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巡撫雖然常駐地方, 然而本身並無品級, 多是以朝廷僉都禦史或者兵部侍郎的官銜出任巡撫, 以都禦史或兵部尚書銜出任總督。入則為朝廷尊官, 出則奉敕行事, 為一方軍政之首, 可謂是舉足輕重, 然而這種中央不是中央, 地方不算地方的尷尬身份, 還是為各位督撫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首先, 地方行政架構仍然是原先的。都指揮使因為是武職, 已經靠邊站了, 所以各省的行政機關, 是以布政使和按察使為首, 兩位大僚開府見衙, 都有各自的一套佐屬官員。如承宣布政使司, 有從二品左、右布政使各一人;從三品左、右參政無定員, 從四品左、右參政無定員……本朝並無散官, 官位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尤其是四品以上的高級官職更是缺貨, 所以‘無定員的意思, 絕不是可有可無, 而是可以有很多名, 一般每個布政使衙門裡, 都有十名以上的參政、參議協理政務。
這是高級官員, 之下又設有照磨所、理問所、司獄司、雜造局、軍器局、寶泉局、織染局等機構, 且都有官職、定員。至於按察使司, 規模要小一些, 但性質是完全相同的。這很好理解, 因為太祖設立這兩個衙門, 是為了讓他們統領一省政務的, 自然要將屬官機構配置齊全了。
再看督撫帳下……不好意思, 除了辦理文書工作的書吏以外, 並無任何佐屬官員。為督撫辦公的幕僚, 並不是國家職官, 乃是督撫私人聘用的。在這方面, 連個知縣都不如, 好歹人家還有個縣丞、主簿、典史, 是國家給開工資的。
這也不難理解, 因為最初總督、巡撫都是臨時性質的差遣, 不是官職, 因此不會設有佐官。這就造成了一種普遍的怪現象……督撫是布政使、按察使的長官, 而布政使、按察使卻是省級官僚系統的長官, 督撫若是越過他們, 直接指揮下級官僚, 便犯了‘越權的官場大忌。
且布政使是從二品, 按察使是正三品, 而巡撫往往以僉都禦史出任, 官銜才是正四品, 甚至一些總督也是以正三品兵部侍郎出任。名為上司, 品級卻不如下屬, 而且下屬還領著龐大的官僚機構, 不出么蛾子才怪。
事實上, 督撫政令難行, 全省事權不一, 各衙門推諉扯皮, 對上司陽奉陰違的現象, 在各省極為普遍。這不僅使督撫大員要耗費大量的精力調和陰陽, 許多不擅長搞人際關系的, 直接四面楚歌, 不得伸展。然而一旦有大事發生, 朝廷要追究責任, 督撫又首當其衝, 下面人反而無事。這種吃不著羊肉還惹一身騷的鬱悶日子, 是每個督撫都不願意繼續下去的……跟這個比起來, 區區財政權上收, 簡直是毛毛雨了, 畢竟那是跟戶部扯皮, 不管輸贏, 無非就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至少在省裡還可以窮橫窮橫的。
所以對行政權下放, 地方督撫是一萬個讚成的, 有他們壓著, 布政使、按察使們也沒招, 只能暗中聯絡同黨, 在朝中給新政點眼藥。便有官:‘按照新政, 總督治兵事, 巡撫理民事, 巡撫例歸總督節製。督撫同省, 本以相互牽製, 然權利穿插堆疊, 權非難分, 矛盾在所難免。因此為消除事權不一一說, 實為無稽。
又言道:‘一省之中主大政者二人, 志不齊, 權不一, 其勢不得不出於爭。若督撫二人皆不肖, 則相互容隱以便私圖;若一賢一不肖, 必勢不兩立致成水火;即便二人皆賢, 亦或意見不同, 性格不合, 因此不能相安者, 雖賢者難免。
更有甚者直接否定道:‘祖宗撤行省、設三司, 為防臣子權重難治。今複行省, 設督撫治三司, 大違祖宗之法, 使臣子權重難治!實乃亡國之舉!請立廢此法, 今後有再敢言複立者, 滿門抄斬!
