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七章西風勁
天空中黑雲密布, 雖然已經是卯時, 但依然伸手不見五指。
承天門前高懸著八具大燈籠, 因國喪未闕, 故而都用白布蒙著, 光線慘淡, 照在宮門前候朝的官員身上, 映照出一張張陰沉甚或驚恐的面孔。氣氛極為沉重, 與平時進入承天門前, 眾官員說笑打諢的熱鬧場面, 形成鮮明對比。
沉默的人群稍有騷動, 官員們循聲望去, 便見兩盞燈籠的引導下, 大學士們一起從內閣方向走過來, 顯然閣老們一夜未眠, 研究對策來著。
百官張望著, 想從閣老們的臉上看出點訊息來……走在最前面的一矮一高, 是輔徐階和次輔高拱, 徐閣老依然是古井無波, 誰也別想看出什麽, 但從高閣老鐵青的面色中, 就能猜到, 局勢似乎比想象的還要糟。
閣老們總是卡著時間到, 剛在朝班站定後, 鼓樓上響起了鍾聲, 承天門緩緩打開。百官無聲的列隊, 魚貫而入……
金殿上, 隆慶皇帝竟早就等在那裡了, 雖然貪圖安逸, 尤其不喜歡早起, 但接連傳來的報警聲, 讓年輕的皇帝徹夜失眠, 第一次迫不及待的要見到他的大臣。
當百官山呼萬歲, 皇帝感到了一些安全感, 但在鴻臚寺宣諭官的聲音中, 很快又消失不見, 宣諭官先宣讀了宣大總督王之誥的秘奏:‘臣偵得虜酋俺答, 率鐵騎八萬, 已自晉中繞過大同, 誠恐京師震動, 請以便宜應援, 或徑趨居庸關增守。
又宣讀了薊遼總督曹邦輔的急奏:‘韃靼土蠻部騎兵三萬余眾, 已沿朝河川進至古北口, 薊鎮告急
隆慶雖然對政事心不在焉, 但大明天子守國門, 他當然知道大同和薊鎮, 乃是京城的東西門戶, 如今東大門已經被穿越, 西大門也岌岌可危, 已成包夾之勢, 顯然蒙古人這次前來, 是大有所圖的。
於是, 隆慶皇帝登極後, 第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誕生了。宣諭官接過太監遞上的一道上諭, 高聲宣讀起來:‘邊將畏敵怯戰, 兵部麻木不仁, 致使韃虜長驅直入, 竟欲撼我帝京, 朕心甚憂, 爾等眾臣豈不愧哉?
聽到皇帝的責難, 徐階從錦墩上站起來, 率領百官叩請罪。
"磕頭有什麽用, 都起來吧。”隆慶也不知是生氣, 還是中氣不足, 聲音都顫道:"趕緊合計個對策吧, 別真等著人家兵臨城下。”
徐階扶著錦墩起身, 恭聲安慰皇帝道:"陛下息怒, 韃虜雖然來勢洶湧, 但朝廷也做足了功課, 必不會重演‘庚戍之變的慘劇……”說著看看斜對面的楊博道:"還是請兵部, 為皇上分說吧。”
雖然情況已經十分緊急, 但從兵部尚書楊博的臉上, 看不到一絲驚慌, 他這輩子見過的風浪太多了, 在任何時候下, 都能保持冷靜, 便出列奏道:"啟奏陛下, 自去歲老臣接手京城防務以來, 一直在力圖轉變京城的防禦戰略, 即從原來的居重馭輕, 固守北京城, 轉向以整個京畿地區的防禦為重點。為達到這一目的, 微臣不斷抽調外衛旗軍輪班京師操練, 並修造了一系列遙相呼應的軍事設施, 現在京營官兵已完成動員, 各地勤王之兵業已6續到位, 已然構建起一個外圍的防禦體系, 雖不是天衣無縫, 但在攻破我外圍軍鎮前, 蒙古人是不敢擅越雷池, 覬覦京城的。”
聽了楊博的話, 隆慶心下大定, 龍顏大悅道:"怪不得父皇要把京畿防務交給大司馬, 您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針啊”
聽了皇帝的稱讚, 楊博淡淡一笑, 道:"但京畿防禦構築時日尚短, 且經費一直捉襟見肘, 尤其缺乏機動兵力, 所以……拱衛京都尚可, 但退敵就無能為力了。”老頭很有自知之明, 他手下只有不到一萬騎兵, 其余都是步兵, 以步兵對騎兵, 守城可以, 但野戰機動皆無可奈何, 所以早把醜話說在前頭, 以免將來有人參奏自己‘望敵生畏、不敢出戰之類。
"朝廷養兵, 不是光用來守衛京城的, ”高拱一聽, 不樂意了, 出列道:"若十萬大軍不敢出城, 坐視百姓慘遭塗炭, 那天子守國門, 還有什麽意義呢?”
