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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太湖剿匪的第十三天了。沈默與戚繼光將湖中五十多個島嶼, 分成了十八個區域, 一天一片, 步步為營, 已經將那夥叛賊逼到不到五分之一的一段水域。
隻怪這太湖實在是大了, 讓他們根本沒法速戰速決, 話說回來, 能在僅有三千兵力的前提下, 完成這樣的戰術動作, 整個大明不敢說, 恐怕整個東南, 也只有戚繼光能做到了。
沈默見過許多支明軍, 也認識不少的將領, 卻沒見過任何一個, 在帶兵上比得過戚繼光心狠手辣——
半個多月來親眼所見, 戚繼光的士兵完全處在一張恐怖的軍紀網中, 除了初犯可以免刑以外, 平時稍微犯錯, 便會被捆起來, 軍棍二十到一百。將士們平時睡覺前不準唱歌;不準煽動鄉愁;乃至禁止除‘寓教於樂的條令歌、戰歌、武戲之外的一切娛樂!
有一次晚飯過後, 閑來無事。沈默突然興起, 想教軍士們唱首《小草》, 也被戚繼光義正言辭的拒絕了, 理由是靡靡之音, 於士氣有害。好在沈默還會唱《精忠報國》, 這才不至於沒了面子。
如果說平時的軍規是嚴苛的, 那在戰鬥時的軍法更是無比殘酷的。戚繼光的軍隊, 在戰鬥中處處有死刑, 凡是表現出害怕者幾乎一律處決;犯重大過失也都處決。甚至不僅自己犯錯要斬首, 連失職也要被處決。比如在軍陣中, 樸刀兵負責一一對應的保護鳥銃兵, 若後者陣亡, 便將前者處決償命。
沈默原本以為死刑的作用主要是恫嚇, 至少在這種‘毛毛雨的剿匪, 是不會用到的。
但是他錯了, 就在幾天前的一場清剿戰中, 一個士兵發射鳥銃的方法不符合教程, 結果導致鳥銃炸膛。戚繼光便命人將其當場斬首……還有他的隊長, 因為同鄉之誼, 不願告發, 也與犯兵被一起處決。
煞那間兩顆人頭落地, 讓見慣了鮮血與死亡的沈默, 都禁不住遍體通寒——戚家軍軍法之嚴酷, 實在是大明歷代所僅見啊!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 也正是這樣殘酷的軍法, 使習慣於懈怠和逃跑的士兵, 重新知道了什麽是紀律。什麽是軍隊。並且培養了對軍官的畏懼之心, 作戰時更容易指揮。不得不承認, 也只有果敢狠厲的戚繼光, 有這樣的魄力敢於扭轉一百幾十年間逐漸形成的頹廢之氣。
當然他也更加無法想象, 令官兵聞風喪膽的戚將軍, 怎麽見了王氏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雖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可他明明是塊百煉鋼, 怎麽就能化成繞指柔了呢?
每當他想跟戚將軍探究這個問題, 都會被戚繼光尷尬的繞開話題, 實在被逼得沒法, 戚將軍才訕訕道:"我那不是怕她, 我那是讓著她。”說著蒼蒼歎一聲道:"我有愧於她呀……”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 輕聲問道:"孩子快出生了吧?”
"應該就在這個月, ”戚繼光打起精神道:"剿匪回去正好。”
"等回去就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沈默道:"你要是娃都生下來了, 還不回家去的話, 嫂子恐怕真要徹底傷心了。”
戚繼光重重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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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急迫的心情, 完美的傳遞到了部下身上, 他們卯足馬力, 夜以繼日, 僅用了兩天時間。便將那夥叛賊合圍在一個小島上, 只等天亮便發動總攻。
一千多‘叛賊龜縮在這個無名小島上瑟瑟發抖, 他們這些天被官軍攆得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竄, 終於到了逃無可逃的境地, 這才明白一個道理……原來造反不是打架鬥毆, 會引來官府不死不休的追殺。
現在他們都倉皇失措了, 可憐巴巴的望著自己的大王、前大明官員呂竇印。殊不知, 呂大王比他們還要鬱悶一萬倍……你說我閑著沒事, 乾嗎非要上杆子攬這破差事呢?這下倒好, 功沒立下, 自己倒成了反賊。他深知《大明律》中, 對造反作亂者向來斬盡殺絕、毫不留情, 這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就算僥幸活著回去, 也要被朝廷斬首, 還會害得全家流放。
你說這些倭寇不是吃飽了撐的?就算當時把他宰了, 那也算是個殉職, 比現在這樣注定遺臭萬年強的多!一想到這裡, 呂竇印就恨死這些叛賊了, 尤其是那個不地道的周二, 指著他大聲說道:"冤有頭、債有主, 都是他非得讓我當大王, 你們看著我幹什麽!”見眾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周二身上, 他繼續控訴道:"這些日子, 我下的所有命令, 全都出自他的授意!你們找他算帳才對!”