沈默明知道這不是他們反對的真正原因, 卻依然要打起精神, 命人逐條反駁道:‘督撫同省, 只有邊地疆界, 因其以軍事第一, 才使總督節製巡撫。其他省份, 總督隻管軍事, 平時不得干涉地方政務。軍政涇渭分明, 何談權非難分?
‘言兩人主大政, 其勢不得不爭者, 殊為可笑。彼一人獨攬大權者善, 還是兩人分權者善?
‘至於祖宗之法, 分三司乃祖宗之法, 設督撫亦是祖宗之法, 是以世易時移, 不得不變原法設新法。況且今天下[ 遮天 ]財權已收歸太倉, 總督得其兵而不得錢糧, 巡撫掌民政而無兵權, 焉有作亂之可能?
像這種沒營養的口水仗, 從來沒有斷過, 然而新政順利通過廷推, 並得到督撫的大力貫徹, 幾年下來已是大勢所趨、無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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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了軌道, 經濟上也蒸蒸日上。根據萬歷五年底的統計, 太倉存糧足以支取二十年, 太仆寺積金八百余萬兩, 都是當年仁宣之治也沒達到的高度。這當然有沈默的功勞, 但更要的是高拱打下的好底子, 以及張居正這些年的浴血拚殺。
除此之外, 北邊國防也處於黃金歲月。俺答已經掛了, 他的兒子們一面爭權奪利, 一面爭相向朝廷獻媚。土蠻雖然沒有屈服, 但在李成梁和戚繼光的打擊下不斷潰敗, 已經遠離了京畿許多年。內閣裡面, 張居正隻專注財稅改革, 對其余的事情一言不發, 張四維等人各司其職, 都不敢挑戰首輔的權威。幾年來, 安靜到沒有一點波浪, 更是嘉靖、隆慶以來沒有的現象。
跟這些令人舒心的事情比起來, 那點持續不斷的口水仗, 簡直就像枯燥生活的調劑一樣, 那麽無足輕重。
然而在這個萬物複蘇的春天, 一樁樁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情, 都在預示著平靜的日子似乎已經到頭了, 首輔大人煩惱的日子來臨了……
首先是, 皇帝大婚的問題來臨了。這一年皇帝十六歲, 按周歲說, 才十五歲。然而他的母親李太后, 在前一年, 便已經替他定下一名祖籍余姚, 生在京師一個小官吏家庭的女子, 名叫王喜姐的作為皇后人選, 並且希望在萬歷五年就舉行大婚。
然而內閣以為, 皇帝在萬歷五年才只有十五歲, 新娘也只有十四歲, 為免太早, 恐傷聖體。這個理由冠冕堂皇, 因為傳統認為, 男子十六歲才發育成人, 在這個年齡之前行房, 會有損精元。在內閣的堅持下, 皇太后退步了, 然而她實在等不及了, 要求今年皇帝一過完生日, 就舉行大婚。這次內閣也無話可說了, 隻好命欽天監選定吉日, 最後定在了今年三月。
李太后之所以如此堅持皇帝早日大婚, 是因為在中國傳統來說, 男子結婚就意味著是一個成年人了, 皇帝成年就意味著可以履行自己的責任了, 顧命大臣的使命也就到頭了, 應該還政於君了!
對於這一點, 李太后都看得明白, 更不要說朝野上下了, 因此從去歲開始, 便有越來越多的呼聲, 要求內閣在天子大婚後還政, 在所有人看來, 這是必然的……雖然這些年來, 朝廷的小事由內閣六部各衙門解決, 大事由廷推已定, 可以說處理的井井有條, 但這裡面沒有皇帝什麽事兒啊!
