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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直將順之公送到太湖對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鶴征道:"請師兄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順之的氣場如此強大。即使去世數日, 那種慷慨飄逸的灑脫之氣, 仍然讓他倆無法自拔, 但逝者已逝, 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 總要有一個告結, 來生死訣別。
彼時梅雨之月, 霪雨綿綿不絕, 湖水滔滔, 濁浪翻滾, 其勢如萬馬奔騰, 其聲如虎吼雷鳴, 沈默白衣勝雪, 披散長發佇立在磯頭, 唐鶴征持靈幡站在他的身後, 面前是香案供桌, 再遠處的大船上, 靜靜停著唐順之的靈柩。
沈默親設祭物於靈前, 奠酒三杯於地, 向唐順之叩首三下, 長聲讀祭文道:"嗚呼吾師。不幸早亡!修短故天, 君言不傷, 我心實痛, 酹酒一觴, 先師其有靈, 享我之蒸嘗!天地之有情, 聽我吊我師!”
"嗚呼!吾師身出名門, 少敏而學, 十六增廩生, 廿二中解元, 轉歲點貢元, 金殿奏傳臚, 以弱冠之年少, 佔金榜之鼇頭!念君之豐神飄灑, 等閑傲視, 無不使吾輩心神往也!”
"然彼時權奸當道, 宵小立於朝, 正人避於野, 吾師性高潔, 寧明珠投沙, 不欲和光同塵, 慨然掛冠返鄉, 僻居鄉裡, 忘物苦修, 惟良工之苦心, 造種種之奧邃, 觀萬物之備於一身;更修得品節高雅。卓爾不群, 震雷過而不驚, 泰山撼而不躓!持空拳、禦萬馬而不搖, 蹈水火、入金石而不貳!”
"是故吾師於天文地理、經書子史、醫藥算數之說靡不貫申!於佛氏之禪定, 老氏之虛靜, 養生家之窽竅靡不悉得!故吾師之一歎一唾, 莫非寶藏之所存。而人得其一枝一葉者, 猶足以垂名而耀世!”
"後世有效吾師所成者, 力必如吾師所志——想吾師山中苦修十六載, 夏不扇而冬不爐, 日忘食而夕忘寐。經歲不食肉, 床不鋪雙褥, 砥性礪行, 一心向學!若一能一長者, 雖庸人賤役, 亦駕舟千裡以相尋!若泛來泛往者, 雖公卿貴客至, 扣門竟日而深避。世人皆曰, 吾師慕老莊之道, 行處士之跡, 卓然物外。但求聞達聖賢之道!”
"吾師嘗言, 若假叁年之不雜。將一得而成也!嗟, 此志之難陳, 蓋因值倭夷之禍亂, 東南盡塗炭, 吾師修天道, 秉人心, 豈能視而不見?方殷廟堂之薦相繼, 乃翻然而改圖, 奉詔旨以從仕, 始委之以巡督、終托之以撫治。於是勞形殫神、鞠躬盡瘁, 以隻身接凶寇之鋒鏑, 以六月居東海之瘴癘, 號令嚴明, 威行將帥。方張之封豕既摧、巳聚之長鯨盡殪!寧紹台至今帖然者, 實吾師之所遺!然吾師病既亟以彌留, 志之死而愈矢誓, 不安於袵席, 直至油盡燈枯, 方了卻赤子之願, 遂驅舟返鄉, 端坐含笑而逝!”
"嗚呼!吾師之處也草衣木食, 若將終身未嘗享人間一日之富貴、其出也履危蹈險, 傾家資以助王師, 未嘗享有官者一日之祿榮!問吾師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
"上善若水者, 眾人處上, 吾師獨處下;眾人處易, 吾師獨處險;眾人處潔, 吾師獨處穢。空處湛靜。深不可測, 損而不竭, 施不求報!吾嘗聞‘聖者隨時而行, 賢者應事而變;智者無為而治, 達者順天而生。吾師足堪‘聖賢先達!”
"咦嘻, 子曰:‘鳥, 人知其能飛;魚, 人知其能遊;獸, 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 遊者可用鉤釣之, 飛者可用箭取之, 至於龍, 吾不知其何以?吾師荊川唐公也, 學識淵深而莫測, 志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 如龍之乘風雲而上九天也, 其猶龍乎?”
"嗚呼, 荊川之後, 再無荊川, 從此天下[ 遮天 ], 君子何覓?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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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別了唐順之的靈柩, 沈默乘船返回蘇州, 剛剛出去太湖。便得到一條消息, 胡宗憲讓王直前往杭州見王本固!
王本固那個死捏子, 乃是最堅定的死硬派, 如果王直落在他手裡, 必然會被囚禁, 然後處死!
