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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沈默一聲令下。親衛們將兩邊傷號帶到他面前, 猛地將所有人的單衣脫下, 只見每個人的身上, 都累累遍布著青赤傷痕, 看起來都傷得不輕。
似乎唯一的不同, 就是那些山民咬著牙不吭一聲, 而幾個官兵都在那哼哼唧唧。
劉顯也覺著面上無光, 惡狠狠道:"都他噤聲。”嚇得那些傷兵一哆嗦。
沈默卻不以為意的笑道:"哎, 老總不必如此, 本官也是受過傷的, 那真是痛徹心扉, 叫兩聲也是應當的。”說著假意訓斥侍衛道:"人家受了傷還罰站, 也太不仁義了。”
郝縣令趕緊讓衙役們搬來長凳, 讓那些傷號坐下。
待那些人坐定, 沈默吩咐侍衛道:"把老崔請來。”原來崔延聽說何心隱要跟沈默出去平亂, 靜極思動, 便非要跟著出來, 沈默本就深感愧疚他良多, 更何況山區衛生條件極差, 有個醫術高明的太醫傍身, 絕對有備無患。
正好余寅坐的是馬車。便將他一起帶上, 沒想到一來就派上了用場。
衛士們將崔太醫從馬車弄到輪椅上, 推著來到場中, 崔延活動著筋骨, 嘿嘿冷笑道:"讓咱都傷成啥樣了。”說著話, 便被推到了傷號們身邊, 伸手在人家身上又摸又捏, 還嘖嘖有聲道:"塊練得不錯啊……”讓圍觀百姓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些被他‘摸捏的傷號更是菊花一緊、不寒而栗。
把所有人都摸了個遍, 他又回到了沈默面前, 點頭道:"有數了。”
"怎樣?”沈默問道。
崔延的目光掃過那些傷號道:"山民是真傷, 大兵們是假傷……”此言一出, 人群嗡得一聲炸開了鍋, 山民們欣喜若狂, 觀眾們神情亢奮, 官兵們卻群情激昂, 大聲抗議道:"都青紫爛紅還說是假傷?難道非要缺胳膊少腿才認嗎?”
劉顯也黑著臉道:"你的心到底長在哪邊?”
"長在正中間。”崔延滿不在乎的看他一眼道:"你是幾十年的老行伍了, 手下受沒受傷你看不出來?
"我就看見他們渾身青紫了。”劉顯怒目圓睜道。
"假的……”崔延不屑道:""毆打的傷痕會因淤血凝聚而變得堅硬, 而偽造的傷痕卻是柔軟平坦, 一摸便知, 不信你自己去試試。”
"這都是因人而異的。”劉顯冷笑道:"氣功練得好, 就不會有淤血。”說著隨手拉過一個傷病, 大手在他的傷口上反覆揉搓道:"你看掉色了嗎?”
"別搓了, 都搓下灰來了。”崔延滿不在乎道:"我沒說這顏色是塗上去的, 你搓個什麽勁兒?”
"哈哈哈, 既不是塗上去的, 又不是打出來的……”劉顯放聲笑道:"難道是自己生出來的?”引得眾官兵一陣笑。劉顯又朝沈默抱拳道:"請大人主持公道, 讓這位……”
"崔太醫。”沈默笑眯眯道。
"崔太醫……”劉顯順口接一句, 這才知曉對方的身份, 不由聲音漸小道:"拿出證據來。”
"可以。”劉顯呵呵笑道:"要是證明了我說的是真的?”
劉顯看看胡大, 後者心一橫道:"俺就以死謝罪!”
"要是證明不了呢?”劉顯一張老臉陰得可怕。
"癱子我隨你處置。”崔延大喇喇的一揮手, 問胡大道:"你知道鬼柳嗎?”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胡大仍嘴硬, 但一張黑臉上, 卻滲出許多油汗。
"那好, 我再說清楚點。”崔延面上的嬉笑之色盡去, 高聲道:"鬼柳, 又叫櫸柳, 生得不高, 但粗粗直直的, 是木匠們的心頭好。”說著一指街盡頭道:"那幾棵就是。”便吩咐沈默的侍衛道:"去取一截樹枝來, 我要帶葉的。”又吩咐那郝縣令道:"我要老燒和醋, 還有一炭爐, 你這有吧?”
