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仕宦家庭的子弟來說。左右逢源似乎成了一種本能, 當初嚴嵩和李默鬥得正凶的時候, 王忬與李默結為死黨, 他的兒子王世貞卻與嚴世蕃關系不錯……雖然不是直接關系, 但他是景王府的講官, 嚴世蕃又常與景王走動, 所以他倆時常見面, 雖然沒有深交, 卻也能說得上話。
當然, 如果王世貞願意奉迎, 兩人的關系百分百遠不止於此, 事實上, 嚴世蕃十分希望結交這位文壇巨匠, 以改善自己臭不可聞的名聲, 但王世貞畢竟不同於鄢懋卿、趙文華那些不要臉的, 他有良知、分是非, 之所以與嚴世蕃相交, 不過是為家族考慮罷了……
這種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智慧, 實在不是什麽稀奇玩意兒, 但又無比好使。所以王忬沒有跟著李默倒霉, 只是調任薊遼總督。去給北京看大門, 但在與嚴嵩當面鑼、對面鼓後, 還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如果不出意外, 王家父子的幸福生活將這樣穩穩的繼續下去。然而因為一個人的死, 一切都改變了。
那人就是冒死上書、椒山有膽的楊繼盛!他自上書後, 熬過了常人難以禁受的酷刑, 在陰冷潮濕的牢房裡, 頑強的又撐了三年。三年裡, 嚴黨加緊審問, 也沒審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反倒是他堅貞不屈的舉動, 感動了越來越多的人。
同情他的官員漸漸多起來, 私下常為楊繼盛的遭遇感歎, 說此公是天下[ 遮天 ]義士, 不該死在這一場雲雲。但懾於嚴黨的n威, 人人敢怒不敢言, 也沒人敢去探視楊繼盛。
但有個人是例外, 他就是王世貞。王世貞與楊繼盛、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這些人, 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這一科錄取的人才質量之高, 恐怕要在大明朝的科舉史上, 排在第二了。
這一科的同年相互幫襯, 暗中經營, 十余年間已經形成不小的實力, 呼之欲出了, 正是在這幫同年的私下運作下, 楊繼盛的案子才能一拖就是三年多。
按照常識。拖一拖便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他們也正是打得這番主意, 希望等時間久了, 事情淡了, 能把楊繼盛營救出來。
於是他們等了三年, 這三年裡大家都不敢去探視楊繼盛, 唯獨王世貞不懼, 他不光多次探監, 還四處尋醫問藥, 煎好了給楊繼盛送來, 又給他送了許多書籍, 讓楊繼盛可以熬過來。
~~~~~~~~~~~~~~~~~~~~~~~~~~~~~~~~~~~~~~~~~~~~~~
三年後, 他們商量著, 火候應該到了, 王世貞便前往嚴府拜謁嚴嵩道:"現在京中人都說, 楊繼盛乃是‘天下[ 遮天 ]義士, 這樣的人殺之不祥。人言也是可畏, 相公何不網開一面, 救出繼盛, 否則貽謗萬世, 也為我公不取哩。”
他這話說的很有藝術。讓嚴嵩頗為意動, 便慨然答應道:"我亦憐他忠誠, 當替他代奏皇上, 恕他一點便是。”王世貞聽了嚴閣老的話, 便千恩萬謝而出, 回去等著消息了。
嚴嵩已經老邁, 腦子愈發遲鈍, 凡事都要跟兒子商量, 唯恐有什麽差池。當嚴世蕃聽了王世貞的請求, 對他斬釘截鐵道:"不殺繼盛, 何有寧日?殺了他才能太平!”
嚴嵩遲疑半晌, 還是猶豫不決……他雖然老了, 眼光卻沒退化, 已經察覺到楊繼盛是個不該殺的人物, 因為他知道有句老話叫——眾怒難犯!現在要求釋放楊繼盛的呼聲越來越高, 嚴閣老不得不考慮, 一旦殺死楊繼盛, 會引起多大的反感、甚至是反抗。
於是他對兒子道:"你也單圖一時快活, 不管著日後呢。”
嚴世蕃道:"有道是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父親若拿不定注意, 何不跟別人商酌一下?”