一番話說得楊博有些臉紅, 哼一聲道:"非吾不願保民, 實乃力有不逮, 現實如此, 徒呼奈何?若高閣老覺著誰能做到這點, 我願讓賢。”
"不要爭論了……”見兩人要爭個面紅耳赤, 徐階出聲打斷道:"還是請皇上聖裁吧。”
"元翁……”隆慶心說, 我能裁得了什麽呀?便望向徐階道:"您意下如何?”
"老臣的意思是, 先把京畿防禦做好, 立於不敗之地。”徐階沉聲道:"再命王之誥、曹邦輔火調集兵力, 盡快將兩路韃虜驅逐出境。”
"善策。那就交給內閣統籌了。”隆慶的心情終於放松下來道:"諸位愛卿也要群策群力, 做好後援工作。”心情一放松, 陣陣倦意襲來, 皇帝心說, 得趕緊回去補個覺……
"遵旨……”眾官員一起領命。
其實大朝會的作用, 最多就是做一下動員, 鼓舞鼓舞士氣, 又因為人多嘴雜, 幾乎不涉及任何細節性的東西;在散朝之後, 內閣還要開會, 那才是真正敲定策略、布置任務的場合。
這次內閣會議, 除了四位閣老、九卿, 還有英國公張溶、東寧侯焦英等掌軍的勳貴, 以及兵部侍郎、戶部侍郎, 兵部職方司主事、兵科、戶科科長等相關官員列席參加, 正好把文淵閣正堂的兩排椅子坐滿。
會議的保密等級是最高, 大廳四周, 院子裡, 大門外, 站滿了全神戒備的錦衣衛, 連蒼蠅也休想飛進去。這個等級的會議, 是為了解決問題的, 所以不會像朝會上那樣遮遮掩掩, 報喜不報憂, 所以徐階上來就定了調子道:"這次俺答入侵的規模之大, 實乃近年罕見, 而且策略明顯轉變, 不再直奔京城, 而是往山西、天津等各處侵掠, 深入我國境之深, 實屬罕見。”
在座眾人頓時出嗡嗡聲, 方才朝會上說, 兩路韃子都奔京城而來, 可現在徐閣老又說, 他們沒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安靜。”高拱咳嗽一聲道:"內閣這樣說, 一來是為了安定人心, 二來是為了便於動員, 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實情。”這話說得, 其實一點也不荒謬……北京城是大明最堅固的城池, 有最完善的防禦體系, 最充足的兵員物資。加之蒙古人不善攻城, 所以聽到他們朝北京逼近, 大家心裡雖然緊張, 但並不會驚慌失措。而想要最大限度的調動人力物力, 沒有比京城面臨攻擊, 更加得力的理由了。
"諸位, 所以這次會議的重點, ”徐階道:"不是京城防禦, 而是如何退敵。”說著歎口氣道:"俺答已經屠了石州城, 土蠻也把灤河水給染紅了……”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使他們感受到自己的堅決:"無論用何種方法, 必須讓他們停下來, 這就是內閣的要求”
"我的態度沒變化[ 天珠變 ], ”楊博先開口道:"京師乃是國之腦, 關乎社稷之存亡, 故務必謹慎行事不可輕舉妄動。”頓一頓道:"況韃虜為搶掠而來, 掠足以後, 自然不戰而退。在我軍無力應戰的情況下, 此乃今次禦敵之戰略要領, 不能變, 變則危矣。”
聽了他的話, 那邊東寧侯焦英急了道:"這麽說, 我們京營不能出擊了?”他雖總領京營四衛, 但大明以文禦武, 還得聽楊博指揮。
"此次韃虜幾乎是傾巢出動, 京營一共才多少騎兵?貿然出擊、有敗無勝。再說侯爺的麾下全都肩負守衛京都之重任, 若因此讓韃虜趁虛而入怎麽辦?”楊博淡淡道。
看他打定主意, 老虎不出動, 焦英頓足道:"關乎百姓生死, 只能視而不見嗎?”