"有, 太有了。”郝縣令滿口答應, 趕緊讓人準備。
聽他報出這幾樣東西, 那胡大已是面色煞白, 其余的傷兵更是不自禁的哆嗦起來……
那些東西備齊之後。胡大終於頹然低頭道:"咱們道行不夠, 讓崔爺見笑了……”引得眾人嘩然一片, 劉顯更是老臉鐵青, 但沈默卻淡淡道:"到底怎麽回事, 還麻煩崔太醫揭秘……”郝縣令也附和道:"對對, 也好讓大家得個經驗不是。”
"沒問題, ”崔延笑道:"東西都備好了, 瞧好就是了。”便命人將采來的葉子搗碎, 合著老燒拌成一些綠色的湯汁, 然後塗擦在胡大的胸口及手臂上, 不一會, 便浮現出青赤如同毆打的傷痕, 引得圍觀者嘖嘖稱奇。
"還有些紫黑色的棒傷呢?”郝縣令對比一下胡大和其它人, 一臉好學道:"這又是怎弄出來的?”
"這個稍麻煩點, 但也不難。”崔延命人將浸在醋中的櫸樹皮, 平放在胡大的皮膚上, 然後從炭爐中取出塊木炭, 擱在上面熨燙, 不一會兒, 又出現了棒傷的痕跡, 明眼根本無法判其真偽。
"真是神奇啊……”郝縣令嘖嘖稱奇道。
"不過是市井無賴, 訛人錢財的慣用招式, ”崔延卻不屑一顧道:"孤陋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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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真相大白, 眾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沈默和劉顯身上, 看這一文一武兩位最高長官, 如何處理眼下的情形。
沈默的面上, 已經被寒霜籠罩, 望向後者的目光, 絕對稱不上和善了。
劉顯撲通跪在地上。悶聲道:"仆馭下不嚴, 請大人治罪……”
沈默沉聲問道:"欺凌百姓, 訛詐錢財, 依照《大明軍法》, 該當如何處置?”
當然是死罪了, 胡大低著頭一動不動, 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劉顯喉頭一緊, 顫聲道:"大人開恩呐, 這胡大等人, 是末將最早招募的一批將士, 當時是五百多人, 幾年南征北戰下來, 只剩下一百多個……不能再死了。”說著伏地叩首道:"他們今日的胡作非為, 都是末將放縱所致, 但請大人看在他們曾為國出生入死的份上, 饒過他們的性命吧。”
其余官兵也跟著跪在地上, 一齊道:"求督帥爺爺放他們一馬。”也許是被劉顯的話打動, 好多老百姓也跪在地上, 請求饒胡大等人一命。
見此情形, 沈默長身而起, 走到劉顯面前, 冷冷道:"你是抗倭宿將了, 應當知道。我們從抗倭初期的十不敵一、每戰必敗, 到後來的以少勝多, 摧枯拉朽, 是靠什麽實現的這種飛躍?!”
"靠嚴明的軍法……”劉顯小聲道。
"還沒昏了頭嘛!”沈默冷哼一聲道:"只有軍法如山, 才能保證軍紀嚴明;才能秋毫無犯;才能贏得老百姓的支持!兵法雲,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說著提高聲調道:"歷史早已證明, 民心向背才是取勝的關鍵。只有獲得老百姓的支持, 我們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說到這, 沈默歎息一聲, 痛心疾首道:"可你看看你們現在是什麽樣子, 喝得醉醺醺的有之;大白天逛窯子的有之;敲詐欺凌百姓的有之。偷雞摸狗的也有之, 你們還是朝廷的軍隊嗎?”不待有人回答, 他便猛地一揮手道:"完全不像, 我看倒像是一群流氓匪幫, 跟賴清規、謝允樟他們有何區別?完全是一丘之貉!人家至少還有個鄉裡親情擺在前頭, 咱們有什麽資格要求老百姓站在官軍這邊?”