嚴嵩一想也是, 便道:"你去把胡植、鄢懋卿換來, 我問問他倆, 何如?”
嚴世蕃領命而去, 即至鄢懋卿宅中……按說他那麽大牌, 對鄢懋卿向來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現在肯屈尊親去請他, 自然是有話要交代。
把跟乃父的對話說與鄢懋卿分說, 鄢懋卿道:"這便叫作養虎貽患。乾爹他縝密一生。今反有此遲疑, 殊不可解。”
嚴世蕃哂笑一聲道:"他老人家人老了, 心也軟了。我也是這般意見, 他卻偏讓我叫你和胡植過去商量。”
鄢懋卿想一想, 道:"老胡怕也不讚成!我去邀他一同去見乾爹, 勸勸他老人家。”當下令家人去招胡植……胡植與懋卿同出入嚴門, 都是乾兒子系列, 自然聞召即至。
有道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 彼此會敘之後, 談及楊繼盛的問題, 胡某人也是同一見解, 三人便一起來見嚴嵩, 七嘴八舌的勸他, 不能放過楊繼盛, 道:"此人要是得活, 日後誰還忌憚閣老的威嚴, 怕是那些小臣, 都要學此獠邀取直名, 故意犯上了, 閣老定將從此不勝其煩……而且說得人多了, 眾口鑠金, 還不定真能顛倒黑白呢。”
嚴嵩聽到一個兒子, 兩個乾兒子都這樣說。便覺著自己是真老了, 自嘲的笑道:"看來我是過時了。”說著搖搖頭道:"罷了, 既然眾論一致, 那就這麽辦吧。”
~~~~~~~~~~~~~~~~~~~~~~~~~~~~~~~~~~~~~~~~~~~~~~~~~
雖然決定要殺楊繼盛, 但具體怎麽殺還是個技術活, 因為前面幾次嚴世蕃授意判處楊繼盛死罪時, 總是被不同的人攔住, 無法得逞, 這讓他認識到, 想要走正規渠道處死楊繼盛, 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於是他拿出絕招——借用至高無上的皇權, 直接勾決楊繼盛。
適逢當時北方有大起義被鎮壓, 送上一批等待處決的反賊名單, 嚴世蕃便靈機一動, 將楊繼盛的名字填在後面, 果然騙的嘉靖帝
‘一並勾決的旨意。
見奸計得售, 嚴黨大喜過望, 又恐夜長夢多, 便以聖旨催促有司, 終於判了楊繼盛的死刑, 秋後問斬。
王世貞問詢如遭雷擊, 去找嚴嵩, 嚴嵩不見他;找嚴世蕃, 嚴世蕃讓他少管閑事——這讓王世貞對嚴家父子徹底失望, 而就在此時, 楊繼盛的夫人張氏,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找到了王世貞, 向他道明了來意, 如果丈夫的死罪不可免除, 那我發誓代夫而死!
王世貞一想, 這或許是個雙活的機會……因為無論如何, 張氏也不會獲罪的, 倒是她的請求, 可能會感動上面, 刀下留人也說不定。他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 按照她的意思草疏上奏道:
"臣夫諫阻馬市, 預伐仇鸞, 曾蒙聖上薄謫, 旋因鸞敗, 首賜湔雪, 一歲四遷, 臣夫銜恩圖報, 誤聞市井之語, 尚狃書生之見, 妄有陳說, 荷上不即加戮, 俾從吏議。杖後入獄, 割肉二斤, 斷筋二條, 日夜籠箍, 備諸苦楚, 兩經奏讞, 並沐寬恩。”
"今忽闌入反賊疏尾, 奉旨處決, 臣仰惟聖德, 昆蟲草木, 皆欲得所, 豈惜一回宸顧, 下逮覆盆?倘以罪重, 必不可赦, 願即斬臣妾首, 以代夫誅。夫生一日, 必能執戈矛, 禦魑魅, 為疆場效命之鬼, 以報陛下!”
