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長安街處處王侯府邸, 其中規製最高的, 卻不是嚴閣老家、更不是徐閣老、甚至不是陸太保家, 而是裕王府和景王府兩座親王府邸。
裕王和景王, 也是嘉靖帝在世的唯二兩個, 兒子。因為嘉靖帝的皇位是揀來的, 所以他十分渴望有個兒子, 但因為身子骨比較弱, 一直沒搗鼓出兒子來。為此沒少服仙丹、練洞玄子、禱告上天, 後來在龍虎山道士邵元傑的幫助下, 在嘉靖十三年八月, 有了第一個兒子朱載基。
什麽叫載基?承載國家基業的意思, 這個, 名字除了太子那是誰也承擔不起的, 可見嘉靖對這個皇長子的喜愛, 惜乎小娃娃沒有皇帝命, 僅二月便天折。
嘉靖帝陷入巨大的悲痛, 問蒼天, 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繼承者……, 有正德老兄的前車之鑒, 相信他的這種感情是強烈而真實的。
此時, 嘉靖朝的兩大天師之一, 邵元傑的繼任者陶仲文, 提出了一條臭名昭著的讖語, 二龍不相見, 皇帝是天子真龍, 而太子則是潛龍……雖然潛在那, 但異晚是要接真龍班的, 所以皇帝與太子天生犯衝, 最好不要見面, 否則不是真龍克死潛龍, 就是潛龍克死真龍, 反正總有一個會倒尊。
聰明絕頂的嘉靖皇帝, 迷信起來卻比愚昧的村婦有一拚, 聽到算卦一向很準的陶真人這麽說, 登時便害怕了, 於是兩年之後, 他接連有了三個兒子, 朱載壑、朱載厘、朱載劃時, 欣喜之余, 想起那條, 二龍不相見, 的讖語, 他決定沒事兒不見這仁苦命的娃娃, 而且也不討太子雖然冷酷了點, 但畢竟還是他和兒子的命重要。
大臣們不知道皇帝的苦衷, 只知道異立儲君才是根本國策, 尤其是道君皇帝酷愛修煉, 長期服用各種仙丹從秦始皇開始, 歷代皇帝中的長生愛好者, 用一次次中道崩狙, 證明了這項愛好的風險之高。
因此大臣們無分派別, 在這件事上都立場一致, 紛紛土書要求嘉靖早立儲君, 奏疏雪片般的飛來, 禦書房那寬大的祟台都盛不下。
實事求是的說, 嘉靖一開始對, 二龍不相見, 還是有些將信將疑, 雖然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無, 在太子的問題上開始出現一些反常的避諱, 但對自己能有太子可立, 還是深感欣慰的, 畢竟他的正德堂兄, 就, 是因為沒有兒子, 才把皇位留給自己的。
所以在一番扯皮之後, 他最終還是封二皇子朱載壑為太子, 並在在十四歲出閣講學, 太子出閣, 其實就是太子的成年禮, 老百姓家的孩子行冠禮, 還有一套儀式呢, 更何況為天下[ 遮天 ]禮儀表率的皇家?
所以磊靖按規矩主持了大子的出閣大禮, 避無可避的與久違的兒子見了一面, 還說了幾句,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之類的鼓勵話, 然後太子朱載整便病倒了, 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嘉靖帝事後一次次地想起陶仲文的話, 悔恨之余, 寫個條子給陶仲文道"早從卿勸, 豈便有此!”自此不問蒼生問鬼神, 終於徹底迷信了…他已經死了兩個兒子, 還剩下兩個”這讓嘉靖不敢再做任何冒險的事情, 無論是為了兒子, 還是為了他自己, 總之, 他要采取切盡可能的措施, 來避免和這個兩個皇子見面與接觸, 更不會讓他們其中一個做儲君。已經神道了的嘉靖帝, 是不會再允許出現一條龍的。
於是, 無辜的裕王和景王, 遭到了長期的冷漠對待, 就像爹不是他們的親爹, 奶奶也不是親奶奶一樣…生活上無人問津、上學也沒人管、甚至結婚這種大事, 嘉靖都不聞不問, 能拖一天是一天, 直到把兩個兒子靠成大齡青年, 再不結婚就要耽誤第三代繼承人了, 才勉強讓禮部, 給他們在, 京裡小戶人家”則良淑者婚配。
要知道, 在他們那個年齡, 就連波就這種自認晚婚的, 都成了三個, 兒子的爹”…, 不僅如此, 兩個兒子想見自己老子一面, 比朱林想抓建文帝還難, 即便是見了面, 他也少有言語, 仿佛唯恐兒子們跟他開口借錢似的。
相較而言, 斃王的情況要好些, 因為母親靖妃盧娘娘十分得寵, 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 有枕邊風吹著, 景王的府邸、課業、婚姻各方面, 都還能像個親王的樣子, 比母親備受冷落的裕王殿下, 要強之百倍。
幸又不幸的裕王朱載厘, 便經年累月的過著一種悲慘、壓抑、鬱悶、拮據、孤獨的生活, 娶了一個小地主的女兒, 彼此還沒有共司語言。他在西長安街的府邸, 從外面看上去, 高大恢弘, 規製森嚴, 一派天家子弟的高貴華麗, 完全不給他爹丟臉。
