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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應該是五二二。改不了了……】
與端莊穩重, 符合統治者品味的孔夫子相比, 孟軻兄就是個人見人惡的大憤青, 據說朱元璋讀《論語》非常敬仰孔子, 但讀《孟子》就很厭惡孟子……其實哪裡是敬仰, 不過是孔子說了他愛聽的話, 其實哪裡是厭惡, 不過是孟子說了他害怕的話罷了。
打開原版的《孟子》看看他老人家的言論吧:
‘民為貴, 社稷次之, 君為輕。這句話不用解釋, 對唯我獨尊的皇帝來說, 什麽時候都是他自己最重要, 如何接受這種說法?
‘君之視臣如手足, 則臣之視君為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 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 則臣之視君如寇仇。好麽, 只要我對你不好, 你就視我如仇寇?真是反了天了。
‘臣弑其君, 可乎?曰:賊人[ 重生之賊行天下 是一本很好看的書]者, 謂之賊;賊義者, 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 未聞弑君也。我x, 弑君?朕沒看錯吧, 老孟, 你還有什麽不敢說?
‘暴其民甚, 則身弑國亡。嗚呀呀!來人呐, 把這個姓孟的抓起來, 朕要誅他九族, 不, 十族, 一百八十族!!!
萬幸的是, 老孟已經作古兩千年了, 連骨頭都找不到了, 所以歷代皇帝才沒法怎麽著他, 而且諸位大佬雖然心裡不爽, 卻礙著孟子亞聖的地位, 勉強忍耐這些無比刺耳的言論。胸襟開闊, 深謀遠慮如唐太宗者, 還以《孟子》為誡, 寫了《貞觀政要》, 警示自身與後代。
他對大臣們說:‘為君之道, 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 猶割股以啖腹, 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 遮天 ], 必須先正其身, 未有身正而影曲, 上治而下亂者。魏征對他說:"臣聞古語雲:‘君。舟也;民, 水也。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唐太宗也以為可畏, 誠如聖旨。
所以說‘孟子之道, 以民為本;恪守躬行, 四海鹹服;國泰民安, 貞觀之治。
但輪到朱元璋做皇帝的時候, 孟子老兄終於遭報應了。朱皇帝在當皇帝前, 曾經放過牛、當過和尚, 然後造反起家。沒有文化、沒有敬畏, 對對文明、文化、文人, 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因此他不像之前的皇帝, 能買亞聖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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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裡公道說, 朱元璋是歷代帝君中, 最為老百姓著想的一位皇帝, 沒有之一。但他受自己的知識層面所限, 無法真正理解什麽是哲學思想——他不知道, 真正的哲學是對真理的闡述, 哲學可以被消滅, 真理卻永恆存在。所以他天真的以為, 只要借助世俗皇權。將孟子的印記磨滅, 便可以消滅‘水可覆舟的可怕現象。於是, 他便做出了好比掩耳盜鈴的可笑行為……
洪武二年, 朱元璋讀《孟子》, 讀到‘君之視臣如草薺, 則臣視君如寇仇一句時, 認為此話大逆不道, 憤憤說:‘這話是教唆學習的人不要將君命放在眼裡!便仔細閱讀孟子一書, 發現了那些極其反動的言論, 朱元璋怒不可遏, 恨得牙根癢癢道:"如果這老小子活到今天, 落到我的手裡, 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於是下詔去掉孟軻配享的待遇, 把他從孔廟中趕出去!同時在詔書中嚴令, 如有勸諫者, 以大不敬論處, 並且讓金吾衛當場射殺。
聖旨一下, 滿朝文武登時慌了手腳, 大家都是孔孟之徒, 不執行命令不行, 執行命令又感到極其荒唐, 便一面緩住朱元璋, 一面各盡所能, 改變皇帝的想法。
