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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相信。只有超脫了一般士大夫的功利心, 完全站在老百姓的角度, 來看到明、蒙關系, 才能跳出‘你死我活的窠臼, 走出一條新路來。
以沈煉的看法, 朝廷解決邊疆問題的重點, 在於內外兼修, 對內要整頓衛所、鏟除毒瘤, 提高戰鬥力, 至少能抵擋住蒙古人的進攻;同時為邊疆百姓創造寬松的生存[ 永生 ]條件, 對板升叛民也要一視同仁, 尤其不要追究連坐, 這樣才能增加邊疆百姓的向心力, 使蒙古人失去耳目幫凶, 此消彼長, 對大明的危害自然降低。
沈煉說, 在對內政策取得顯著成效的基礎上, 蒙古人必然會以謙卑的語言來叩關求通好, 貢獻禮物請求互市, 這時候應該要抱有尊重安撫的態度, 不要欺辱他們。答應他們互市的要求, 接受他們的禮物。如果盲目拒絕、粗魯對待, 只能激化雙方的矛盾……一國之主政者, 不應該因為無謂的意氣之爭, 而做些有害無益的蠢事。
要知道, 我們答應互市的根本目地, 不是得到他們的牛馬, 甚至不是為了消弭戰爭, 而是希望他們能向我們靠攏, 與我們書同文、車同軌, 尊奉我們的禮樂教化。
如果以禮文仁德招徠他們, 賜給他們典籍, 那麽漢家的禮文儀節、典章制度、政治法規, 便可進入從來不曾到達的草原地帶, 使他們誠心歸附。到時候無需百萬大軍、十萬鐵騎, 他們就會提壺簞漿、以待王師, 願意倒戈投降, 這是多少兵馬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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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十分歎服老師的見解, 但他已經不是初到貴地、兩眼一抹黑, 對什麽都不太清楚時候了, 他現在是一個有著豐富政治經驗, 對國政大事有著清醒認識的, 還算成熟的政治家了。
所以對任何事情, 哪怕是老師的遺書, 他都有自己的看法, 絕不會盲目相信。在沈默看來, 老師的看法絕對是劃時代的。要比那些士大夫盲目的‘漢韃不兩立, 人性的多, 也實際的多。
但坦白的說, 老師的看法還是太主觀了——或者說在一個致命的問題沒法解決之前, 他的美好願景就永遠無法實現。
雖然有些刺耳, 可沈默現在愈發相信, ‘人民意志這種東西, 盡管有時可以翻江倒海、改朝換代, 但絕大多數時候, 是飄渺無力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 其實是由少數人掌握的, 這些人的抉擇, 決定了這個國家和民族的生存[ 永生 ]方式、前進方向, 以及大多數人的福祉命運。
所以沈默的目光不僅看到佔人口大多數的平民, 更放在那決定性的少數人身上……
首先看大多數——蒙古人戴著皮帽、穿著皮袍, 以氈包馬背當作帷床, 像風馳烏飛一般, 奔馳在長生天之下, 草原隔壁之上, 這是他們的生活, 也是他們的信仰。
設想一下。如果叫他們穿上大紅禮服, 戴上黑色禮帽, 用中原繁瑣的禮儀限制他們, 教他們如何按禮步趨行, 就像給自由的靈魂套上枷鎖, 必會使很多人飽受桎梏, 感到折磨, 最重難以接受中原的禮儀。