可要是進去看看呢?就會震驚的現不出話來, 除了匹殿還算敞亮戶哪藥嗔余的百多間房舍無不低矮逼反, 用料簡陋, 許多房間的門窗, 甚至用的是尋常人家的木料, 在上面刷一層黑漆, 盡量營造點肅穆的感覺。
走進裡面, 同樣是讓人瞪目結舌, 內裡的擺設極為簡樸……或者說是寒酸, 家具桌椅一律用棗木, 若不是大量的盆栽植物, 和只有親王才能用的明黃紗俏妝點, 真會讓人以為, 這是誤入尋常百姓家了。
說句落寒磣的, 就連一般的富戶家裡, 也要比這闊氣的多。
但這確實是大明親王, 當今皇上的最長子, 法理上的皇位第一繼承人, 裕王朱載厘的唯一王宮。
其實原先也沒這麽寒磣, 當初裕王出宮開府, 嘉靖賜給他的這座宅邸, 乃是他爺爺興獻帝未就藩時的府邸, 雖然年久失修, 但從內到外氣度輝煌、總能讓人感受到皇家的富貴。
無奈數年前一場大火, 將裕王府燒成白地, 待重建時又趕上國家經濟緊張, 戶部實在拿不出銀子, 滿打滿算撥給他五萬兩銀子修王府。
要修的是親王府邸, 那是有極高規格的, 這點錢哪夠用的?工部表示這點錢乾不了, 戶部說多一個子都沒有,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遲遲都沒有動工。
還是苦等新居的裕王殿下仁厚, 請人給兩部的堂官傳話, 說先用這個, 錢把門臉修修, 再把大殿建起來, 其余的地方可以等以後有錢了再說。
兩部的尚書心說"早就等著您這一句了!”便將裕王府修成了現在這個,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鬼樣子。
裕王起初還安心等著, 後來聽說朝廷在江南開坪, 掙了很多錢, 便請人去戶部說和, 看看能不能不把下一階段工程款給撥了, 可戶部回話說, 朝廷這十幾年欠下的窟窿太大了, 市種司那點收入, 用來還債還不夠, 根本沒錢乾別的。
結果幾年下來, 王府還是現在這寄磕磣模樣, 裕王這才意識到, 跟那幫精通厚黑的官場老油子比起來, 自己實在是太傻太天真了, 早知道朝廷的體面丟不起, 就不該答應先把個外皮修起來, , 當初自己應該堅持, 要麽殘垣斷壁、要麽恢復原樣, 現在鐵定已經住上嶄新規整的親王府了。
現在可好, 外表光鮮了, 對外人有交代了, 那些老家夥也就不著急了。裕王殿下隻得喜屈在這狹窄逼反的王宮裡, 不知何年何月是個, 頭, ……古人雲"相由心生”常年生活在不如意中的裕王殿下, 相貌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不少, 其實他跟沈就司歲, 但面容愁苦, 身材瘦小, 原先便望之似已過而立之年。
原本他的身體就不是太好, 最近第二個兒子的天折, 又給了他沉重的打擊, 自數月前, 便柳直在病中。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 他逐漸能下床了, 但頭髮竟出現了些許斑白, 身形也有些佝僂, 動作遲緩, 活像個, 小老頭似的。
此時此刻的裕王殿下, 正對著牆上一副宋人所畫的《悲秋圖》靜靜出神, 口中輕聲吟道:"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杜甫《登高》的上半部, 下半部是"萬裡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裕王雖然沒有吟出來, 但那種蒼涼苦悶的心境, 卻展露無疑。
這讓在一邊陪伴他的中年官員皺起了眉, 那人四五十歲小身材魁梧、相貌瑰奇, 國字臉。絡腮胡, 雙眉間有個深深的, 川, 字, 嘴角薄且下垂, 顯得孤意昂直, 一看便讓人凜然不敢親近。
此乃何人?大明太常寺卿, 管國子監祭酒事, 高拱高肅卿是也。此人與朝中主流的南方書生不同, 乃是膀大腰圓的燕趙男兒。他的祖父高魁, 成化年旬舉人, 官至工部郎中;父親高尚賢, 正德十二年進士, 歷任山東按察司提學命事、官至光祿寺少卿, 乃是地地道道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
在這樣的家庭中, 高拱受到了嚴格的家教”五歲善對偶, 八歲誦千言”頭懸梁、錐刺股, 十七歲便以"禮經, 魁於鄉, 以後卻在科舉道路上劈跑了十三個年頭, 才考中進士, 選為庶吉士。嘉靖二十一年授任翰林編修, 九年考滿, 升翰林侍讀。三十一年裕王開邸受經, 高拱被選為首席講官, 進府入講。彼時皇太子已歿二年而新儲未立, 裕王與景王都居京城, 論序當立裕王, 而嘉靖卻似矚目景王。裕王前途未「, 朝廷上下, 猜測種種、議論紛紛。