沈默的心一下沉入太湖湖底, 他緩緩點頭, 示意自己知道了, 便慢慢走回船艙, 坐在大案後沉思起來……
對於王直的命運, 沈默寫信問過胡宗憲。胡宗憲對他也不隱瞞——他說經過反覆考慮, 他認為王直的最終結局, 不應當由自己決定, 也不應該由自己提出動議。
對胡某人一貫的扯皮態度, 沈默還是很了解的, 他也不奢求胡宗憲會為一個海盜頭子, 搭上前程富貴, 所以對其采取拖延態度, 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正準備回京便做做工作, 設法說服幾位大佬, 饒了王直一命, 讓他免死而"俾戍海上”, 實際上是變相的予以釋放。
誠然, 把王直殺掉, 對於倭寇會是個巨大的打擊。身為海盜之王的王直, 是倭寇統一的象征和精神號召, 他如果死掉, 倭寇將變成一盤散沙, 再也無法組織起來, 形成氣候, 雖然加大了剿滅的難度, 但被官軍各個擊破, 卻是在所難免。
而且對於倭寇和其支持者而言, 這是一個嚴厲的警告:不要奢望做夠了倭寇, 還有被招安的希望, 擺在你們面前的, 只有死路一條!這對於還沒有與倭寇徹底決裂, 暗中還有往來的官吏和商人來說, 是一個清晰的信號:必須與他們徹底劃清界限了, 不然必將遭到朝廷毫不容情的打擊。這將導致倭寇的支持者越來越少, 最後如釜底抽薪, 注定戰爭的結局。
但不要忘記, 王直之所以會乖乖上岸, 是因為堂堂東南總督, 一品少保胡宗憲, 信誓旦旦的又是賭咒發誓。又是派出人質, 保證王直的安全與自由。
如果這樣都會死去, 如果一品大員代表朝廷的保證都不作數, 那後果是無比嚴重的——有道是‘鳥無頭不飛, 人無信不立, 對於一個政府, 更是不能做出那種短視的行為, 因為它會讓大明贏了戰爭, 沒了信義。
如果一個朝廷沒了信義, 將會沒人對其報以信任, 而只能用同樣乃至更多的奸詐和無恥去對付它。很自然的, 欺騙老實人的結果只能是讓後來人都變成奸詐之徒。事實上, 在沈默原先的那個時空中, 在王直死後, 倭寇就再沒有真正想跟朝廷和解的了, 以後的倭寇要麽全軍戰死, 要麽用假投降作為再起的緩兵之計。這種手法甚至一直持續到明末, 李自成、張獻忠都曾詐降, 更別提對這一招駕輕就熟的野豬皮了……而我們知道, 原先他們一族, 是李成梁最忠實的擁躉, 若不是李成梁先用卑鄙的手段殺了他的父親和祖父, 他怎麽會那麽小便學會偽裝, 騙過了不可一世的李成梁, 還當了他的乾兒子呢?
如果這個朝廷言必信、信必果, 也許不會死那麽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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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現實主義者說, 別扯淡了, 不就是個殺個王直嗎?還扯到亡國滅族上了。那就不說那麽遠, 隻談眼前的抗倭形勢——
要知道, 胡宗憲之所以同意沈默的意見, 想許王直以不死, 是因為如果能招安王直, 量與一職, 使其便宜製海上, 則閩、廣、江浙可免頓甲苦戰也。可現在誘其來降而殺之,在我為無名於寇,為失信, 斬汪直而海寇長, 推誠與懷詐相去遠矣。
當然, 因為倭寇只是一個松散的群體, 甚至談不上是一個聯合體, 王直代表不了全體倭寇, 即使不殺他, 乃至給他封官, 戰爭也仍會繼續下去, 因為總有不願投降, 或者投降後不滿意而複叛的, 但戰爭的規模將不會那麽大, 持續時間也不會那麽長——
事實上, 我們知道, 戚將軍和戚將軍的傳奇征戰史, 其實是在王直死後才開始的。汪直的死, 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 任意妄為, 燒殺搶掠, 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 在很長時間內, 官軍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短暫的和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殘酷的地獄。
若不是有戚繼光和他戰無不勝的神軍橫空出世, 幾乎包攬了此後的全部硬仗大仗, 並創造了以平均每二十二人傷亡, 換取斬殺一千人人的冷兵器時代敵我傷亡比的奇跡, 給絕望中的明軍將領指明了方向, 很難想象終明一世, 會不會取得抗倭的勝利。
就像倭寇戰爭的爆發, 是由於閩浙陸商故意拖欠海商的貨款, 才讓王直徐海等人憤而殺人, 從而點燃了戰爭的導火索一樣, 言而無信使自作聰明的大明朝又付出了一次慘痛的代價。
誰說誠信是只有笨人才應該遵守的呢?誰說聰明人就不該笨一些、傻一些呢?