想不到一貫懦弱的呂竇印, 會突然爆發起來, 周二面上閃過一絲慌亂道:"這話說的, 你是大王。我們是臣下, 哪有臣下控制大王的。”
"怎麽沒有?”呂竇印冷笑道:"曹操就是一個!你分明是想學他, 立個傀儡在前面, 自己躲在幕後搗鬼!”
眾人對這種說法深以為然, 紛紛質問周二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不等周二回答, 呂竇印便高聲道:"很顯然, 他是想利用我們這些人, 達到自己不可告人……”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內幕, 只是打慣了官腔, 說什麽都讓人聽著, 好像真是那麽回事, 但細細一品, 又會發現, 其實狗屁不是。
那周二沒當過官, 又過於緊張, 是以十分敏感, 聞言大喝一聲:"去死吧!”便飛起一腳, 正中呂竇印的心窩, 登時把他後半句話憋了回去, 人也像斷了線的風箏, 一下飛出老遠去。
一眾反賊這下不讓了, 忽得一聲把周二圍上, 倒不是為了趴在地上抽搐、眼看就要不活的呂竇印。而是他們這下確信無疑, 這家夥確實是心懷鬼胎的!
周二的同夥趕緊把他護在中間, 與這些‘叛徒對峙起來……就像所有窮途末路的歹徒一樣, 他們也同樣陷入了狂躁, 雙方先是對罵, 不知誰說了一聲, ‘把周二拿去見官, 我們肯定能免於一死。這話就像丟進火藥桶裡的火星, 一下子引爆了雙方的情緒!一場瘋狂的鬥毆開始了!
他們打得是那樣投入, 完全奮不顧身, 更不會顧及對方。像要把這些天來的恐懼、擔憂、不甘和憤懣, 統統發泄出來一般!
遠處船上的戚繼光, 通過千裡鏡, 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 雖然不明就裡, 卻絕不會錯過這個天賜良機!令旗一揮, 提前發動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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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麗的太湖黎明中, 幾十艘兵船破浪急行, 從晨霧中殺出, 從四面八方靠上了這個小島。
當那些在島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叛賊, 猛然發覺狀況不對時, 明軍的兵船已經靠近淺灘, 兵士們下船涉水, 開始登陸了!
叛賊們才如夢初醒, 停下了爭鬥, 一窩蜂衝過來, 想要趁著明軍立足未穩, 把他們打下去。
但為時已晚, 只見下了船的明軍並不急著前進, 而是就地結成陣勢——一組十一人, 隊長居中, 兩側排開狼筅兵、長槍兵、長矛兵、樸刀兵、鳥銃兵各一!他們手持著不同的武器, 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相互掩護的攻擊線, 與沈默衛隊的‘秘戰法如出一轍!
其實, 這個被戚繼光稱為‘鴛鴦陣的陣型, 本來就與沈默那個是一回事兒, 都出自唐順之的《武》一書, 即便稍有些不同, 也是兩人根據實際情況, 各自做了些調整罷了。
比如沈默的狼筅兵, 手裡拿的是鐵掃帚似的狼筅;火槍兵拿的是多連發, 還可以當釘耙打人的‘镋鈀;而戚家軍的狼筅兵, 是拿著頂端插滿鐵釺的毛竹, 火槍兵也拿的是普通的鳥銃, 比沈默親兵的武器, 要簡陋許多。
但他們勝在人多勢眾, 紀律嚴明。些許裝備上的差距, 實不足道。當初沈默憑著六十多衛士, 便能攔住五百多真倭;現在好幾百戚家軍, 對付起這些蟊賊來, 自然不在話下。
戰鬥很快就變成了貓捉耗子的遊戲, 叛賊全線潰敗。戚繼光令旗一揮, 十一人的鴛鴦陣, 解體為兩個三才陣和一個五行陣。兵士們四處追趕逃竄的叛賊, 並將他們盡數置於死地——因為這是被折磨的幾近變態的戚家軍, 唯一發泄憤怒的機會, 更因為每具首級, 都值白銀二兩……沒辦法, 叛賊的戰鬥力太差, 戚繼光多一錢都不給。
看著眼前戰局, 已經演變成了屠殺, 沈默心下著實不認, 靠近戚繼光輕聲道:"元敬兄, 你看是不是, 該適可而止了?”
戚繼光緩緩搖頭道:"沒有任何軍官, 會在部下攫取勝利果實的時候, 勒令他們停止的。”意思很清楚, 兄弟們跟我混, 圖的就是這種時候, 要是不讓他們取得首級, 誰還願意跟我混?
