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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在混亂中, 被官員打傷, 竟至人事不省, 這真是聳人聽聞的奇事。同僚們急忙把他送回家, 才發現他家只有一婆一媳、無三尺應門之童, 見兩個婦人一老一孕, 又趕緊去請大夫, 張羅著給他看病。
大夫還沒到, 沈默先到了, 有認識他的趕緊行禮, 但看他的目光十分驚異, 仿佛沒意料到這樣的大人物, 會來一個小小郎中家一般。沈默渾不在意, 朝他們致意後, 便微笑道:"諸位若是忙碌, 便把這裡交給我這個閑人吧。”
眾人都掛念著儲濟倉那邊, 聞言便一齊告辭, 離開了海家逼仄的小院。
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兩個, 從海瑞被抬回來, 一直表現的很鎮定的老夫人, 終於忍不住垂淚道:"沈大人, 您說這大明的官兒還能當麽, 吃不飽、穿不暖不說, 怎麽連命要丟了?”
沈默面上發燒, 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 全都是讓錢逼的, 才不理智了。”說著歎口氣道:"先去看看剛峰兄吧。”
海老夫人也就是發泄一下, 並不是要跟他說理, 聞言擦擦淚, 便帶他到裡屋去了。只見海瑞蓋著床薄被, 躺在床上依然未醒, 額頭青紫一片, 面色蠟黃蠟黃, 看起來確實嚇人。
沈默輕歎一聲, 對胡勇吩咐道:"請太醫院派人來看看。”胡勇點點頭, 快步出去了。
這時戶部官員請的大夫來了, 沈默連忙站起來, 讓開座, 請大夫診治。那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 一番診脈之後, 表情放松道:"不礙事、不礙事。”
老夫人當時就不信了, 指著兒子的額頭道:"看這兒青紫爛黑的, 還不礙事嗎?”
"呵呵, 老嫂子有所不知。”那大夫道:"人額頭的這塊骨頭最硬了, 就是再狠點也傷不到腦子, 這些淤青都是皮外傷而已, 不礙事的。”
"那為什麽昏過去了?”沈默輕聲問道。
"哦, 跟額頭這下沒乾系, ”大夫的回答出人意料道:"他是餓昏了。”
"餓昏了?”沈默不由吃驚道。
"嗯。”大夫應一聲, 便從藥箱中拿出艾絨, 點著了在海瑞身上幾處大穴上灸了幾下, 便見他嘴角抽動幾下, 額頭冒出了鬥大的汗珠來, 但表情的確輕松了許多。
"熬一鍋稀飯, 稠一點喂下去, 我再開個溫補的方子, 吃上幾日就好, 耽誤不了過年。”大夫把剩下的艾條丟進爐子裡, 一邊擦手一邊吩咐道:"再給他多添床被子, 把爐子升旺點, 病人身體正虛弱著呢, 當心風寒入體, 引起大病。”
開完方子之後, 沈默便讓人把大夫送走了, 至於抓藥, 還是等太醫看過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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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老夫人要去廚房熬粥, 沈默扶住她道:"您在這兒坐著就行, 一切有我呢。”
海老夫人有些尷尬道:"缸裡沒米了, 我得先去買點。”
"不妨事。”沈默對個衛士道:"把車上的東西卸到廚房, 再熬一鍋稀飯端來。”衛士便轉身就出去了。
這時海妻抱著床棉被從裡屋出來, 沈默道:"不夠啊嫂夫人, 多拿幾床來。”
海妻聞言低頭啞聲道:"再沒有了。”一邊給海瑞蓋上被子, 一邊眼淚又下來了。
沈默聞言心中一酸, 把自己的大氅也給海瑞蓋上, 他的護衛們看見了, 趕緊有樣學樣, 將身上的披風都解下來, 全蓋在海瑞的被上。
"把爐子生旺點。”沈默心裡很不好受, 坐在海瑞的床邊, 眉毛擰成了個川字。衛士卻伏在他耳邊, 小聲道:"最後一點炭, 廚房熬粥了, 秦六已經出去買了, 還得等一會兒。”
"把車板卸了, 劈柴!”沈默煩躁的一揮手道:"實在不行, 把你們的棉襖扔爐子裡燒了!”