一封信寫得真摯感人, 聲情並茂, 王世貞覺著如果讓嘉靖帝看到, 很可能就會改變主意, 饒了楊繼盛一命。但書生的幼稚, 在此刻體現無疑——既然嚴黨已經蒙蔽了聖聽, 又怎麽會讓你把請願書遞上去呢?
嚴閣老直接把那封奏疏扣下, 沒有給嘉靖帝看, 於是到了秋後, 問斬的名單上, 赫然有楊繼盛的名字。
事已至此, 王世貞知道回天乏術了, 便再也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 徹底與嚴黨決裂了。他永遠不會忘記, 在楊繼盛行刑的前一天, 他去詔獄見朋友最後一面時的情形。
三年的牢獄, 已經將楊繼盛折磨的不成人形了, 聞聽自己將要被處決, 他的臉上竟然掛起了滿足的笑容。
王世貞哭著道:"椒山, 是我害死了你啊, 若不是我自作聰明, 你定然不會遇害的?”
楊繼盛微微一笑, 反過來安慰王世貞道:"鳳洲不必如此, 我當初上書的目的, 就是為了死在嚴黨的屠刀下, 誰知竟拖了這麽多年……”說著笑笑道:"現在終於能夠死得其所, 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
楊繼盛與王世貞, 兩人雖然是同科同年, 但人生太不相同了, 前者沒有後者的顯赫身世、深厚學問, 更沒有王世貞的考試成績好、未來有前途, 他甚至長得都比風流倜儻的王世貞差遠了。
他只是個苦命的放牛娃兒, 從小沒有父母的疼愛, 站在窗外聽人家背書;長大後考進士也沒有好的名次, 文章也不出眾, 將來注定沒有前程, 從來都跟眾人的追捧無緣。比起星光熠熠的王世貞, 他真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
然而拋卻那些浮華的東西, 他卻比所有人都高尚高貴, 也讓王世貞從心底歎服。於是王世貞問他:"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他太希望補償一下, 這位為國犧牲的義士了。
楊繼盛卻搖搖頭道:"你不要再管我了, 會給你添麻煩的。”這就是他對王世貞說的最後一句話……翌日, 楊繼盛被押赴西市行刑, 人們聽說楊繼盛要被殺害, 四城百姓蜂擁趕到西市, 為他送行。那一日, 沿街人山人海, 但沒有一絲看熱鬧的心情, 人們知道, 這位楊公, 是為了他們而死的, 無數人為他披麻戴孝, 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天昏地暗, 變成血一樣的顏色。
人們都說, 這是老天爺也看不得忠臣蒙冤了, 紛紛跪請監斬官再奏皇帝, 但監斬的官員一心討好嚴閣老, 哪裡肯聽, 看更漏到得午時三刻, 便命開刀問斬。
楊繼盛臨刑, 雖然遍體鱗傷、衣衫襤褸, 眼睛也因為長時間在陰暗的地牢中失明了, 但他的神態無比安詳, 昂首挺胸, 用最後的力氣高聲吟誦絕命詩道:
"浩氣還太虛, 丹心照萬古;
生前未了事, 留與後人補!”
言畢, 從容赴死, 享年四十歲。在他怒目圓睜的頭顱墜落那一刻, 整個西市哭聲震天, 幾裡外的嚴府內都能聽得清。
嚴世蕃原本正在與美姬玩樂, 聽到這聲音頓時不舉, 煩躁的推開那嬌嫩的女體, 從床上跳下來, 光著腳走來走去。過一會兒, 他猛地打開房門, 對外面嘶吼道:"去看看, 誰給他收屍!”不僅反對者要死, 就是同情者也要死!看看誰還敢跟我嚴家作對!
