宗憲按捺住激動的心情, 深吸口氣道:"沉穩, 注意體統!”
眾大人趕緊正襟危坐, 仿佛很淡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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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流程, 接下來便是守門校尉從城門進來, 跪在胡宗憲面前道:‘啟奏大帥, 門外徐海等人, 請求入城!然後胡宗憲會很淡定道:"準了。”
看到道路遠處果然急匆匆跑來個校尉, 胡宗憲一邊暗暗反覆模擬著:‘準了……一邊又有些不爽, 跑這麽快幹嘛?顯得朝廷好像很著急似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 那校尉噗通跪下, 臉色蠟黃道:"啟奏大帥, 大事不好了, 徐海和葉麻, 帶著部隊包圍了蘇州城!”
這一聲好似晴天霹靂, 將在場眾人全都嚇傻了, 不是說投降嗎?怎麽又變卦了?一時間如一群蒼蠅似的, 嗡嗡亂叫起來。
"肅靜!”一聲暴喝, 讓眾人全都老實了, 卻是胡宗憲的侍衛長, 見大帥微微皺眉, 便吆喝了一嗓子。
這一聲也將眾人的目光, 吸引到了胡宗憲身上, 只見胡部堂仍然面如古井不波, 聲音似訴平常, 問那校尉道:"現在徐海攻城了嗎?”
"沒有, 全軍在城外二裡處列陣。”校尉道。
"呵呵, 有點意思。”胡宗憲淡淡笑道:"看來這個徐海, 有些小不甘啊。”說著扶著椅背, 緩緩起身道:"走吧諸公, 我們去城頭看看, 這家夥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便領著眾人往城頭去了。
上得城頭, 往外一看, 果然看到一行行的盜寇衣甲鮮明, 刀槍旗幟在陽光中閃爍, 一眼望不到邊。遠遠看到城上出現了一群官員, 那些盜寇便齊聲大喝道:"嘿!”引得眾大人膽戰心驚、不少人得扶著城垛才能立穩。
胡宗憲其實也覺心驚肉跳, 心說:‘看來是真要乾一場啊!但他終歸是一代英豪, 臨危不亂, 鎮靜道:"諸公放心, 這蘇州城城高糧足, 內有百萬之眾, 外有大軍呼應, 定然是萬無一失的!”眾人這才稍松了口氣。
看著對面一隊騎兵飛奔過來, 胡宗憲小聲問衛隊長道:"沈默叫來了麽?”衛隊長輕聲道:"馬上就到。”
胡宗憲點點頭, 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這回樂子可大了, 本官不能……”他收住了後半句, 但要表達的意思, 已經清晰無誤了……我不能替沈默背這個黑鍋。
聲音雖小, 但身邊幾個心腹僚屬都聽得清清楚楚, 聞言紛紛點頭, 以示明白。
這時, 那隊騎兵到了城下一箭之地, 為首的大漢騎著一匹赤兔似的寶馬, 只見他猛地一勒韁繩, 馬的前蹄陡然騰空, 後腿站立, ‘噅噅地一陣嘶鳴, 噴著氣立住了足。後面盜寇的鐵騎也都停了下來, 個個均著黑甲, 按著兵刃柄, 神色冷峻, 隱含著肅殺之氣。
"城外何人?”有道是輸人不輸陣, 又曰‘煮熟的鴨子嘴硬, 城頭上的官兵自然不能連嘴上一起輸了。
那為首的大漢頭戴飛魚冠、身著黃金甲, 腰佩巨闕劍, 聲如洪鍾道:"我乃差天平海大將軍徐海是也!前來請降, 速速打開城門!”
城上的大人們, 看著他身後嚴陣以待的上百名騎士, 再看更後面上萬人軍隊, 心說乖乖呀, 這不是要騙開城門, 乘勢攻城吧?
胡宗憲的面色嚴峻起來, 他對之前沈默與徐海的較量, 僅僅是從報告上看到的, 並不知道哪些屬實、哪些捏造, 所以也無從判斷此刻心態, 只能又一次問道:"沈默來了嗎?”侍衛長回首望去, 道:"已經遠遠看見了, 馬上就到。 ”
胡宗憲的心才稍稍放下, 對城外沉聲道:”我便是東南總督胡宗憲, 尊駕就是徐海?”
對於這位威名赫赫的東南總督, 徐海倒不輕慢, 抱拳並以欽佩的口吻道:"久仰大帥威名, 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胡宗憲頷首淡淡道:"徐公威名, 如雷貫耳, 咱倆是彼此彼此啊!”說著道:"請徐公入城, 咱們把酒言歡, 共舉‘連和大事!”
徐海卻一眯眼道:"且慢, 地點還是改在城外吧, 請大帥出城, 接受在下的歸附!”
此言一出, 胡宗憲大為惱火, 心說, 你把我當二傻子了?跟你出去成了人質, 那我可就要遺笑萬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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