而且身為《大航海時代》骨灰級玩家的沈默更是知道, 從十六世紀開始……也就是正德初年, 西方殖民者相繼東來, 搶佔殖民地, 進行掠奪性的貿易:
嘉靖三十六年, 佛郎機人利用欺詐手段, 租借了澳門。後來的穆宗隆慶五年, 西班牙佔據菲律賓的呂宋島;萬歷二十九年, 海上馬車夫又來了, 他們‘駕大艦, 攜巨炮, 以‘通貢市為名, 對我國沿海各地進行侵擾, 企圖奪佔一個地方, 作為控制對華貿易和劫掠中國財富的基地, 那個地方叫做台灣……在王直完蛋之前, 中國的東海南海, 是他進行走私貿易的‘走廊。而寶島台灣, 更是王直重要的中轉站和補給地。
假使號令群雄的五峰船主不死, 誰能在他的後花園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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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想了很多很多, 他還想到, 如果王直一死, 徐海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他還沒到擁兵自重的地步, 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就必然難以避免。作為對未來的重要布局, 徐海承擔著為沈默留一條後路的重任, 如果哪天在政治鬥爭中翻船, 再沒有翻身的機會, 甚至連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他還指望著去澳洲或北美, 當個土皇帝呢。
想來想去, 沈默終於篤定, 無論用什麽法子, 都要保住王直一命。
如果說保不保王直的問題, 讓沈默有點煩的話, 那當拿定主意後, 他便了陷入無盡的煩惱中——因為這個活的難度實在太大, 甚於火中取粟, 甚於陰死趙文華, 甚至甚於他之前乾過的任何一件事。
沈默深知胡宗憲的為人, 雖然老於世故, 過於圓滑, 但其性情極為堅韌, 一旦拿定主意, 絕不會輕易改弦更張, 除非出現他不可抵抗的阻力, 他才會毅然決然的抽身而退。
所以雖然還不知發生了什麽, 沈默卻敢斷定, 想乾掉王直的一方, 使出了殺手鐧, 而這殺手鐧威力巨大, 就連堂堂胡總督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那自己這個馬上就要卸任的蘇松巡撫, 又憑什麽迎難而上, 管得了人家浙江的事兒呢?這讓沈默怎能不愁腸百結?
一直到了蘇州城外, 他還是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但‘殺王一派的殺手鐧, 他卻已經知道了——原來見與宗憲激烈爭執未曾得逞, 事態進入僵持, 那個死捏子王本固使出了古往今來第一大殺器, 秒殺一切強大對手的‘動機論!
他上本稱胡宗憲收受了善妙和王直數十萬兩白銀的巨賄, 所以才為王直開通求情。此殺器好比瓊霄娘娘的金鉸剪, 管你是修煉萬年的太乙金仙, 一樣被剪掉頭上三花, 打落凡塵裡去。
胡宗憲沒有修煉成仙, 自然更怕那殺器, 他知道再爭下去就要引火燒身了, 只能改變立場, 將王直這個燙手的山芋, 扔給對方算完。
當得知這個消息, 沈默心中暗道:‘王直死定了……便將寫給陸炳和徐階的信點著燒了, 放棄找人托關系的打算, 因為他知道, 兩位大佬也幫不了這個忙。
有人肯定要問, 王本固不過小小七品巡按, 為什麽能把堂堂東南總督克得死死的, 讓神通廣大的沈默不敢活動, 就連陸炳徐階這種大佬也愛莫能助呢?
因為此人是巡按禦史, 其官位並不如何顯貴, 卻是天子近臣, 清華之選, 代天子巡狩, 專司地方官的糾劾、考績。大事奏裁, 小事立斷, 並可上達天聽, 任何人不能阻攔, 所以歷來為地方官所懼, 就算官位遠高於他, 也得小心奉承著。
對於胡宗憲這種權傾朝野的封疆大吏來說, 更是不敢怠慢——他深知王本固就是皇帝安在自己身邊的眼線, 無論如何也動不得, 也是得罪不起的, 這就更加助長了其氣焰。
當然王本固之所以無敵, 不僅在於那個官職, 事實上, 世界上根本沒有無敵的權位——就連皇帝還有可能被架空、被威脅, 被權臣當成二傻子玩, 何況一個七品巡按?要不然當初呂竇印早就跟沈默乾上了, 何苦當年還一直躲著他走。
事實上, 真正的無敵只有一種, 那就是人品上無可挑剔的清官!王本固為政清廉, 潔身自愛, 從不收受賄賂, 從不以權謀私, 也從不拉幫結派, 從嘉靖二十三年中進士, 至今經歷過五次考察, 全都是‘清廉豐功, 昭人耳目的操評……這是一個絕對比現階段海瑞, 還要有名的清官。
當一個大名鼎鼎的清官, 擔任起監視你的巡按禦史時, 最可怕的事情便發生了, 你會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對付他, 因為他根本就是無懈可擊, 因為在大明朝這個以道德高低為評價標準的國度裡, 清官永遠是正確的!
王本固如此強硬的態度, 定然已經是不死不休了, 在這些眼中只有黑白兩種顏色的人看來, 倭寇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壞人該死, 所以就得抓起來殺掉, 誰要是想保, 就是壞人的同黨。
最可怕的是, 持同樣觀點者不在少數, 且大多集中在都察院、六科這些部門中, 恐怕就連嚴閣老, 修煉一個甲子的功力, 也抵擋不住滿朝言官一起開火吧?
所以, 言官威武, 本官無解。沈默無奈的得出了這個結論。
那麽, 還是撒手不管了吧?管他江南洪水滔天, 反正你沈默要去北京當官了, 管那麽多閑事兒幹嘛?
分割
第一章, 接著去寫下一章, 爭取讓大家上午能看到, 俺盡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