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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52章 君子意如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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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感慨之後, 徐階收拾情懷, 一臉欣慰的對沈默笑道:"你在東南做得很好, 我很欣慰。”

"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沈默趕緊恭聲道:"學生很是過意不去。”

"哎, ”徐階搖搖頭道:"不過一點舉手之勞, 況且我也沒幫上你什麽。”頓一頓, 他又道:"去歲那些言官攻擊你, 出乎老夫意料, 補救的也就晚了些, 讓你受委屈了。”

"老師言重了, ”沈默微笑道:"您雖是首揆, 卻也管不著那些言官說什麽, 何況要是沒有您鎮著, 那些人哪能善罷甘休呢。”

"好、好……”對沈默的通情達理, 徐階十分的欣慰, 目光有些複雜的撚須道:"你很好, 真的……”他的潛台詞曖昧[ 很純很曖昧 ]難懂, 沈默也不明白, 隻好隨口自謙兩句。

好在徐階也只是自己感慨, 根本沒有讓他明白的意思, 稍一走神後, 便笑笑道:"回來了好啊, 為師最近深感獨木難支, 早就盼著你回來了。”

沈默也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隻管扯著順風旗和他敷衍, 直到徐閣老問道:"方才去聖壽宮, 皇上都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 ”沈默低聲道:"皇上已經走火入魔, 三句話就回到修玄上。”

"是啊……”徐階點點頭道:"皇上這二年, 愈發喜怒無常, 荒唐昏亂, 我等臣子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勉力為之啊……”頓一頓道:"不然, 這大明, 還有什麽指望?”

沒想到他竟如此悲觀, 沈默低聲道:"有老師在, 天下[ 遮天 ]就亂不了。”

"唉, 就算我渾身是鐵打, 能打得多少釘兒?”徐階搖頭道:"何況群僚各懷鬼胎, 國亂若斯仍不思精誠團結, 還要在我背後捅刀子、挖牆腳, 實在是讓人寒心呢……”

沈默知道他說的是高拱, 但既然打定主意, 不摻和進這兩人的鬥爭, 他當然緘口不語, 裝作沒聽懂的。

徐階卻不會這樣放過他, 乾脆挑明道:"昨兒個錦衣衛將仁甫解壓回京, 下詔獄嚴刑拷問, 這事兒你聽說過沒有。”劉燾字仁甫號帶川, 徐階隻稱其字而不呼其號, 表明劉燾和自己的親密關系。

沈默面露驚訝道:"這麽快?”

"有人在暗中施壓, 不快能行嗎?”徐階冷冷道:"高肅卿現在威風的不得了, 錦衣衛也得買他的面子。他抓住仁甫的失誤不放, 準備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

沈默默默聽著, 高拱這招棋確實很妙, 因為劉燾乃徐階的心腹臂助, 在外為其掌薊鎮兵權, 在內則替他鎮著都察院……要知道劉燾是以左都禦史總督薊遼, 隨時都可能再回去, 所以人走茶未涼, 都察院的風憲官們, 對徐黨下手格外留情。

如果讓沈默說, 徐階錯就錯在貪心不足上。既然知道劉燾的重要性, 就不該再把他派出去掌兵, 這不是增加他出事的風險嗎?當然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他理解徐階此刻的痛苦心情, 在一幫感同身受道:"可憐了劉帶川, 文武雙全、一世英明, 稀裡糊塗便落到這般田地。”頓一頓道:"老師, 您看我們想個什麽法子, 將他搭救出來?”

徐階聽了緩緩轉回頭去, 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面無表情的搖頭道:"仁甫雖然冤枉, 但不能救。”

"這是為何?”沈默一臉不解的問道。

"高拱這個人看似耿直, 但內心工於算計, ”徐階緩緩道:"他敢於直接在皇上面前攻訐劉燾, 其實目標始終是我。”說著目光變得陰沉起來道:"我知道, 他正是想到我一定會疏救, 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 他就把盆子髒水順利潑到我身上了。”

沈默覺著徐階的分析有道理, 但仍表示憂慮道:"人都知劉大人和老師的關系, 您如果袖手旁觀, 豈不正讓那些人, 有了嚼舌頭的地方?”

"這正乃高拱的陰險之處, ”徐階無奈地搖搖頭, 喟歎一聲道:"救吧, 就會得罪皇上, 不救吧, 又會得罪同僚。拙言啊, 如此處境之下, 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

沈默想了想, 低聲道:"看來只能丟車保帥了。”

徐階有些難過的低聲道:"如果丟了我這個老帥, 能把仁甫這輛大車保下來, 我豁出去又何妨?”說著深深歎口氣道:"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 是想把我們爺們一鍋端啊。”說來說去全是廢話, 還是打算放棄劉燾了。

沈默明白了徐階的意圖, 雖然能理解他, 但還是未免有些心涼, 看來在這位老首輔心裡, 只要能保住自己, 任何人都可以拋棄……當然也包括自己。但他認真的安慰徐階道:"政壇的鬥爭和戰場對陣其實一理, 不爭一時一地, 笑到最後的才是勝利者;隻好先委屈一下劉大人了, 只要老師能穩坐釣魚台, 他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但願如此吧。”徐階的表情輕松了不少, 朝沈默笑笑道:"拙言, 你不會覺著老夫冷酷吧?”

