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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06章 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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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和幾位國公。領著在公卿百官, 在王府門外迎駕, 風吹旗動颯颯作響, 場中烏壓壓的人, 卻鴉雀無聲。

等了不多會兒, 便聽到整齊的馬蹄聲, 眾人循聲望去, 就見兩隊金甲紅披的禦林校尉, 騎馬整齊而來。當先至王府門前時, 隊伍停住, 將馬趕出帷幔之外, 便挺胸腆肚的對立在紅毯兩邊。

少時, 從裕王府到西苑們方向, 便五步一對的立滿了威武的禁衛, 為皇帝的鑾駕鹵簿的前導。又過了少頃, 方隱隱聞得宮調雅樂之聲, 只見一對對儀仗手持立瓜、臥瓜、星、鉞各四、五色金龍小旗、五色龍纛、雙龍黃團扇十、黃九龍傘各十, 浩浩蕩蕩踏著紅毯而來。

待那些旌旗儀仗過去, 便是二十個全神戒備的禦前侍衛, 簇擁著一柄九龍曲柄黃華蓋, 華蓋下是皇帝的步輦。後面緊跟著二百執槍、佩儀刀、佩弓矢的侍衛, 最後殿以黃龍大纛!

待其一隊隊過完, 見到皇帝的步輦緩緩行來眾大臣連忙路旁跪下, 齊聲道:"臣等恭迎聖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監黃錦出現在步輦旁, 高聲道:"平身……”但皇駕並沒有停留, 而是直入裕王府中。

此刻王府所有的中門大開, 站在大門外, 一直能看到敞開的六進十二道中門外, 都站滿了儀仗人眾。待皇駕進去, 恭迎的眾大人也起身按照身份, 列隊跟了進去, 但能到最裡面的並不多, 大多數人在前面幾近就停下來, 回到自己的席上了, 沒有資格跟進。

但有資格跟到最裡面的, 都看見裕王爺扶著皇帝從步輦上下來……或者說, 皇帝允許裕王與他共乘一車而來。

今天的裕王爺精神十足, 面上帶著微笑, 半躬身扶著父皇從車上下來, 嘉靖還是那個嘉靖, 離了宮依然不舍得穿上龍袍, 而是穿一件用金線繡著道德經的黑色道服, 頭上隻系著一根道巾, 從背後看仙風道骨, 但若是轉到正面, 就會看到衰老的消瘦。已經是怎麽也遮擋不住的了。

嘉靖已經走不動了, 強撐著從步輦上下來, 便一屁股坐在早就備好的腰輿上, 但他今天的心情甚好, 看看四周的眾人, 再望望碧藍的天空, 眯著眼睛笑道:"今兒是好日子啊。”

李芳站在嘉靖身後的左邊, 聞言笑道:"天都知道主子要來看皇孫, 特意給了個好天氣。”

"呵呵……”嘉靖聞言頷首笑道:"朕的孫子呢, 快抱來給朕看看。”

"請父皇進殿休息。”裕王恭聲道:"兒臣這就去把孩子抱來。”

"唔……”嘉靖點點頭, 腰輿便被抬到了大殿中, 裕王則快步往後宅走去, 不一會兒, 領著正妃娘娘, 還有抱孩子的李妃, 盛裝出現在大殿中, 大禮參拜父皇。

"快起來吧。”嘉靖含笑道:"快把孩子抱過來。”

裕王看一眼李妃, 朝她點點頭, 李妃便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 抱著孩子走到皇帝近前, 交給了李芳李總管。然後跪在地上。

李芳小心翼翼的抱著孩子, 面上笑開花道:"哎呦, 這小祖宗長得可真有福相, 皇上快瞧瞧, 這烏溜溜的大眼睛, 真讓人喜歡。”

讓他一說, 皇帝也心癢了, 道:"抱過來, 朕瞧瞧。”李芳就將小孩子送到嘉靖面前, 讓世子面朝著嘉靖。

那生下來便寄托著許多期望的小世子, 生得並不算漂亮, 但孩子是自家的好, 嘉靖能從他的臉上, 依稀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而且這世上, 也許真有福至心靈, 才剛剛一百天的孩子, 忽閃著明亮的眼睛, 望著前面這位陌生的枯瘦老人, 不但不哭不鬧, 居然還笑了起來。