海老夫人聞言道:"大人切莫遷怒他們, 是我們家沒有柴禾了。”
"唉……”沈默聞言歎一聲道:"怎麽會這樣呢?已是清寒若斯, 為何冬至送來的油鹽柴米, 卻要退給我呢?”
海老夫人聞言給沈默失禮賠不是道:"您的盛情我們全家都感戴, 只是汝賢這孩子脾氣強得很, 偏不讓收, 我們娘倆也沒辦法。”
"是我這個朋友沒盡到心啊。”沈默又歎一聲道:"剛峰兄至剛至陽, 鋒芒難免刺人, 我實不該和他計較這些的。”
兩人正說話, 衛士端一碗熱乎乎的粥上來, 海老夫人上前接了過來, 沈默把座位讓開, 自己坐在床頭, 把海瑞扶起來, 讓他靠坐在自己身邊。
海老夫人感激的看看沈默, 便坐在床邊, 舀一杓稀粥, 輕輕的吹涼了, 送到海瑞嘴邊。雖然仍昏迷不醒, 但餓壞了的海瑞, 仍本能的張開嘴, 吃下那一口。
海老夫人一杓接一杓的喂著兒子, 一碗粥見了底, 海瑞睜開了眼睛, 聲音微弱道:"娘……”
海老夫人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一見母親哭了, 海瑞掙扎著想要給她擦淚, 卻被沈默按住道:"你就老實點吧。”
海瑞這才發現, 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 再看看身上還蓋著他的大氅, 一時間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侍衛又端一碗稀飯過來, 海老夫人又要喂給兒子吃, 海瑞哪好意思?便堅持要自己吃, 海老夫人隻好從了他。雙手接過母親手裡的粥碗, 他的手還有些顫抖, 沈默連忙騰出隻手, 幫他托住了碗。
感激的看看沈默, 海瑞也不用杓子, 直接把嘴湊到碗邊, 幾口就把一碗熱騰騰的粥喝了下去。這才拿起湯匙, 將碗底的殘粥刮到碗邊, 吃了個乾乾淨淨。
兩碗熱粥下肚, 海瑞感覺身上有勁兒了, 便要掀被下床, 又被沈默按住道:"大夫說要你好生休息, 今兒就老實躺著, 不許亂動。”
海老夫人也跟著道:"聽沈大人, 不許亂動!”待沈默把兒子按倒後, 她又細心的把被子掖好, 這下海瑞是徹底不能動彈了, 但嘴上還不閑著, 道:"是誰送我回來的?儲濟倉那邊怎樣了?”
"這個操心的命啊……”海老夫人歎口氣, 對沈默道:"你們先聊, 老沈給大人泡茶去。”
沈默微笑道:"泡茶不急, 老夫人先去廚房看看, 那些年貨該怎麽規整吧, 待會兒還有一車柴米油面, 得騰地方才行。”
海老夫人平時是不受人恩惠的, 但她已經被沈默徹底感動, 只能安靜的聽他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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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濟倉那邊已經沒事了。”待海老夫人出去, 沈默對海瑞道:"官員們只是一時氣急, 才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一見你昏倒了, 便全住了手, 打你的還主動去順天府投案, 其余人則都散了。”
"也不能怨他。”海瑞道:"當時太亂了, 也不知是哪兒飛來個錢袋子, 一下就打在我腦門上了……再說, 官員們有怨氣, 那是正常的, 不衝戶部的人撒, 還能衝誰撒?”