"不是老師冷酷。”沈默趕緊恭聲道:"是政治鬥爭太殘酷。”

"是啊……”徐階感同身受的點頭道:"我是嘉靖二年的探花, 步入政壇已經四十多年了, 經歷了嘉靖朝的所有風波, 也算有了些道行……”說著語重心長的對沈默道:"拙言呐, 我有種感覺, 又一次狂風暴雨要來臨了。”

沈默趕緊正色道:"請老師指點迷津。”

"呵呵……”徐階撚須笑道:"放松, 讓別人緊張去, 你只需要隔岸觀火就好了。”說著看他一眼道:"你回京不是為養病嗎, 那就回家好好歇著, 正好置身事外, 等結果出來了再復出吧。”

沈默心中一動, 他終於確認, 一直想讓自己遠離京城的力量中, 確實有徐階在裡面, 至少是推波助瀾。但老頭高就高在, 讓你搞不清這是為你好呢, 還是想害你呢……高, 實在是高, 這就好比被, 雖然知道自己被暴菊多次, 卻偏偏一次都描述不出來。

不過徐階的安排, 也正與沈默的打算不謀而合, 還省卻許多口水, 於是他很聽話的點點頭, 道:"學生聽老師的。”又關切問道:"那老師該如何應對呢?”

見他如此恭順, 徐階很是高興, 呵呵笑道:"放心好了, 他有張良計、咱有過牆梯, 高肅卿想和老夫玩, 還差了五百年的修行。”

"那就好, 那就好……”沈默長籲口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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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到了飯點, 徐階留沈默在直廬中吃了餐便飯。飯後前者回值房繼續辦公, 後者則離開了西苑, 準備回家補個覺去……昨夜無眠, 方才陪徐階吃飯時, 他都差點睡著了。

甚至等不到回家, 他便吩咐外面腳步放緩, 沈默摘了官帽, 閉上眼迷瞪起來, 很快就輕輕打起了酣。誰知剛剛見到周公, 還沒擺上棋, 便感覺被人當頭一棍, 痛得沈默他一聲, 眼冒金星清醒過來, 原來轎子突然停了下來, 稀裡糊塗間, 腦袋撞在了轎壁上。

外面響起了胡勇的呵斥聲道:"大膽刁民, 竟敢驚擾官轎, 快快拿下!”但旋即淹沒在人聲喧騰之中。

沈默一面揉著火辣辣的額頭, 一面側耳傾聽, 外面好像很多人, 且都情緒激動, 似乎有什麽事情發生。便呲著牙戴上官帽, 待表情恢復威嚴, 就掀開了轎門簾往外看嗎, 只見面前人頭攢動, 火藥味十足, 十幾名侍衛一起拔刀, 將轎子團團護住。沈默低聲問道:"胡勇, 發生什麽事兒了?”

"小的也不知道。”胡勇趕緊回過頭道:"我這就驅散他們。”說著便要提刀上前。

"不可胡來。”沈默已經看清, 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 大都是老幼婦孺, 全都面露悲戚、驚恐無比, 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 直欲穿過扈從奔官轎而來……

‘蠢東西!沈默暗罵一聲, 這可不是在東南, 北京城不是撒野的地方, 便低喝一聲, 叫住了胡勇, 低聲喝道:"上前問清原委, 別給我惹事!”

胡勇本就是個伶俐之人, 只是乍入京城還沒轉變過角色來, 讓大人這一罵, 立刻清醒過來, 馬上收起刀, 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道:"爾等有什麽事, 攔我家大人轎子?”

"求大老爺快去救人吧。”當先的一個老漢, 身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布袍, 頭髮散亂、面上還有傷痕, 一臉惶急道:"再晚了他們就要打死人了……”

沈默聞言隻好走下轎來。衛士們見了, 趕緊把他團團護住。沈默低喝一聲道:"都閃開!”讓這些家夥離遠點, 又下令胡勇趕緊帶人去查看。他則和顏悅色對那老者道:"老人家, 有什麽事兒盡管說來, 本官自會為你做主。”其實這時他已經看見, 胡同口裡有順天府的衙役、還有巡城禦史的兵丁, 顯然事情不小。雖然不願惹事, 但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掉鏈子, 不然形象就全毀了。

老者見他如此年輕, 但身上的大紅官袍做不了假, 知道那禦史大人沒騙自己, 便竹筒倒豆子似的, 將事情的經過講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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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因為那玉芝壇!話說王金等人領了皇命, 便在京城裡裝模作樣的四處勘察, 半個月後回稟皇帝, 在京城地圖上劃出, 北起十八半街, 南至劈柴巷;東起太常胡同, 西至內城河的四條胡同, 為興建玉芝宮的風水寶地。嘉靖毫不猶豫的批準下來, 命令王金會同工部, 盡快動工完成。

但這四條胡同中人口稠密, 要想大興土木, 先得讓原住戶搬家才行。可工部開出補償條件, 任誰也不會接受, 結果這裡的二百多戶居民, 到了朝廷給的期限, 誰也沒有搬。今日一早, 順天府的官差竟如狼似虎闖進來, 命他們正午之前全都搬出去, 否則便要強行幫他們搬家。

百姓們束手無策, 只能以冷漠對之, 心說天子腳下, 官府不敢太放肆, 誰知這次卻失了算。這次官府不僅放肆, 還放肆大了, 到了中午時分, 他們竟將攻城用的槌車推到了胡同中!