~~~~~~~~~~~~~~~~~~~~~~~~~~~~~~~~~~~~~~~~~~~~~~~~~
王世貞一身白衣, 跪在行刑台前, 一欸楊繼盛滿腔熱血洗練般的飛濺三尺, 他便哭得險些暈厥過去, 一邊淚雨滂沱、一邊爬到楊繼盛身邊, 抱起他的頭顱, 小心翼翼捧在懷裡, 跟在他身後的幾位同年, 抬起楊公的遺體到一邊搭好的棚子裡, 那裡早有一位高手裁縫等著, 將楊公的屍首縫合, 為他換上衣服, 收殮了起來。
待把大事做完, 王世貞對幾位同年道:"諸位, 我們此番必然惡了嚴世蕃那廝, 為免遭不測, 還是快快申請外調, 不要留在京城了。”
幾人點點頭道:"知道了, 但我們還不要緊, 只是鳳洲兄名聲大, 怕他將怒火集中在你一人身上。”
王世貞嘿然一笑道:"怕什麽, 反正事情也做了!”話雖如此, 為了不連累家族, 他自此以後小心翼翼, 謹言慎行, 不給嚴世蕃一點把柄, 後來又主動請調外地, 到山東任青州兵備副使, 好長時間相安無事, 也讓他暗暗松口氣, 以為這一關算是過了。
他卻低估了嚴世蕃的喪心病狂, 那廝根本沒有忘記這筆帳, 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 因為沒法尋趁王世貞, 而愈發對他恨之入骨, 終於在兩年後, 遇到了俺答入侵潘家口這件事, 他便利用莫須有的罪名, 將王世貞的父親革職查問, 本來這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而且無論如何, 也不該是打擊二品大員的理由, 但因為嚴世蕃的覆雨翻雲, 竟然要將王忬問成死罪。
王世貞聞言當場昏厥, 醒來後, 他棄職離青, 星夜趕往京城, 拋卻一切自尊與尊嚴, 在嚴父的門口長跪數日, 磕頭求饒, 痛哭流涕, 請求饒父親一命。
男兒膝下有黃金, 只是未到絕望時……
王世貞可是有身份的人, 雖然官職不高, 但他文壇盟主的地位, 可不是自封的, 那是所有文人公認的。現在讓他這麽跪下去, 嚴嵩感覺影響太壞了, 後果也很嚴重, 便命人把王世貞附近來, 寬慰他幾句, 表示此事一筆勾銷, 他父親不會有事了。
但王世貞一走, 嚴世蕃便對嚴嵩道:"父親想學夏貴溪嗎?”嚴嵩猛然想起當年他們父子走投無路時, 便曾跪在夏言面前, 哭著哀求, 最終換得夏首輔心軟, 放了他們一馬。但做好人的結果是什麽?就是押赴西市, 身首異處。
嚴嵩打個激靈, 擺手道:"罷了罷了, 你們弄去吧, 我徹底不管了。”
王世貞回去後, 等啊等, 等了很久也沒等來父親出獄的消息, 卻等來了刑部的同年暗中送信, 說嚴閣老數次施壓下來, 要他們立刻結案, 判處王忬死刑。
王世貞聞言呆若木雞, 他來不及憎恨嚴家父子的出爾反爾, 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就是如何救出父親, 但時至今日, 沒有人可以幫他, 他已經黔驢技窮了。
無計可施之下, 他與弟弟毅然決然的來到西苑門前, 跪在朝臣門進宮的便道上, 給每一個進去的人不停磕頭, 不一會兒便頭破血流, 卻依然叩拜不止, 哀求他們能施以援手, 向嚴閣老說情, 放了他們的父親。
這一幕, 就是鐵人看了也會流淚的——堂堂王鳳洲, 神仙般的人物, 今日卻把自己的自尊拿出了, 任由人踐踏, 這比殺了他都要痛苦。
無數人都看不下去, 卻沒人敢上前跟他說話, 因為王世貞的教訓就在眼前, 沒人敢承擔這樣的後果……
那些穿緋袍的大員們, 紛紛投來同情的目光, 卻也不敢駐足停留, 只能心中暗歎一聲, 便快步走進宮門中去……
沈默終於看不下去了, 他撥開眾人, 便要上前將王世貞扶起來……
分割
這個禮拜特別忙, 但也會抓緊一切時間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