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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大明朝的真實面目。”燭光中, 張居正的雙眸閃閃發亮, 放射著憤怒的光, 只聽他沉聲道:"當無數的貧民衣食不繼, 賣兒鬻女, 四處流浪, 入地無門的時候, 我們這些高貴的大人們, 卻正在歡宴不夜天, 投壺戲美婢。”說著淚流滿面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子美所言不虛啊……”
沈默只能跟著默然, 他去過的地方不多, 基本上都是在江浙、山東、直隸, 這些還算富庶的地方打轉, 且也是前呼後擁、走馬觀花, 沒機會像張居正一般, 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 近距離觀察內陸地區的民生百態。所以對於百姓的苦難, 他知道的很多……但大都是從書上看來, 別人口中聽來的, 雖然說起來一套一套, 但絕沒有張居正這般刻骨銘心。痛徹骨髓。
所以他沒有發言權, 只能聽張居正講述, 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啃樹皮, 觀音土無法消化, 會將人活活脹死, 且死的時候雖瘦骨嶙峋, 肚子卻會脹得老高……
原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這些在書本上看到都會讓人不寒而栗的詞匯, 正實實在在的發生於這個大明王朝中, 原來很多人最大的願望, 就是每頓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飯, 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
原來, 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 不是只是在為少數人考慮, 卻從沒想過大部分的同胞百姓, 他們能不能活下去……
刹那間, 一股羞恥感湧上心頭, 他甚至覺著自己綺閣金門、錦衣玉食, 簡直是莫大的罪過, 就連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 入口之後都隻感到無比的苦澀。費勁的咽下口中的‘苦酒, 沈默的笑也變成苦笑道:"太嶽兄, 我算是著了你的道了。”
張居正笑笑道:"你心中有佛, 才能變成佛。”
沈默歎口氣道:"佛在極樂淨土, 拈花微笑, 歎眾生辛苦, 卻不開極樂之門。”
"那我寧肯做地藏菩薩。”張居正慨然道:"地獄不空, 誓不成佛。”
這一刻, 沈默從張居正的眼中, 看到了燃燒一切的熱情, 看到了天下[ 遮天 ]為己任的豪情, 也看到了讓自己羞愧的激情……跟他比起來, 自己還是缺乏主動, 遇事總是先為自個兒考慮, 這確實不是做大事的性情, 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
其實他真沒必要羞愧, 因為聖人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意思是, 人啊, 是一種天生且永遠自私的動物。回想自己的兩世, 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拚搏、去奮鬥, 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 出發點從來都是利己, 哪怕使別人得到恩惠, 也不過是因利己而利人, 順帶著的而已。
唯一的例外, 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憲頂包, 但當時有民族大義支配著自己。不過是做了件男人該做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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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沈默以普羅大眾的利益為自己的最高利益, 要克服的心裡障礙, 何止關山萬重?他知道, 自己這輩子當不了聖人, 因為自己無法完全消除私自, 無法以悲天憫人的態度, 去對待每個需要幫助的人。
其實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 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後, 還始終保持希望, 願意為改變這一切而奮鬥, 沈默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從這一點上說, 他與張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兩人同樣身負天才之名, 且已經擁有遠大的前程, 可以很肯定的說, 只要不犯天大的錯誤, 只需安分守己, 便可以一輩子錦衣玉食, 名利雙收了。
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 然而這兩個傻瓜, 卻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另一條道路, 這條路注定崎嶇、注定黑暗、注定荊棘密布, 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 到底是功在千秋, 還是罪在萬代?
一旦選擇了這條路, 來自敵人的明槍暗箭雖然致命, 卻還可以忍受, 最讓人痛苦的, 卻是不被理解的孤獨, 那種煎熬足以讓人瘋掉。
所以沈默何其幸哉?遇上了張居正;張太嶽何其幸哉?遇上了沈拙言……有首歌是怎麽唱的來著?‘一個人走路總不自在。心裡少了別人的關懷;大家走到一起來, 寂寞和孤獨不會在。
孤掌難鳴, 雙掌才能拍得響, 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一種叫做‘同志的意氣, 在兩人心中回蕩。終於, 沈默抖擻起精神, 沉聲道:"太嶽兄, 以君之材, 必成大器, 我願與君共勉, 將來齊心戮力, 匡扶社稷, 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沈默, 他發現他變了, 想當年在京城的時候, 自己想逼他拿出點態度來, 那是八棍子敲不出個屁, 十成十的悶騷男。看來五年的外任經歷, 終於將這塊圓潤的靈石, 砥礪出了鋒芒, 然後他伸出了手, 堅定地點頭道:"風雨同舟, 生死不棄!”
沈默也伸出手。與他緊緊握在一起道:"唇齒相依, 患難與共!”