歸根結底, 沈默並沒有沈煉的那種, 對自己文明的由衷自豪感——這不是說沈默對華夏文明沒有自豪感, 事實上, 他對先秦百家、漢唐雄風無比的向往和驕傲。但華夏文明在一個階段上穩定了太久, 到現在無比成熟的同時, 又隱隱散發著腐朽的氣息。隨之而來的, 是華夏文明的向心力和吸引力的降低, 沈默不相信僅憑著文明的力量, 便可使蒙古人歸附。
當然, 他也不會妄自菲薄, 因為像大明這種極度成熟的文明, 向來不會缺少擁躉……他相信只要朝廷對蒙古保持懷柔寬容, 會有很多貴族與平民, 告別逐水草而居, 喝酥油茶、吃奶酪的生活方式, 遷居到內地舒適的房屋之中, 貴族們會習慣聽《雅》、《韶》之樂, 老百姓也不願再回到顛沛流離的遊牧中。
但那樣的話, 便如方才所言, 真正可以決定民眾命運的上層人士, 卻會感到無比的痛苦。因為他們必將在這場變革中, 而喪失大部分的權柄與榮耀。於是這些人仍會非常懷戀原先馳射遊牧的生活, 那才是他們熟悉的, 賴以統治子民的方式。
於是倔戾的情緒又會騷動, 蒙古王公們紛紛脫下漢服峨冠, 挽起長而寬的衣袖, 拔出早已不耐煩的刀劍, 帶著子民重新回到草原上去, 過原先的那種生活。
在這個過程中, 必將矛盾叢生, 衝突頻發, 兩族間剛剛建立起來的良好關系, 旋即毀於一旦,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 只能恢復到原先的戰亂狀態。
所以沈默的觀點是, 如果沒有蒙古統治者的配合和認可, 懷柔同化的政策, 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想要兵不血刃的徹底解決北疆邊患, 更是完全不可能。
不過退一步說, 沈煉的這個計劃, 其實有著很好的可行性……因為歷史早已證明, 對遊牧民族來說。中原文明有著強大的腐蝕性, 他們賴以生存[ 永生 ]的吃苦耐勞和彪悍勇敢, 都會在與中原文明的靠攏中, 以沸湯潑雪的速度消失掉。
至不濟也可以在蒙古人的內部造成混亂, 哪怕到時非要用武力解決, 也會得到‘卞莊刺虎一樣的良機, 必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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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思亂想中, 不知不覺外面又是天光大亮, 雪已經停了, 衛士們開始做飯, 沈默也起來活動身子。雖說後半夜基本沒睡, 但身體還是快被凍僵了。
衛士們重新生起火, 將昨晚剩得粥熬開, 泡上些專門磨的肉粉, 湊合著吃了早飯, 老天終於開眼, 把太陽放出來了。
這時候對面也吃完了早飯, 開始收拾行裝, 準備動身。
"大人, 您的決定是……”鐵柱低聲問道。
"……”沈默一邊細心的將毯子折起, 一邊緩緩搖頭道:"放他們去……”
"要不要派幾個弟兄跟上去……”鐵柱對戰功的渴望, 其實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不用了……”沈默低聲道:"我昨晚想過了, 還是放過他們吧。”
"是……”鐵柱雖然心有不甘, 但還是堅決執行命令。
這時候那些蒙古人先收拾好了, 已經準備動身, 抓緊這混亂的空隙, 那小乞丐野兒擺脫了兄長的鉗製, 來到沈默面前, 脆生生道:"高手大哥, 我們要走了, 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沈默微笑著頷首道:"我們也要走了。”雖然相處時間很短暫, 但他很喜歡這個陽光燦爛的孩子。
"我會給你寫信的。”野兒很認真道:"你會給我回信嗎?”