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在午門前跪諫, 時刑部尚書錢唐袒露著前胸, 用車拉著棺材入大內死諫, 當場中了一箭, 但錢唐依然大聲道:"臣我能夠為維護孟子的名譽而死, 就是死了也光榮!”朱元璋終於感受到什麽是信仰的力量。也被士子們無懼生死的氣勢, 不敢同時與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為敵, 於是命太醫為錢唐醫治箭傷。
見皇帝態度出現動搖, 大臣們紛紛上本, 請求改變旨意, 欽天監也說:‘熒行於惑, 是天要發怒的先兆, 陛下是不是有些什麽政策舉措, 讓上天感到不安了呀?這給了朱皇帝台階下, 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而後幾年相安無事, 大夥也把此事忘的一乾二淨, 隻當皇帝發了次神經。可誰也沒料到的是, 朱皇帝記仇, 真到了‘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地步……朱元璋壓根沒忘記對孟子的憎恨, 只不過他在殺大臣, 殺王公、殺武將、殺勳舊、殺官員, 殺得不亦樂乎, 沒工夫理會已經作了古的孟軻老先生。
但到了洪武二十二年, 朱皇帝環顧左右, 發現已經殺無可殺了, 群臣匍匐在腳下, 他的喘息聲稍粗, 山河都瑟瑟發抖。不禁志得意滿, 覺著這下沒有自己鬥不過的敵人了。於是乾脆頒下聖旨, 直接取締《孟子》這本書——任何閱讀、講授、傳播、印刷的行為, 都是違法的, 不僅會被依法取締, 還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但是大臣們說, 不行啊, 您最推崇的朱聖人, 將《孟子》列為四書之一, 您也早頒下聖旨, 將四書定為天下[ 遮天 ]讀書人的唯一教材。這事兒可不能出爾反爾啊。不然就是陛下的英明, 否定朱聖人的正確, 對天下[ 遮天 ]臣子和讀書人來說, 都是很嚴重的。
朱元璋一聽, 覺著也有些道理, 便一拍腦袋發話了, 出個刪節版吧, 便把他不喜歡, 不愛聽, 反感的, 有抵觸的句子, 統統刪掉了, 整出一本閹割版的《孟子》, 在全國范圍發行, 作為士子們的指定教科書。
更是嚴禁各級考試, 不準超出教科書范圍, 誰要敢用禁句出題, 哼哼, 後果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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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臣們不懈的鬥爭下, 到正德年間, 禁錮已經漸漸松動, 連皇帝都不把這個當回事兒了, 只是礙於祖製, 還一直用《孟子節本》作教科書罷了。
不過輪到嘉靖當皇帝的時候, 他得位不正, 處處高舉太祖爺的大旗, 對孟子的態度也無比嚴厲起來, 將剛有抬頭的衛道士打壓下去, 所以近二十年的讀書人, 鮮有知道《孟子》還有完整無刪節版的, 是以當趙貞吉才會獻寶似的將那本宋版《孟子》拿出來。
沈默雖然早就在唐順之那裡稔熟了孟子全文, 但此刻的驚訝卻全不是裝出來的——他不知道向來道學的趙老夫子, 為什麽會把這本拿給自己?
趙貞吉卻以為沈默是少見多怪, 便低聲道:"這個書在正德年間, 其實是可以買到的, 只是到了近幾十年, 錦衣衛查禁的嚴。尋常人見不到了。”
沈默點點頭, 輕聲道:"大洲公, 您給我這本書, 不只是為了讓我收藏吧?”
"當然不是。”趙貞吉搖頭道:"書是用來看的, 藏著喂蠹蟲嗎?”
"這個……”沈默不知該怎麽說了, 想了好一會才, 才吞吞吐吐道:"您不是最注重道統的嗎?怎麽讓我看‘呢?”您最注重道統, 就是‘衛道士的委婉說法。
"什麽是道統?孔孟之道也!”趙貞吉正色道:"身為儒家子弟, 精研《孟子全篇》, 就是恪守道統!”
"那祖製呢……”沈默輕聲問道。
"祖製?”趙貞吉的表情一下黯然起來, 沉默良久才緩緩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吾取道統而舍祖製。”說著抬起頭來, 面色深沉道:"這些年來, 我一直在思考, 這個國家是怎麽了?為何我泱泱天朝, 內憂外患連綿不絕;天災層出不窮, 看似強大, 實則中乾, 連小小的倭寇也對付不了, 連自己的百姓也無法養活。我相信, 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岔子。”
沈默緩緩點頭, 聽趙貞吉繼續道:"如果出了岔子, 那一定是我們這些當官兒的出了問題……地方上的官員, 只知道橫征暴斂、魚肉百姓, 京城裡的官兒們, 只知道黨同伐異, 爭權奪利, 整個官場烏煙瘴氣, 百姓自然民不聊生, 國家焉能不出亂子?”