在這種風雨飄搖之下, 本來就性子柔弱的裕王殿下, 每日惶恐欲死, 幾次甚至想到要出家以求安寧, 好在這時, 高拱出現了, 他以自己強大的人格魅力, 贏得了裕王的信賴, 為他出入王府, 多方擁護, 給裕王很大寬慰, 成了他的主心骨與頂粱柱。
高拱在裕王府裡一乾就是九年, 在這九年裡, 他講授經筵, 敷陳創切, 謹慎用事, 使裕王深受教益。雖然高拱年初升任太常寺卿, 不再擔任王府講官, 但二人已經建立了深厚而牢不可破的王臣、師生關系。
乃至於高拱離開王府後, 府中事無大小, 裕王必令太監前往問詢, 對他的信賴已經到了依賴、甚至是依戀的地步。這次裕王說有事, 他便匆匆趕來, 絲毫不避嫌疑, 便聽到了這位殿下的, 悲秋, 之音。
身為殿下的老師, 高拱有義務為他排憂解惑, 便清清嗓子道:"殿下, 您春秋初盛, 還有大把的青春, 縱使一時遇到些磨難, 卻也不能太過悲傷, 早晚會過去, 希望也一定不會破滅的。”
師生倆相處十年, 對彼此已經了解到了骨子裡, 裕王自然明白師傅的潛台詞, 聞言輕聲道:"孩子我可以再生, 可一旦我那弟弟奪了位子去, 必然將我處之而後快的……”
高拱搖頭道:"輕下並沒說要立景王為皇儲啊?”
"也許是我杯弓蛇影……”裕王笑笑, 轉過身來道:"可四弟最近生了世子, 那可是我父皇唯一的削兒啊。”
"殿下是怕景王以子而貴?”高拱明白了裕王的擔心, 他搖頭否決道:"自古選擇儲君時, 都是立長立嫡的, 現在沒有嫡子, 您身為皇長子, 便是法理上的儲君, 滿朝文武都會誓死維護您的!”
, 誓死維護?”裕王苦笑一聲, 指一指寒徒四壁的王宮道:"您看看, 這像是一國儲君的寢宮嗎?父皇又不是不許給我修宮殿, 戶部和工部對我的怠慢, 怪不到他老人家頭上去!”望著面前的裕王, 高拱無語了, 誰都知道他是理所當然的儲君, 但是嘉靖對他的冷漠, 和立儲上的固執, 導致了朝野間猜測四起難道皇帝有立景王為太子的意思嗎?
如果在嘉靖年間以前, 這種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是杯弓蛇影, 是荒謬無比的。因為那個時代, 朝堂中立滿了誓死維護祖製、道統的死"硬分子, 這些人會不顧個, 人安危的捍衛裕王的儲位, 除非太子復活, 誰也沒法撼動。
但現在是嘉靖四十年, 經過了長達二十年的大禮議, 嘉靖帝已經把那些直言敢諫、, 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 仗節死義, 正在今日, 的硬骨頭, 全部挫骨揚灰, 換成了以嚴嵩為首的柔媚之徒。
有道是上欲下所好, 在嘉靖帝的口味變化[ 天珠變 ]下, 如今這個朝堂上, 堅持原則的大臣固然大有人在, 但大都是些不得志的小官, 而真正的權位, 多被一些利字當頭的小人所把持, 他們都在掂量著, 遮個時候應該支持誰, 站在誰的一邊, 為誰搖旗呐喊。支持裕王自然不會被唾棄, 但也有些個投機慣了的, 想要在這場儲君之爭中跟著景王混。
原因很簡單,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而已。很顯然, 跟著景王殿下混, 如果成功了, 所帶來的收益, 必然大於跟著裕王。 這種思想起先並不濃厚, 但隨著嚴世蕃與景王眉來眼去、過從甚密, 開始給嚴黨一個信號一在經過長期的掂量之後, 他們父子似乎要跟景王混下去了。
這幾乎是嚴家父子必然的楚擇, 因為他們需要更大的功勞, 來讓未來的皇常, 保住自家的榮華富貴, 更重要的是不被清算。在這一點上, 向來老實巴交的裕王, 當然不如一肚子壞水的景王, 更加與他們情投意合。
而僅比裕王小一令月的景王, 也終於在這種大好形勢的鼓動下, 真的做起了皇帝夢, 想要和他司父異母的哥哥, 拚一拚這太子之位!
當裕王的兒子天折, 景王的兒子降生之時, 所有人都認為勝利的天平已經向後來者傾斜, 在這個, 追漲殺跌的時刻, 裕王被徹底的不看好了, 事實上, 這是高拱在卻任王府講官後, 第一次踏足裕王府, 就是為了給他信心!讓他不要還沒有開戰, 就先被心裡的壓力壓垮了。
所以高拱無論如何也要讓裕王振作起來, 想到這, 他微微一笑道:
"我想到一個人, 如果能讓他歸附殿下, 則萬事無虞了!”
"什麽人?”裕王的眼中, 放射出難得的光彩, 就像溺水之人, 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緊緊攥住高拱的手道:"快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