此話重極了, 壓得劉顯喘不過起來, 他完全沒料到, 曾在杭州對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沈大人, 一到來竟給自己如此可怕的一個下馬威。
但也有人深受鼓舞, 比如郝縣令、那些不堪其擾的百姓、還有深受其害的山民們……他們因為不是縣城的居民, 又與賴清規等人同族, 免不了成了官軍的撒氣桶, 更少不了被趁機打劫敲詐, 要不是寨子裡緊缺物資, 哪會受這門子鳥氣, 所以聽見沈默痛批官軍, 就像大熱天吃了冰鎮酸梅湯一般, 怎一個爽字了得。
"一支隊伍的軍紀壞了, 就是它走向滅亡的開始, 就等於給自己挖掘墳墓!”沈默威嚴的聲音回蕩在龍南縣上空, 每個字都蘊含著他堅定的決心:"要想讓百姓支持我們, 取得剿匪的勝利, 就必須從嚴治軍, 對一切違反軍紀的事情嚴懲不貸, 鏟除那些害群之馬!”
"何大俠!”沈默沉聲喝道。
"在。”被他強大的氣勢感染, 何心隱情不自禁的高聲應道。
"剖開這胡大的胸膛, 讓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腸子。”雖然天氣炎熱, 但沈默的話語卻讓人不寒而栗道:"開刀吧!”
"遵命!”何心隱反手抽出寶劍, 走到胡大面前, 沉聲道:"朋友, 男人點, 我給你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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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卻也是條漢子, 咬牙道:"呔, 一人做事一人當, 請督帥殺我之後, 放過弟兄們!”
"你沒資格講條件!”沈默冷哼一聲。道:"動手!”何心隱便取下腰間的葫蘆, 含一口烈酒, 猛地噴在雪亮的寶劍, 抬手便遞了出去。
"等一等……”在這要緊的當口, 終於有人說出大家最愛聽的一句, 但發言者卻出人意料, 竟然是那佘族青年藍小明, 他被胡大臨死前還想著兄弟的仗義感動了, 竟一下子不那麽恨對方了, 出言求情道:"大官老爺, 他既然已經知道錯了, 況且又是第一次, 請您還是饒了他吧。”
沈默陰著臉, 誰也看不出他心裡所想, 大家都等著他發話, 他卻遲遲不開口, 氣氛幾近凝滯。
這時候做木偶狀的兩位謀士, 交換一下眼色, 心說該咱們幫大人掉頭了……他們這一路上不擺儀仗, 隱藏身份, 就是為了看清贛南現在的真相。結果讓人十分失望, 即使不特意打聽, 也能時時聽到百姓對官軍的抱怨。
雖然早就知道, 抗倭勝利後, 許多將領官兵自恃功高, 加之上層人心浮動, 軍紀日漸松懈, 但他們誰也想不到, 墮落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 戰時不順、士氣低迷, 官兵們愈發肆意妄為起來……縣城裡畢竟有官府, 還算好的, 在城外都已經發展到了白吃白拿、明搶強奪的地步, 老百姓招惹不起, 膽小的忍氣吞聲, 膽大的直接投奔土匪去了。
能讓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 還想剿匪成功?做春秋大夢去吧!
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絕對是在杭州經略府的案頭上看不到的, 沈默在無比氣憤之余, 也深感慶幸, 自己要是不親自來這一趟, 恐怕贛南還要一敗再敗, 最後連自己也被拖進泥潭, 摔個爬不起來的大跟頭。
所以在與幾位將領秘密接觸後, 他和謀士們商議決定, 一俟到龍南便立即整頓軍務, 嚴明紀律!沒想到一瞌睡, 就有人送枕頭, 一進縣城就遇上了胡大和藍小明等人大打出手……
兩人起先還擔心沈默壓不住場, 但後續的發展讓他們認識到, 說沈默是笑面虎、笑面虎都要抗議, 這平素裡說話總帶著微笑, 可以和身邊每一個人親熱的交談的家夥, 絕對是個狠角色, 怒氣勃發出來, 都能嚇得劉顯打哆嗦;殺氣四溢出來, 甚至要當街剮人!