沈默無語, 他畢竟是個書生, 很不喜歡這種赤裸的屠殺, 卻也相信戚繼光的選擇, 肯定是正確的。所以他不能出言阻攔, 隻好把目光偏開, 不看島上的情形。
"稟報大人、將軍, 呂大人找到了。”一個校尉匆匆上船稟報道。
"叫他來見我。”一聽到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夥, 沈默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校尉為難道:"呂大人受了重傷, 已經奄奄一息了, 弟兄們不敢挪動他。”
"哦……”聽到那個討厭的家夥快死了, 沈默竟感到有些難過。
"還有件事, ”校尉吞吞吐吐道:"他說, 想見見大人。”
沈默沉吟片刻, 點點頭道:"帶我去見他。”
校尉又望向戚繼光, 戚繼光看到島上的戰鬥已近尾聲, 便吩咐:"保護好大人。”
"是。”校尉遵命道:"大人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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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邊泥濘的灘地上, 沈默見到了, 軟軟躺在地上的呂竇印, 他渾身都是淤泥, 看不出哪有傷口、哪是鮮血, 但聽聽他有進氣沒出氣的喘息聲, 便知道這人已經活不成了。
"呂大人, 知府大人來了。”校尉稟報一聲, 便退到一旁。
聽見這一聲, 呂竇印吃力的抬起眼皮, 果然看到了, 那個徹底改變他命運的男人。
四目相對, 沈默從他渾濁的眼神中, 看出了對生的眷戀, 對死的不甘, 心一下軟下來, 蹲下身道:"呂……大人, 你有什麽心願未了, 可以跟我說。”
呂竇印的喉頭格格作響, 吐出一口汙血, 才稍顯輕松道:"我……不是叛徒, 是他們逼我……當大王的, 我……生是大明的人, 死是大明的鬼。”他被叛賊抓去當大王的事兒, 早已經不是新聞了, 現在急著撇清, 無非是擔心會禍及妻子, 讓家門蒙羞。
沈默點點頭, 輕聲道:"我知道了, 你被俘後寧死不屈, 不遺余力的挑撥反賊內鬥, 最終使他們自相殘殺起來, 大大幫助了官軍的進剿。”
呂竇印面上的表情才不那麽糾結, 長長舒口氣, 望著白雲悠悠的藍天道:"這天真美啊, 怎麽以前就沒發覺呢?”顯然他已是回光返照了。
沈默抬頭看看天上, 沒發現有任何特別的, 便聽呂竇印又道:"一輩子忙著追名逐利, 現在臨死了才明白, 原來世上最值錢的, 都是不用花錢就能得到的。”比如陽光、親情、生命……
沈默默然點頭, 他承認, 自己的心弦被觸動了。
又聽呂竇印問道:"要是請你給我……寫墓志銘, 大人會答應嗎?”
此情此景, 沈默當然沒法拒絕, 哪怕違心的誇一誇,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能知道你會怎麽寫嗎?”呂竇印問道。
"這個……”沈默輕聲道:"我還要慎重考慮, 一時沒有思路。”
"請你實話實說就好了。”呂竇印呵呵笑道:"我活了這四十年, 前半段人生得意, 算是一段喜劇;中間利令智昏, 算計過多, 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演了一出活生生的鬧劇;最後不想折騰了, 想好好過日子了, 誰知造化弄人, 卻又成了悲劇……”說著還怕沈默不信, 道:"不管你信不信, 其實從去年起, 我就不打算再跟你糾纏了, 一方面我知道不可能鬥得過你, 另一方面, 我也在反思, 其實種種的不如意, 皆是我咎由自取……若不是我凡事以‘利為重, 不惜背信棄義, 又怎麽會發生後來那麽多事兒呢……”
說完長長地一段, 他的元氣終於耗盡, 面色變得如金紙一般, 聲音也微不可聞道:"當初要是不推了那門親事, 該有多好啊……”然後便緩緩閉上眼睛。
沈默以為他死了, 心一沉, 伸手去試他的鼻息, 卻見呂竇印重新睜開眼, 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咳咳……求你件事, 請你務必答應我。”
"你說。”沈默也不掙脫, 輕聲道。
"因為當初她向你告密, 我與婉兒斷絕了父女關系, 她現在杭州水雲庵裡修行。”呂竇印緊緊抓著沈默的手, 道:"幫我告訴她, 在我心裡, 她永遠是我的好女兒, 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用盡最後的力氣, 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道:"如果可能的話, 幫我照顧她……”然後便瞪著眼睛, 長逝了。
在他的身邊坐了良久良久, 沈默才緩緩伸手將他瞑目, 抬起頭, 對不知何時立在身邊的戚繼光道:"我們得珍惜身邊人啊, 誰知道一時的慪氣, 會不會釀成一輩子的遺憾。”
戚繼光重重點下頭, 目光飄向了東邊, 那裡是蘇州城, 還有他的妻子。
其實沈默這話, 不只是說給他聽的, 還是說給自己, 他現在最想做的, 就是趕緊回到蘇州城, 對說若菡說一聲, 對不起,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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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呂竇印的屍體抬上船, 戚繼光開始收攏部隊, 準備啟程返回蘇州。
就在這時, 一艘快船劃過來, 從上面跳下一個神色倉皇的傳令兵, 找到戚繼光的將旗, 便急匆匆過來, 伏在他耳邊小聲耳語起來。
戚繼光聽了面色數變, 最後回復了正常, 沉聲吩咐道:"不要走漏風聲。”傳令兵趕緊應下。
"大人, ”戚繼光走到沈默身邊, 低聲道:"我們似乎中計了。”
分割
第一章, 下一章不會太早, 所以不要等了, 誰有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