"這事兒沒算完。”沈默道:"我聽說他們商量著要上疏, 彈劾戶部和內閣呢。”
海瑞聞言搖頭道:"沒有用……”
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道:"這可不像你海剛峰說的話。”
海瑞疲憊的笑笑, 聲音低沉道:"這就是我的心裡話, 大明朝已經病入膏肓, 治標沒用, 除非治本。”說著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裡, 你知道, 我知道, 大家都知道, 卻沒人敢觸及。不去觸及這個根源, 就起不了什麽作用, 上一百次疏也沒用!”
沈默聞言點點頭, 低聲道:"莫非你還存著上疏的想法?”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這個小小的郎中, 就是把奏本遞上去, 皇帝能看到嗎?”說著無奈的搖頭道:"看不到的……”
沈默聞言心神一松, 其實他這次來海家, 一是探視, 二是看看能不能勸說海瑞, 打消上書的念頭, 現在見他有放棄之意, 哪有不趁熱打鐵的:"剛峰兄, 太夫人年事已高, 嫂夫人又有身孕, 揭龍鱗的事兒, 萬萬想都不能想啊!”
海瑞黯然歎息道:"你所說的, 正是我無法放下的, 算了, 不提了, 先安心過年吧。”
"這才是正辦。”沈默徹底松口氣道:"我帶了些年貨來, 你這次務必收下, 好歹讓老夫人、嫂夫人補補身子。”
海瑞深深的望著他, 良久才從喉嚨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謝。”
"朋友有通財之義, ”沈默搖頭道:"你不必多言。”
"但你的東西, 我一樣不能收。”誰知下一刻, 海瑞卻像換了個人似的, 道:"請你全帶回去吧。”
沈默難以置信道:"發燒了?”
"我清醒的很, ”海瑞板著臉重複道:"大人的恩惠, 我們海家受不起, 請你把東西拿回去。”
"為什麽?”沈默面上的笑容斂去。
"這是大人要我說的, 那我就說, ”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為你是不同的, 誰知與那些人別無二致, 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海瑞沒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會收你的東西!”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道:"早就想寄給你, 這次倒省事了。”
沈默黑著臉接過來, 一看信皮子上, 銀鉤鐵劃的寫著一行字道:‘與沈拙言絕交書, "呵……”他指著海瑞道:"你可以餓得昏倒, 也忍心讓老娘挨餓?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 我怎麽說你啊……”氣得他話都不會說了。
這時海老夫人聽到爭吵聲趕過來, 揚手就打海瑞道:"孽畜, 怎麽能這樣對沈大人呢?”
沈默趕緊拉住海老夫人, 道:"剛峰兄可能魘著了, 待會兒太醫來了, 拿針扎扎就好了。”
"對。”海老夫人也覺著這解釋合理, 道:"是魘著了, 得狠扎!”
怕再惹母親生氣, 海瑞不敢再說話, 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著沈默。沈默隻好退避三舍, 在海老夫人無比的歉疚中, 離開了海家。
"你這都發什麽瘋啊!”把沈默一送走, 海老夫人舉拐杖要打海瑞, 卻見兒子病弱的樣子, 又根本下不去手, 只能流淚道:"莫非真是魘著了。”
海瑞的目光卻一片清明道:"娘, 我都快五十歲了, 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您不要操心了。”
"你就是六十了, 也不能忘記娘當年教你的, ”海老夫人垂淚道:"人要知恩圖報啊……”
"我一刻都沒忘記過, 娘……”海瑞也流下淚來, 道:"孩兒從來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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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海家娘倆哭成一團, 單說沈默被海瑞卷了個灰頭土臉, 悶不作聲的坐在轎子裡。外面的侍衛更是氣憤難平, 紛紛罵海瑞不識抬舉、不在五倫、六親不認、豬狗不如!
"你們這群吃材知道什麽?”聽他們罵得不像話了, 沈默卻爆發道:"都給我閉嘴!”