這神奇的一笑有如春風化雨, 竟讓嘉靖皇帝那顆冰冷多年的聖心, 變得柔軟起來, 在一種叫做親情的東西支配下, 嘉靖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慈祥笑容, 他居然雙手一拍, 伸開了雙臂, 道:"來, 讓爺爺抱抱。”

李芳將孩子捧給嘉靖, 嘉靖小心的抱著孩子。動作十分生疏僵硬, 但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的親切自然, 那孩子也不覺著不舒服, 仍然朝嘉靖笑著, 還伸出小手, 去抓他的胡須。

看到這一幕, 裕王和李妃的臉上, 一滴滴滲出汗珠, 唯恐父皇一生氣, 不喜歡這個孩子了。

但嘉靖的壞脾氣, 完全沒有作用在這孩子身上, 相反, 他還很享受被小手揪著的感覺, 愛不釋手的將孩子抱在腿上坐下, 對裕王道:"孩子的名字, 朕已經想好了, 你這個當爹的, 看看合不合心。”李芳便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紙, 躬身奉給裕王道:"王爺請過目。”

裕王的雙手在衣裳上擦了擦, 恭敬的接過黃紙, 打開後輕聲念道:"朱翊鈞……”

"不錯, 朱翊鈞。”嘉靖帝微微得意道:"這個名字, 是朕花了幾天時間。推演先天五行, 河洛六神、紫微鬥數, 才推算出來的, 將來一定能無病無災, 福氣無邊的。”

其實起什麽名字, 裕王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父皇的態度, 現在見嘉靖從來沒有過的傷心, 裕王在高興之余, 還感到陣陣心酸, 他可從沒享受過這種親情。不由有些嫉妒起自己的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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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畢竟身體虛弱, 雖然朱翊鈞沒什麽分量, 但抱這一會兒, 已經讓他吃不消了, 李芳察言觀色, 小聲道:"主子, 把世子爺交給奴才吧。”

"嗯, ”嘉靖點點頭, 在孩子粉嫩的腮幫上親一口, 才依依不舍的將其遞給李芳, 目送著李芳再將其轉交給李妃。嘉靖便對抱著孩子的李妃道:"你是我朱家的功臣啊, 朕要重重賞你。”

李妃趕忙跪下道:"這是父皇敬天愛民的恩德, 是王爺至純至孝的福伯, 臣妾不敢言功。”

見這女子對答得體, 嘉靖的面上更好看了, 笑道:"有功則賞, 你能做了朱家的兒媳婦, 還誕下皇孫, 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朕就謝謝你母親家吧。”說著問她道:"你母親家是什麽出身?”

"回父皇, 臣妾出身小戶人家, 父親是個泥瓦匠……”李妃聲如蚊鳴道。她這樣說, 除了顯得坦誠外, 還有別的方面的考慮, 為了防止外戚專權, 大明的皇家向來不與權貴顯赫通婚, 所以歷來的皇后、妃子都是小戶人家出身, 她自報家門, 也是為了讓皇帝放心。

"呵呵……”嘉靖不以為意的笑道:"既然如此, 朕就給你父親封個伯爵吧。”

李妃一下子愣住了, 裕王趕緊一扯她的衣袖, 李妃才醒過神來, 趕緊給皇帝跪下道:"臣妾代娘家一門磕謝父皇天恩!”說著磕下頭去, 謝恩不迭。

嘉靖溫和的笑道:"不用多禮了, 替朕把皇孫帶好, 就是最大的謝恩。”待宮人把李妃再次扶起。裕王小聲道:"兒臣已經備下齋飯, 恭請父皇移駕賞用。”

嘉靖還從沒在兒子家吃過飯。略一遲疑, 方頷首笑道:"那好, 朕就在這裡叨擾一頓了。”