"難道我們以儒家治理天下[ 遮天 ], 真的錯了嗎?”趙貞吉緩緩搖頭, 堅定道:"不!孔孟之道已經傳承兩千年了, 歷史早已證明, 但凡君臣恪守, 便可迎來治世, 乃至盛世……所以我相信孔孟之道不會錯, 錯的是我們這些學生沒學好。”
沈默點點頭, 他不禁要對趙老夫子刮目相看了。這才是真正的衛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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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突然明白, 為什麽我儒學又叫孔孟之道, 因為是孔夫子和孟夫子共同的道統, 孔不能離開孟, 孟也不能離開孔, 一旦分開, 也就不是完整的孔孟之道, 就是假儒學了!”趙貞吉的聲音逐漸洪亮起來, 有直抒胸臆的快感, 道:"為什麽這麽說?因為孔子傳授治人者治人之道, 孟子教治人者以民為本, 兩者缺一不可……不懂‘治人之道, 就不會駕馭臣民, 國家沒有秩序, 君主沒有權威, 是會出亂子的;不懂為何要‘以民為本, 就會視黎民為隨意踐踏的草芥, 國家更會出亂子的!”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 是因為國子監早晚是你的。”趙貞吉起身拱手道:"拙言, 拜托你回去好好看看這本書, 如果覺著真有道理的話, 希望你能對太學生們講一講, 哪怕不直接說, 只是潛移默化, 也是功德無量的。”說著又一抱拳道:"如果將來你掌權, 還是該好好聽聽孟夫子的教誨, 有點敬畏之心, 這官兒當得就壞不到哪去;懂得愛惜人民, 不管做什麽, 都能問心無愧。”
沈默聞言深深鞠躬道:"學生受教了……”
"拙言, 相信我, 吾道不孤!”趙貞吉扶他起身, 有些動情道:"許許多多人都在思考, 大明到底怎麽了。我雖致仕, 但並不打算回老家, 而會在各地講學, 宣講孟子的精言大義。”
沈默點頭道:"我會盡量幫您去除麻煩的。”
"放心, 我好歹是禮部尚書出身, 他們不敢真動我的。”趙貞吉笑笑道:"要是真動我更好, 我只怕鬧不大呢, 鬧大了才能吸引大家的注意, 事半功倍, 省時省力。”
將那本《孟子》用絲絹包好, 小心收在懷裡, 沈默便要告辭了, 趙貞吉起身送他, 突然說一句道:"有些事情, 你看到感到的, 不一定是真相……”
沈默愕然, 不知他這話什麽意思, 再要問時, 趙貞吉卻笑而不答, 只是道:"時候不到, 等到時候就知道了。”沈默聽了不禁苦笑, 這真是報應不爽, 自己剛剛這樣忽悠了高拱, 想不到隔天就被別人忽悠回來了。
趙貞吉畢竟是個實誠人, 見他憋得難受, 便又說一句沒頭沒尾的道:"高拱這個人, 不會兩面三刀, 雖然脾氣暴躁, 卻是可以信任的。”
再問, 趙貞吉三緘其口, 徹底拒絕回答了。
讓三尺留下來接收書籍, 送去國子監, 沈默自己則揣著那本‘, 先走一步了;跟高拱請假, 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時辰, 遲到一會兒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讓人實在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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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趙貞吉便啟程離京了, 據說很多徐黨的人, 還有無黨派官員, 都去十裡長亭相送。有人說, 看你這個人怎麽樣, 不能看在位上時, 因為別人敬的是烏紗, 是官位, 而不是你這個人……換成另一人坐上你的位子, 也一樣會讓人捧著、敬著的。
現在趙貞吉下野了, 還有這麽多人記著他、念著他, 不惜得罪權貴也要送他, 那才是單純對他本人的敬意……做官只是一時, 做人卻要一輩子, 趙老夫子雖然官場失意, 但人生絕對是成功的。
不過沈默沒有去湊那個熱鬧, 昨日已經去送過趙老夫子, 再去就是矯情了。所以他穩穩當當坐在辦公房裡, 想要檢查檢查自己的教學大綱, 但發現很難看得進去, 因為只要一靜下心來, 馬上就有一句句的孟子語錄浮現出來。
沈默知道這些言論不合時宜, 教給學生們會有麻煩的, 但‘以民為本的政治誘惑實在太強了, 讓他有鋌而走險的陣陣衝動。
‘這是怎麽了?沈默使勁拍拍臉, 讓自己清醒點, 自問道:‘趙貞吉給我這本《孟子》, 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跟我非親非故, 且還剛剛冰釋前嫌, 為何對我如此看重?難道真因為我人見人愛, 花見花開嗎?
顯然不是這樣的。沈默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根本不是趙貞吉欣賞的類型, 就算要傳道授業, 他也該找張居正, 而不是自己這個‘外欲渾然的家夥。
"有陰謀啊……”想著想著, 沈默竟不小心輕聲說出來。
"什麽陰謀?”便聽高拱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沈默嚇了一跳, 趕緊強自鎮定道:"呵呵, 大人, 我在想東南的局勢, 對倭寇的舉動有些看不清。 ”難為他腦子轉的這麽快, 高拱這才沒察覺, 還順著沈默的話頭道:"唉, 說起來都是王本固那個蠢貨乾的好事兒!”說著哂笑一聲道:"堂堂大明, 竟要用踐踏自己的信用, 才能逮住倭酋。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 不僅治不了倭寇, 還讓朝廷信義全失, 實在是得不償失。”
沈默笑笑, 沒有接下去, 而是起身拱手道:"大人快請進, 您有事兒叫我一聲就好, 幹嘛要親自過來呢?”
"哦, 我是剛從翰林院回來, ”高拱笑道:"就順道拐你這兒來了。”
"看大人高興的樣子, 看來是有好事兒。”沈默也笑道。
"呵呵, ”高拱笑笑道:"是不是好事兒, 要看你怎麽看了。”
"關於我的?”沈默輕聲問道。
"對, ”高拱點頭道:"按規製, 王府應該有四名侍講, 但現在裕王爺都只有三名, 翰林院得再推薦兩名過去, 今天他們詢問我的意見, 我便推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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