做臣子, 總不能一直把皇帝排斥在權力之外吧?特別是那些被排斥在核心圈之外的, 在改革者失意的大臣, 更是想要給太后和皇帝留下好印象, 好借此機會鹹魚翻身。
對於這一天, 沈默早就料到了, 倒也不算措手不及, 他親自擔任大婚總理官, 命令內外衙門開始采買籌備, 務必使天子婚典辦得合乎禮儀, 不給人任何口實。未來如何應對也早就盤算好了……
真正讓他措手不及的, 是昨天發生的一樁事。當時他和張居正正在文淵閣中爭吵。這些年來, 為了新政的事情, 兩人沒少吵架, 不過都算顧全大局, 只在私下裡爭吵, 且就事論事, 過後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因此這種時候, 是嚴禁任何人靠近值房的。
然而就在兩人拍桌子瞪眼, 吵得不可開交之際, 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沈默登時拉下臉道:"怎麽搞得!”
"元輔, ”外面傳來張元忭的聲音, 這位素來穩重的狀元郎, 已經內閣五年半了了, 早從當初沈默的侍從, 被提升為掌管文淵閣內外事務的官員。除了幾位閣老之外, 內閣中就屬他說話最管用:"有江陵急信給張閣老!”
沈默看看張居正, 張居正的臉色登時變得煞白, 從老家送來的, 又是嚴重到足以讓張元忭壞規矩的消息……聯想到父親從去年就健康堪憂, 張居正不敢往下想了。
"進來吧。”沈默出聲道。
張元忭便領進一個風塵仆仆的軍官來。
張居正一看, 來者正是他的第四個兒子張簡修, 因為讀書不成器, 因此蔭了個武職的錦衣衛千戶, 便在江陵老家侍奉自己的爺爺奶奶。不由問道:"家裡出了什麽事?”
"爹……”張簡修噗通一聲跪下, 放聲痛哭道:"爺爺已經仙逝了。”
"什麽, 你說什麽?”張居正頓時感覺天旋地轉。
"爺爺已於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張簡修哭道:"奶奶命我來京城報喪!”
"這怎麽可能……”張居正如遭雷擊, 癱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重重的朝南方磕頭, 錐心裂骨的捶胸嚎啕道:"爹啊, 孩兒不孝!”
沈默在邊上也是一片黯然, 他知道張居正是真難過……官員出仕之後, 與父母便是長久的分離。像張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 結束了三年的病休回京之後, 便再未回過江陵, 整整二十年, 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
去年夏天, 江陵來信, 說他的父親病得很重, 有時連走路都困難, 十分想見他最後一面。張居正便準備請假省親, 偏偏財稅改革到了最關鍵的階段, 隻好等把硬骨頭啃下來再走。誰知道沒等他忙完, 張文明便已經去世。生不能親自奉養, 病無法床前盡孝, 死不能見最後一面, 作為兒子, 又怎麽能不抱恨終生, 自責一輩子呢?
沈默命人把悲傷過度的張居正送回家去, 便沒時間再替人家難過了。 不是他冷血, 而是想到了張居正將要丁憂守製三年。這三年裡, 自己豈不是要獨撐局面, 還得替張居正對付那些視變法為眼中釘的敵人?一想到這個, 他就一陣陣頭大。
當然, 不管心裡怎麽想, 該怎麽做還是得按程序來。他首先批準了張居正在家哀思, 不再來上班的要求。然後向皇帝和太后報告此事, 討得了對張居正勸慰的聖諭。然後第二天下[ 遮天 ]朝後, 他帶領內閣眾人到紗帽胡同的張居正龘府上致祭。只見張府門前的一對燈籠, 已經換成白色的, 上面寫著大大的‘奠字。
進去大學士府, 只見裡面已是一片縞素, 客堂也被臨時布置成靈堂。看著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 還有上面‘音容宛在之類的挽聯, 沈默也鼻子一酸, 差點哭出來, 心中暗暗道:‘爹啊, 您可千萬保重啊!
聽說有聖諭, 張居正讓家人先回避, 跪聽了小皇帝母子兩人的慰問之詞, 然後伏地痛哭起來, 斷斷續續道:"臣多謝皇上、太后關懷……”
沈默把張居正扶起來, 在他耳邊輕聲道:"太嶽兄節哀, 咱們先想想怎麽應對吧。”
張居正借著著擦淚, 點點頭, 嘶聲道:"請元輔書房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