裕王大喜, 立刻躬身答道:"兒臣等叨天之恩, 謹陪父皇進齋!”立刻樂聲漸起, 宮人們如織穿梭在王宮中, 為皇帝和來賓, 奉上最豐盛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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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家歡喜幾家愁, 與熱鬧非凡的裕王府相比, 景王府就顯得冷冷清清, 鬼氣森森了。

面色鐵青、滿臉胡子拉碴的景王爺, 正滿臉鬱卒的喝著悶酒, 邊上伺候的宮人們瑟瑟發抖, 唯恐稍有不慎, 又招來一頓毒打。

景王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 在這個蕭瑟的秋天, 他最信任的老師, 稱病在家, 不肯前來見他, 其余的黨羽也全都離他而去, 昔日繁華榮耀的景王府, 便如秋風掃落葉一般, 只剩下他這一個光杆司令了。

而且連他這個司令, 也不能在京城就留了, 禮部官員已經正是上疏, 說什麽‘天下[ 遮天 ]人期盼景王就藩已久, 請皇上不要再拖延了, 宗人府也拿出祖宗法度來, 證明他這個年紀的藩王, 是不應該再留在京裡了。雖然都是些老調重彈, 但效果卻是前所未有的——嘉靖皇帝很快批準了禮部和宗人府的奏請, 下旨命令有司籌備景王就藩事宜。

景王知道, 自己這次是徹底輸了, 雖然沒有證據表明, 他也參與了嚴世蕃和伊王的謀反, 但憑著袁煒在那件事上的消極表現, 他便少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但他失敗的最主要原因, 還是裕王世子的誕生, 這該死的孩子, 讓他不再是唯一有子嗣的皇子, 也就失去了一直以來的護身符。

他其實知道, 自己原先做下的事情, 大都沒有逃過皇帝的眼睛, 之所以一直引而不發, 就是因為他是繼承皇位的唯一人選, 投鼠忌器的皇帝, 不能損壞帝國未來繼承人的名聲, 所以只能睜一眼閉一眼。但現在他非但不是唯一人選, 還不是第一人選, 皇帝八成要跟他算總帳了。

想想過去做過的事情, 景王也知道自己是徹底沒戲了, 能安安穩穩去德安府當個富貴王爺, 已經是目下最好的結果了, 但是他不甘心啊, 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般啃噬著他的心靈, 讓他渾身充滿了負面情緒。可現在他已是樹倒猢猻散, 做不了任何事情, 只能在家裡施施威風——今天早晨, 他就把朱翊銀和他母妃暴打了一頓, 這幾乎是每天必上演的曲目了。

但今天受裕王那邊的刺激, 景王下手有點重, 他直接把年僅兩歲的朱翊銀打昏了過去, 到現在還沒醒過來。王妃要請太醫看, 景王卻不許, 甚至把常駐府上的太醫都攆了出去。

"讓他去死, 讓他去死!”朱載圳已經醉了, 趴倒在桌上, 還咕嚕著含混不清的醉話道:"丟人現眼的孽種, 孽種, 孽種啊……”

聞聽此言者, 無不面色煞白, 隻恨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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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長安街不到十裡的獄神廟刑部大牢中, 也有一場小小的酒宴, 是嚴世蕃和羅龍文, 向獄卒買了酒菜, 在地上擺好, 像模像樣的對酌起來。

羅龍文問道:"三法司的奏疏已經咱們也看了, 完全是按照東樓公的想法定的罪, 這是不是說, 咱們這次死不了了?”

嚴世蕃夾一塊豬頭肉, 滿臉享受的咀嚼道:"小華, 你且放心暢飲, 咱們這回是鐵定死不了了, 數日之內, 定有判決, 八成還是流放幾千裡, 這次咱們直接去日本, ”說著壓低聲音道:"這二年, 我早預感有這一天, 已將家裡的大部分資財, 都變成了海上的船隊, 還有一部分, 也已經派人送到沿海島嶼隱匿起來, 只等咱們登上船隊, 便去去了財寶, 到時候咱們有船有錢, 直取日本……殺了那裡的國王, 咱們也當個皇帝高興一回。”

聽他早已經安排好後路, 羅龍文也放下心道:"不知咱們的船隊有多大規模?”