這真是, 世間豪傑出我輩, 不日天書下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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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不興歃血為盟那套, 所以兩人握握手, 便已是結盟。再坐下時, 說話的語氣和措辭自然不同……
沈默直截了當道:"太嶽兄, 你看我下一步該怎麽走?”
張居正也不再藏拙, 拿出真本事道:"現在的朝堂, 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死局了……僅拿內閣來說, 嚴閣老、徐閣老便各佔了半邊天。還有袁煒、郭樸等七八個排隊的;至於六部九卿, 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還有不少蘿卜沒有坑, 若是按部就班的論資排輩, 咱們非得熬到五老六十, 才有機會出頭。”說著苦笑一聲道:"怕到了那個年紀, 衝勁兒也沒有了, 血性也衝淡了, 咱們也會變得抱殘守缺、得過且過起來。”
沈默點點頭, 輕聲道:"太嶽兄的意思是, 咱們要抄近道?”
"正是此意。”張居正道:"拙言, 我明白你意思, 是想在裕王和景王間兩不得罪, 等形式分明了再決定投靠誰……但你想過沒有, 人家都已經勝券在握了, 還會稀罕你的錦上添花的?”說著挪揄笑笑道:"到時候人家的自己人紛紛入閣, 你也只能看著他們後來居上, 徒呼奈何了。”
沈默不動聲色道:"那我該怎麽辦?”
"那我要問你, 是看好裕王還是景王?”張居正把皮球踢回來道。
沈默嘴角扯起一絲微笑道:"不瞞你說, 今天我找袁煒來, 就是為了把景王那邊給辭了。”
"這麽說, 你是看好裕王了?”張居正目光中的欣喜一閃而過, 裝作淡然的問道。
沈默假裝沒看到他表情的變化[ 天珠變 ], 點點頭道:"不錯, 如果非要選一個, 我選擇裕王殿下。”
"為什麽?”在這個裕王殿下風雨飄搖的時刻, 張居正也需要有人印證自己的選擇。
"因為你太嶽兄選擇了裕王爺啊, ”沈默促狹的一笑道:"有的時候人不需要思考, 只需要跟著有智慧的人走下, 一樣能達到目的。”他這說的是實話, 經過幾天的冥思苦想, 他終於在這種犬牙交錯的局勢中, 找到了一條取巧的法子——那就是緊跟著張居正, 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他幹啥自己就幹啥。
原因很簡單, 他前世那點可憐的高中歷史知識, 讓他知道了張居正這個名字。知道這位老兄乾過很有名的‘張居正改革, 還有‘一條鞭子, 用來‘拷懲罰。沈默可知道, 在大明朝能折騰這麽大動靜, 除了首輔不做第二人想。
而一個人想要當上首輔, 最起碼之前不會犯路線錯誤, 而且縱觀嘉靖以來四十年, 從張璁到夏言, 從夏言到嚴嵩, 哪位首輔不是因為投機精確, 才得以入閣拜相的?
所以沈默給自己定下的‘緊緊跟隨, 伺機超越政策, 就顯得無比務實而明智了。
想起紹興一句老話, 儂以為儂是二世人?是的, 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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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事的荒謬在於, 你說了說真話, 卻往往會被當成笑話。
聽了沈默的回答, 張居正先是一陣錯愕, 旋即失笑道:"拙言, 奉承我幹什麽?”便正色道:"跟你實話實說, 在我看來, 當今局勢混沌不明, 雖然裕王爺佔著大義, 但景王爺的呼聲日漸高漲, 而且兩位王爺的勝負, 還受黨爭的很大影響。”說著加重語氣道:"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我是因為裕王講官的身份, 天然就成了裕王一黨, 根本無從選擇……拙言, 你不要草率的下決定啊。”
"都說了風雨同舟, 福禍與共, 難道只是唱高調嗎?”沈默淡淡一笑道:"太嶽兄, 不必多言了, 我是跟定裕王了。”
"能說說原因嗎?”張居正巴望著他道, 這就好比你買了件不了解的東西, 可盼著人家誇它好了。
沈默確實有自己的判斷, 卻一個字也不能說, 因為一旦影響了張居正本身的判斷, 那他執行‘緊緊跟隨的策略, 可就被小張同學給領到狼窩裡去了。於是他語重心長道:"要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也只是直覺, 胡亂說出來, 除了干擾你的思路, 沒有別的好處。”
張居正見他不說, 隻好不再追問。
沈默又道:"前日去禮部拜會趙部堂, 他給我一封薦書,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交到吏部去。”
"什麽薦書?”張居正問道。
"不在手邊。”沈默道:"是推薦我去國子監當司業的。”
"好事情啊, ”張居正歡喜道:"來吧, 來了咱們倆就是同事了。”
"高新鄭也在國子監吧?”沈默輕聲問道。
"是的, 高拱高大人, 是國子監祭酒。”張居正道。
"那你擔任國子監司業的任命, 是出自誰的授意?”沈默問道。
"徐閣老。”張居正答道:"有什麽不妥嗎?”