"當然, ”沈默點頭笑道:"我說話算話的。”
"那咱們拉鉤, ”野兒伸出纖細的手指, 在沈默面前晃晃道。
"呵呵, ”沈默搖頭笑笑道:"你哥哥看到會不高興的。”
順著他的目光, 野兒看到哥哥正要吃人一般瞪著沈默。
"才不管他呢。”野兒撇撇嘴道:"整天盯著人家, 可煩人了。”不經意間, 竟流露出嬌憨的小女兒態。
"他是為你好。”沈默微微笑道:"有這樣一個可愛淘氣的妹妹, 恐怕所有的哥哥都會這樣……”
"啊……”野兒微張著小口, 一臉驚奇道:"你怎知……”
"男人被碰一下肩膀, 會有這麽大反應?”沈默呵呵一笑, 摸一下自己的耳垂道:"男人這裡有眼嗎?”其實還有不少破綻, 比如說別人都是盤腿席地而坐, 這小乞丐和另外一個少年, 卻雙腿並攏, 抱膝而坐;再想到那肖先生一開始說。大殿裡有女眷……總而視之, 便不難猜出, 這小野丫頭的性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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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被沈默說穿了身份, 小乞丐有些手腳慌亂, 語無倫次道:"其實, 我, 那個, 是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道:"信, 對了我是來送信的, 這是肖先生給高手大哥的信。”
沈默接過來, 目光在大殿裡掃過, 卻沒見到那肖先生的身影, 野兒明白他的想法, 道:"今早晨肖先生吩咐我送信以後, 便先行走了。”
沈默點點頭, 心說, 看來這裡面不是什麽好東西, 以至於那姓肖的為了安全起見, 先一步逃走了。
想到這, 他把信遞還給那野兒道:"你看看裡面寫得是什麽吧。”說這話時, 他直罵自己齷齪……
野兒很聽話的接過信封, 撕開了封口。
"算了, ”看著她懵懂的大眼睛, 沈默暗暗歎口氣, 伸手按住信封道:"還是我來吧。”
野兒奇怪的撇撇嘴, 心說這人真奇怪, 但還是順從的松開了手。
沈默掏出信瓤, 展開一看, 上面只有四個張牙舞爪的大字道:‘天心取米。
"天心取米?”野兒好奇的湊過小腦袋, 歪頭道:"什麽意思呢?”
又是 遊戲, 這個測字先生真是同好啊……沈默盯著那信紙, 半晌沉默不語, 良久才悠悠道:"戰書。”
"什麽戰書?”野兒瞪大眼睛道:"沒說要打仗啊?”這無心之言, 再次讓大殿裡的眾人動作一滯, 本來就繃著神經的雙方衛士, 一下子又緊張起來。
那神情彪悍的青年……也就是野兒的哥哥, 似乎受夠了反覆的一驚一乍, 反手握著刀柄, 大步走過來, 滿臉殺氣道:"什麽戰書?”
他氣勢洶洶的樣子, 自然引起鐵柱等人的戒備, 不著痕跡的站在沈默左右, 緊緊盯著他, 只要一有異動, 已經操練過千百遍的陣勢便會發動, 保護大人的同時, 對敵人發起致命的攻擊。
那青年的護衛們也不含糊, 仗著人多將沈默他們, 呼啦一聲, 將沈默他們圍起來, 一言不合立刻拔刀相向。
"哥, 你怎麽老是凶巴巴的……”野兒不滿的擰她哥哥一把道:"要吃人啊。”看到兩邊要打起來了, 野兒覺著自己有責任將他們分開。
讓她這麽一攪合, 她哥哥雖然努力保持黑臉, 並將她拉到身後, 但氣勢已經為之一泄, 使勁瞪眼道:"你……說什麽戰書?”
沈默沒有馬上回答他, 而是將目光投向遠處, 大殿外有老鴰掠過, 發出撲簌簌的聲音, 這時沈默也幽幽道:"蕭芹其實沒有走遠?”
"啊……”那青年張大嘴巴道:"他跟你表明身份了?”
"既然他能認出我來。”沈默淡淡道:"為什麽我認不出他來呢?”
這說法很沒道理, 但很有說服力, 至少那青年信了, 他咽口吐沫道:"你怎知他沒走呢?”
"因為這個。”沈默晃一晃手中的信紙, 對那年輕人笑道:"他留下了這個, 一個可以激怒我的東西, 這個包藏禍心的家夥, 存心想讓咱們火並一把……一手策劃了這麽好玩的事情, 他怎會走遠了看不著呢?”
那青年被他說糊塗, 兩眼發直道:"為什麽這個可以激怒你?”
"你知道我的身份, ”沈默緩緩道:"而我說過, 這是一封戰書?”