"一共三支, 每支都是百艘以上的大船。”嚴世蕃伸出三根指頭道:"都由我的心腹領著, 掛靠在王直名下。”

羅龍文大喜, 將船隊細節追問不休, 嚴世蕃也是高興, 毫不隱瞞的講給他聽, 兩人一邊喝著酒, 一邊意n將來的海盜生活。羅龍文興奮之余, 未免又有些心酸道:"只是今生恐怕故土難回了……”

"那也未必。”嚴世蕃搖頭道:"說不定皇上還念我父, 再降恩命, 也未可知……”當然他也覺著不靠譜, 歎口氣道:"到如今這般田地, 能去海外逍遙為王, 已經是極好了……”說著面色一陣猙獰, 腮幫子顫抖道:"隻恨無法取那沈默、徐老頭兒、及鄒、林諸賊的首級, 難消我心頭之恨!”他也知道, 除非下輩子, 不然再沒有報仇的機會了。

羅龍文還有愁腸, 嚴世蕃卻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倆先痛飲一番, 到了出獄, 自然深信我言, 毋勞多說!”於是兩人放開心懷, 暴食濫飲起來, 不一時吃得爛醉, 直接躺在地上鼾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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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起嚴世蕃、羅龍文, 伊王的待遇好多了, 他只是被軟禁起來, 除了失去了自由, 吃喝用度並沒有虧著他……當然比不了在王府時, 至少沒有女人讓他玩樂。

但伊王沒有嚴世蕃的‘樂觀, 他生性焦躁多疑, 每天都處在惶惶不安中, 茶飯不思, 夜不能寐, 原本就十分消瘦, 現在更是皮包骨頭了, 要不是還幻想著皇帝能念在他祖上是開國親王的份上, 格外開恩, 放他回去, 朱典楧怕真的撐不住了。

比較起來, 住在他隔壁的另一位, 精神狀況就好多了——前司禮監首席秉筆、提督東廠太監陳洪, 被穿了琵琶骨, 用鐵鏈拴住, 以防這位高手暴起傷人, 甚至逃竄。

但陳洪似乎已經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包括逃跑, 當然他也逃不了。只見他披頭散發的盤坐在床上, 雙目木然無神, 左手持一笤帚, 右手捏住一根根笤帚毛, 勻速而緩慢扯下……只見他身前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笤帚毛, 還有十幾個光禿禿的笤帚頭。而在他左手邊, 還整齊的碼放著幾十個嶄新的……笤帚。

這倒不是錦衣衛的弟兄們孝順, 而是若沒有這東西, 陳洪便會狂躁的吼叫, 非得給他個笤帚扯著, 他才會安靜下來, 就當花錢買了個清靜吧, 所以大夥兒給他買了五十個笤帚, 讓他慢慢撕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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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面所有人來, 袁煒更加自由, 皇帝沒有停他的職, 一切待遇照舊, 甚至沒有限制他的自由, 但他的狀況卻是這些人裡最糟糕的。 從返京路上, 他就病倒了, 來京裡後延醫問藥, 卻不見好, 反倒眼看著的一日不如一日, 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昨天夜裡, 他便昏厥過去一會, 太醫看了說, 可以準備後事了, 家裡人哭號著給他換了壽衣, 兒孫們守在床前, 等待他咽氣的那一刻。

終於, 到了中午時分, 袁煒回光返照, 睜開眼看看妻子兒孫, 喘息道:"我怎麽聽著有樂聲?”

他的長子小聲道:"裕王府今日大慶世子百歲, 皇上都去了呢。”

"皇上……”袁煒的表情一陣複雜的變換, 喃喃道:"袁煒是忠臣啊, 從沒想過謀朝篡位啊!”

"爹……”他兒子嚇得臉都白了, 小聲道:"話可不能亂說。”你說完死球, 一了百了, 我們活著的人可得遭罪了。

"沒事兒……”袁煒看看左右, 擠滿了等著送他的人, 他知道錦衣衛的耳目一定混雜其中, 便用盡最後的力氣, 一字一句道:"我死之後, 你上書請辭一切待遇, 乃父赤條條來, 赤條條走, 什麽也不要, 可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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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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