侍衛們心說大人這是拿我們撒氣呢, 趕緊噤了聲。
待回到家裡時, 沈默已經恢復如常, 只是絕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 仿佛真忘了這個朋友一般。
過幾日, 不知什麽人神通廣大, 竟把那封‘絕交書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讓沈默顏面掃地, 竟氣得閉門謝客, 看這架勢, 連年都過不好了。
就連深居大內的嘉靖皇帝, 也聽說了‘絕交書的事兒, 竟難得的開心笑道:"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十多年了, 隻記得他一次次讓人吃癟, 想不到這次, 竟讓人家狠狠的甩了嘴巴, 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黃錦沒有那麽惡趣味, 相反他還挺同情沈默的, 便陪著笑道:"那個叫海瑞的, 也忒不是東西, 沈大人不嫌他貧寒, 折節相交, 他卻絲毫不珍惜, 真是活該窮死病死。”
"這倒是。”嘉靖聞言若有所思道:"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 實在是太多了……”說這話時, 他想到了那些惱人的奏章。原來這十幾天來, 通政司收到了數以百計的奏疏, 都是彈劾內閣和幾位尚書的, 尤其是徐閣老, 幾乎要被唾液給淹了。
遭到大面積彈劾後, 徐階和幾位尚書, 卻按例沒有上書自辯, 也沒有在家裡呆著等待處分, 而是仍然兢兢業業的在內閣當差,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這讓嘉靖十分的欣慰, 自己沒有選錯人啊。也不能讓國之股肱太委屈了, 嘉靖便將所有的彈劾奏疏留中不發, 硬是拖到了臘月二十七衙門放假, 好麽, 有天大的事情, 等過了十五回來再說吧。
只是嘉靖心裡很難平靜, 因為他知道, 這些奏疏明著彈劾的是徐階高耀這些人, 但實際上, 是在打他這個皇帝的臉。
見嘉靖面色難看, 黃錦關切問道:"主子, 您身上哪不舒服?”
"朕身上舒服的很。”嘉靖面容猙獰道:"但心裡很不舒服啊!不就是因為少發了幾個月的俸祿嗎?”一想到這個, 他心中的憤怒無以言表, 表情扭曲道:"就要告這個、告那個, 聽說還要……”後半句話, 他硬生生咽下去, 對噤若寒蟬的黃錦道:"你說這幫畜生, 該不該殺?”
黃錦點頭也不是, 搖頭也不是, 只能默不作聲。
好在嘉靖也沒等他的回答, 而是又問道:"今天二十幾了?”
"二十九。”黃錦小心翼翼道:"明兒就是除夕了。”
"除夕好啊。 ”嘉靖神經質的笑道:"除夕夜, 熱鬧啊, 哈哈哈哈……”
雖然侍奉皇帝二十年, 黃錦還是聽不懂嘉靖在說什麽, 不由暗暗埋怨自己, 若是聰明一些多好, 不要說李芳, 恐怕就連陳洪, 也能從皇帝的話中, 聽出些端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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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京中的很多科道禦史、言官諫臣們, 幾乎都在做同樣的一件事, 沐浴焚香, 淨室獨坐, 仿佛要去做什麽大事一般。
沈默雖然沒有焚香, 但也徹夜無眠, 他披衣走到院中, 抬頭看向天際, 但見一股赤色的霧氣, 籠罩著北京城的上空, 根本看不清滿天的星辰。預兆著嘉靖四十四年的除夕, 是那樣的不同……
沈默負手在院子裡踱著步, 四周安靜的針落可聞, 但他知道, 再過不到十個時辰, 恐怕北京城, 就要陷入一片愁雲慘淡了。
不知道明天之後, 大明朝會走向何方, 雖然對他們將要做的事情不抱希望, 但沈默還是暗暗祈禱, 天佑大明, 不要大傷國家的元氣……
分割
確實早了點, 雖然很有限……羞愧的掩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