但權衡利弊之後, 兩人都覺著, 這胡大不能殺……看劉顯對他的感情不似作為, 看那些官兵們更是真情流露, 他們之間確實有一份血火同袍情。如果不顧他們苦苦哀求, 執意殺人的話, 沈默與劉顯之間, 必然會產生裂痕, 這對剿匪是巨大的利空。
因為東南軍隊采取的是募兵製, 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將領親自招募、親自訓練、親自指揮, 將領和官兵間的感情和聯系, 當然不是舊式軍隊可比……原先的軍隊中, 招兵的地方官府, 練兵的是都督府、是各省都統;而總兵官只是個被臨時指派, 帶兵打仗的職務, 等到仗打完了,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誰也不認識誰……
在原先的軍製下, 將不識兵、兵不識將, 根本無感情可言, 更不可能誕生‘俞家軍、‘戚家軍等帶著個人烙印的軍隊。而劉顯的部隊雖然沒有‘劉家軍的名號, 卻也只聽他一個人的指揮。這種情況下, 不得不考慮他的感受。今天大人已經狠狠教訓過他了, 要是再把他的人殺了, 在沈明臣和余寅看來, 後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還有一點, 胡大一死, 他的同袍不敢報復沈默, 只能把這筆帳記在藍小明頭上, 雙方的梁子可就大了, 肯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這不是把山民往逆賊那邊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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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考慮一番, 二人都覺著最好能和氣收場, 當然前提是給大人搭個漂亮的台階, 讓他完美的收場。
正在等待機會的時候, 藍小明出人意料的為胡大求情, 再沒什麽比苦主不追究更能為胡大開脫了, 於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大人, 學生有話, 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沈默點點頭, 但依然背對著他沒有轉頭。
"大人嚴明軍紀, 學生無比讚成。”沈明臣輕聲道:"但一來, 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贛南開府設衙之日, 殺人不祥;二來, 畢竟這胡大犯事在前, 咱們申明軍紀在後, 似乎還不應重責其身;三來, 這麽多人為他求情, 就連苦主也不例外, 看來此人確實有可取之處, 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不如暫且留他一命, 讓他戴罪立功?”
劉顯一聽這話, 也趕緊附和道:"懇請大人讓他戴罪立功!”
"求督帥爺爺給機會戴罪立功!”眾官軍也一致央求道。
此情此景, 沈默還能說什麽?其實他心裡, 是有另一套腳本的, 不過讓沈明臣這一幫忙, 倒像是幫了倒忙, 只能退一步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 畢竟事出突然, 加之大家相處尚短, 還做不到心意相通, 也沒法要求盡善盡美了。
"你們這是逼本官啊……”沈默歎口氣道:"但軍法如山, 不能兒戲, 本官無法改口, 這樣吧……他的命運就交給老天爺來評判。”說著低聲吩咐幾句, 三尺便從包袱中掏出個竹筒, 這是沈默他們平時猜枚的工具, 他將一枚銅錢投入竹筒中, 淡淡道:"正面是生, 反面是死。”說著將竹筒扔給了胡大, 沉聲道:”自己搖吧……”
胡大感覺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 顫抖著撿起竹筒, 吃力的搖了起來, 仿佛這小小竹筒有千鈞之重。
但那銅錢還是蹦了出來, 劃一道弧線, 在眾目睽睽中跌落塵土。
灰塵漸漸消散中, 空氣幾乎凝滯, 那枚銅錢終於顯露出來。
是正面……
分割
去電影院看了《讓子彈飛》, 確實是巨作, 但不推薦去看……操蛋的觀後感, 源於一顆和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