"天…心…取…米……”雖然青年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 但恰巧這四個都認得, 說完使勁撓頭道:"什麽意思?”又問左右道:"你們知道嗎?”
他的手下, 除了目不識丁的武士, 也有粗通文墨的書辦, 但都不明所以, 沒人能回答他。
"一群傻蛋。”青年低聲罵道。
"天, 是老天、天朝。”趁他不注意, 野兒又蹦出來, 一個個點著那些字道:"天心, 要麽是老天的心, 要麽是天朝的腹地嘍, 後者更像一些, 應該指的是中原吧。”然後又指著‘取米道:"取就是來拿嘍, 米就是糧食嘍, 取米, 就是來拿糧食。”
"來中原拿糧食……”這下就連她哥的智力, 都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失聲道:"不就是去中原搶糧食嗎?”此言一出, 引來一陣會心的笑聲, 顯然大夥兒對這事兒並不陌生。
沈默道:"蕭芹的居心, 你們明白了吧?”
"他想讓我殺掉你們……”青年沉聲道。
"你覺著殺死我會有什麽後果?”沈默微微笑道。
"這荒山野嶺的, 我們人多勢眾。”青年一臉滿不在乎, 但聲音已經不由自主的發緊了:"殺了你們還有人知道嗎?”說著下巴一揚道:"怎麽樣, 怕了吧?”
"如果我怕了你, 會把這封信公諸於眾嗎?”沈默一臉淡定道:"沒有黑熊膽, 不敢上雪山, 你們是這麽說的吧?”
"你……”青年的面色更緊張道:"憑什麽?”
雖然他說得含糊不清, 但沈默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微笑道:"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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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故作高深的樣子, 讓青年心中一個勁兒的打鼓, 其實他原本就不想惹事兒, 因為這次出來, 真的只是為了把寶貝妹子找回來, 所以才帶這麽點人深入敵境——這裡距離長城還有二百多裡呢, 真要是把明朝的高官殺了, 就憑這麽點人, 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
"你想怎麽樣?”青年色厲內荏道。
"姓蕭的這番做作, 目的就是讓我們火拚, ”沈默輕聲道:"最好是你們把我殺了, 然後再被大明的官軍剿滅了, 這樣他既能報當初的一箭之仇, 又能重新挑起戰火。”說著面帶嘲諷的笑道:"像他那種可憐的叛徒, 只能在雙方無休止的戰火中生存[ 永生 ], 一旦不打仗, 他也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我問的是你想怎樣……”青年咬牙道。
"我這個人, 天生就反感被別人算計, ”沈默面上的笑容, 可以融化滿山的冰雪, 他輕輕按住鐵柱的右手, 將其寶劍重新壓入鞘中, 悠悠道:"他越是想讓我殺掉你們, 我越是要放你們回去, ”說著揮揮手道:"我沒見過你們, 你們走吧。 ”
"你不會派兵追我們?”一句話把青年的不成熟和沒底氣, 泄露無余。
"不會的……”沈默搖搖頭道:"還是那句話, 我如果真想對你們不利, 何必這麽多廢話?不吭聲的召集兵馬, 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青年都快把下嘴唇咬破了, 終於點頭道:"信你一會!”說著揮手道:"我們走!”
"慢著!”沈默一抬手道:"把這個拿回去。”
"要這個幹什麽……”那青年見是蕭芹的信, 啐一聲道:"撕了就好。”
"這是我的回信。”沈默微微一笑道。
"哦?高手大哥也回這四個字……”野兒拿過來, 歪頭一看, 突然大呼小叫道:"哇, 不一樣了!”
只見沈默不知何時, 用炭灰在那四個字上, 各加了簡單的一筆, 竟然變成了另外的四個字:"未—必—敢—來——”
分割
解釋一下, 我不是站在誰邊的, 我只是以一個普通消費者, 表達最單純的憤怒, 總不能被QB了, 還不允許我喊兩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