不是戰場, 也沒有敵兵, 攻城槌前, 是大明百姓的棲身之所。

看到胡同中站滿了挎刀持槍的士兵, 還有那幾台恐怖的‘大家夥, 百姓們這才確信, 官府這次是來真的, 他們徹底害怕了, 黑壓壓的跪在官兵面前, 面上寫滿了絕望和焦灼!

所有人都望向站在士兵從中的幾個官員, 這些人品級不高, 最高才是五品, 但此刻他們, 卻成了百姓命運的主宰。

這幾個官員分別來自順天府和工部, 其中又以順天府治中王思齊, 和工部營繕清吏司的郎中周德符為首。這種對峙簡直令人窒息, 兩個五品官心中狂罵各自的上司, 自己不敢出面, 偏要讓咱來當這惡人。

兩人心理壓力很大, 但眼見著地上的人影越來越長, 已經過了上司給定的期限, 可誰都不敢下這個要命的命令。正在焦灼間, 突然聽胡同口一陣騷動, 只見官軍分開左右, 一乘四人官轎從胡同口裡抬了進來, 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黃色的大燈籠, 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不消說, 罪魁禍首來了。

見那乘官轎落下, 王思齊和周德符兩個, 趕緊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 只見一個頭帶金色忠靜冠、身著金邊黑色蜀綢道袍, 手持一柄金色拂塵, 非道非僧、非儒非商的中年男子, 一臉陰沉的端坐在裡面……就像誰都欠他八百吊錢似的。

此人正是領命皇帝建造玉芝壇的王金, 他雖然一早沒出現, 但一直派徒子徒孫們一趟趟的過來打探, 誰知到了中午頭, 還是沒有動靜, 他終於忍不住親臨現場, 眯著眼打量外面一番, 明知故問道:"他們搬了嗎?”

王思齊歎口氣道:"唉, 這些刁民竟耍無賴不肯搬, 我們也沒有辦法……”

王金皮笑肉不笑的哼一聲道:"二位是不想當這個惡人吧?”兩人趕緊矢口否認, 王金根本不聽他們那一套, 黑著臉道:"二位莫要吃了豬油蒙了心, 今天可是最後期限, 若耽誤了皇差, 玉芝壇不能如期動工, 你們吃罪得起嗎?”

兩人唯唯諾諾, 都道不敢。

"沒用的東西!白瞎了這一身官衣!”王金輕蔑的訓斥道, 發達之後, 他特別願意訓人。尤其是訓這些進士官, 感覺沒有比這更快意的事情了。把兩人罵得狗血噴頭, 他才狠狠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們不搬咱們動手搬!”

王思齊暗歎一聲, 隻好下令道:"動手!”

巨大的攻城槌撞向牆壁, 隻一下那面牆便轟然倒塌, 巨響聲中無數人的哭聲也跟著響起。

哭聲中, 人們驚恐的發現, 一個老人拚命跑向那攻城槌前, 他拚命伸出雙手, 身子緊緊貼在牆上, 仿佛要保護自己唯一的住處。但他的身影在那巨大的攻城槌前, 實在太渺小了, 就像螳臂當車, 只能空釀一場悲劇。

"反正沒有活路了, 就讓他們壓死吧!”一個青壯漢子怒吼著騰身一躍, 飛也似的奔向老人身前。"蒼天無眼啊!”越來越多的青年人, 跑到了他的身邊, 在那老漢面前, 排成了一道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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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槌仍在前進, 距離那血肉之軀組成的人牆, 已經不足一丈了, 操車的士兵們都緊張起來, 目光都望向身後的軍官, 前進的速度自然慢下來。

那軍官的臉上、手上全是汗, 他雖然也欺壓過百姓, 但從沒想過, 會有親手殺害父老鄉親的一天。

沒等他下令, 在距離人牆一尺的地方, 攻城槌愣生生地停了下來……

王思齊和周德符也暗暗松了口氣, 只有王金怒氣衝衝的下了轎子, 大罵道:"廢物!一群廢物!”又尖聲下令道:"把這些刁民抓起來, 統統抓起來!”一群衙役便拿著鐵鏈和戒尺奔了過去, 但百姓們知道, 只要自己被拉走, 攻城槌又會將自己的家拆毀, 所以誓死不從, 雙方先是推搡起來, 然後扭打在一起……

胡同裡混亂不堪, 事態失去了控制, 一些婦孺老人跑出來, 正好看到一頂高官的轎子經過, 便有了前面攔駕求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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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班了, 吼吼, 這年過的, 真叫個忙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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