"我覺著把咱倆弄去同一個地方, ”沈默道:"不大可能是巧合。”
"你是說, 閣老有意安排這樣的嗎?”張居正道。
"有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看來那個高拱很有料啊, 竟讓徐閣老如此重視。”
張居正聽懂了沈默的意思, 低聲道:"你的意思是, 徐閣老想讓我們看住他?”
"也許吧。”沈默點點頭, 緩緩道:"別忘了, 如果你的賭注下對了, 那高拱就是最大的贏家……”
張居正默然, 他這才發現, 原來自己一直都小瞧了那位河南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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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聊了一夜, 對朝局和未來彼此交換了看法, 雙方均覺大有進益, 當然更重要的, 是建立了一種較親密的攻守同盟關系, 為將來在激烈的朝爭中存活下來, 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見天亮了, 沈默伸伸懶腰道:"咱們去吃早飯吧, 吃完了好好睡個大覺。”許久不熬夜, 還真有些挺不住呢。
張居正看看天色, 不由苦笑道:"我可沒你那麽好命, 得趕緊去國子監, 給學生們開課, 若是晚的一分一秒, 都會被高校長罵得狗血噴頭的。”
"他很厲害嗎?”沈默問道。
"日後體會一下, 你就知道了, 包你一輩子忘不了他。”張居正起身拿起帽子, 道:"我走了, 你也盡快去國子監報道吧。”
"讓你這麽一說, ”沈默將他送出門去, 笑道:"我還得考慮一下, 要不要去遭那份兒罪。”
"不是我沒提醒你, 若是遲遲不去報道, ”張居正坐進轎子裡, 丟下一句道:"他一定會給你好看。”便匆匆離去了。
站在門口, 將轎子一直目送到巷口, 沈默才搖搖頭, 笑著轉回院子裡, 便見徐渭睡眼惺忪的從隔壁客房鑽出來。沈默頓時沒好氣道:"昨天晚上讓你跟我一快去, 你卻裝死, 現在人一走, 又立馬爬起來了?”
徐渭撓撓草窩似的腦袋道:"要是有我摻和, 你倆能聊那麽投機嗎?”說著嘿嘿笑道:"沒斬雞頭, 燒黃紙, 搞些歃血為盟的勾當?”
"去你的, 當我們是土匪嗎?”沈默把水桶掛在轆轤上, 下到院子裡的水井, 一邊緩緩放著井繩, 一邊道:"從今天起, 兄弟我就徹底放棄原則, 加入黨爭了。”
"聽人勸, 吃飽飯, 你的選擇是明智的。”徐渭從客房中, 拿兩套臉盆潔具過來, 擺在井台上, 笑道:"苟富貴, 勿相忘啊。”
沈默微微用力的搖動轆轤, 將水桶搖上來, 輕聲道:"其實我是迫不得已的……前天蘇州那邊捎信過來, 鄢懋卿搞得烏煙瘴氣, 很不像話, 恐怕早晚我要和嚴黨正面衝突, 到時候臨時抱佛腳, 可就來不及嘍。”
"哦, ”徐渭把打上來的水桶從井鉤上提下來, 分別倒在兩個臉盆裡, 便把腦袋扎到水盆裡, 讓徹骨的冰涼驅走困意, 好半天才抬起頭來, 摸一把臉道:"確有此事?”
沈默用毛巾蘸了水, 一邊擦拭著上身, 一邊道:"蘇松的官員, 向我告了他貪冒不法的五條罪狀:其一、勒索下屬官員賄賂十數萬兩。其二、隨意受理詞訟, 搜括富民錢財, 故意製造冤獄, 敲詐勒索商戶。其三、宴會日費千金、用錢如土。其四、虐殺無辜平民。 第五、對工商業加額重斂, 幾至激變。”說著恨恨的擰著毛巾, 道:"我才離開了不到半年, 蘇州城已經一地雞毛了。”
"這裡面, 有沒有隱情呢?”畢竟事不關己, 徐渭還能保持冷靜道。
"你說的不錯, 確實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沈默點點頭道:"他們在我麾下, 都輕松愜意慣了, 猛然換上個貪酷之人, 自然不願接受, 反過來也把他擠兌的夠嗆, 雙方矛盾越來越重, 才搞出一樁樁事端來。”說著歎口氣道:"話雖如此, 但我永遠, 且只能鑒定的維護他們的利益……哪怕跟嚴閣老為敵。”
徐渭默然, 他這才知道, 沈默背負著如此沉重的負擔, 刷完牙, 吐出口中香膏, 他輕聲對沈默道:"我會全力幫你的。”
沈默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感動的點點頭。他知道徐渭一點官癮都沒有, 甚至已經深深厭倦了官場的黑暗與絕望, 之所以一直盤桓不去, 笑臉相迎, 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兄弟在朝, 需要幫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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