楊博只是歎息, 不再理他, 焦英隻得住了嘴, 鬱卒的坐在那裡。
見軍方人士竟要做縮頭烏龜, 高拱拍案道:"堂堂華夏, 巍巍中華, 卻要一次又一次的受此百姓拿自己的膏血的養兵, 到頭來敵寇入侵家園, 自己養的兵卻視而不見還說什麽, 韃虜來犯, 隻為搶掠而已便袖手旁觀, 只等他們搶掠夠了自行退兵。”說著虎目迸淚道:"可憐蒼生百姓, 為什麽總是被我們犧牲”
眾人一陣沉默, 都被高拱說得羞愧不已。楊博卻心頭火起:‘好你個高肅卿, 老子主動給你們內閣背黑鍋, 你不領情也就罷了, 怎麽還能罵我哩說著冷笑連連道:"那咱們看看, 新鄭公有何妙招吧”
"絕對不能再坐視下去了。”高拱是個有主意的, 沉聲道:"韃虜入境以來, 接連劫掠十余府縣, 肯定斬獲豐厚, 受輜重拖累, 早就失去了原先的度, 且心態也會生變化[ 天珠變 ]。命我軍主動迎敵、銜尾追擊, 就算不能消滅敵人, 也要讓他們不勝其煩、得不償失, 自然會萌生退意”
"說得簡單。”楊博哼一聲道:"蒙古人不像咱們那樣缺馬, 他們有專門的馬馱東西, 還有專門打仗的戰馬, 根本不影響戰力。”
"我說的是度, 不是戰力。”高拱反駁道:"你們不是整天說, 人家來去如風, 你們追不上嗎?現在能追上了, 怎麽又拿戰力說事兒?”
"官兵缺糧、缺餉、缺額。”楊博淡淡道:"更重要的是, 缺乏野戰經驗, 如果讓他們去追擊, 不啻於送羊入虎口一慘敗了誰來承擔?”頓一頓道:"別忘了, 這是在天子眼前。”
這話說到徐階心坎上了, 但他沒有吭聲, 因為他預料到, 這將會遭到批判。
"這論調怎麽這樣耳熟……”果然, 高拱的臉色鐵青道:"好像嚴嵩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你……”大廳裡一片寂靜, 只有楊博憤怒的吼聲道:"我像嚴嵩, 你又把元翁置於何地”
"哼……”高拱不說話了, 心裡卻定然有另一番想法。
"不要再吵了。”徐階終於出聲勸阻道:"吵吵吵, 從朝堂吵到內閣, 難道吵架能解決問題?”說著歎口氣道:"精誠團結, 群策群力才是正辦。”
"哎……”楊博點點頭, 也不說話了。
"諸位, 我再說一遍, 內閣已經統一了意見, ”徐階緩緩道:"無論用什麽方法, 必須讓蒙古人停下來。”說著看看沈默道:"拙言, 你也是領兵打過仗的, 又跟蒙古人打過交道, 你怎麽看?”
"元翁, 諸位大人。”沈默本不想說話的, 但被徐階點名, 隻好清清嗓子道:"我觀蒙古人此次所來蹊蹺, 並不只是單純的搶掠, 似乎還另有圖謀。”
"此話怎講?”徐階問道, 眾人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到沈默身上。
"我對蒙古人自宣德年間以來的入侵, 做過一個統計分析。”沈默言出必有實據, 這也是他說話總讓人信服的原因之一:"現這次入侵, 是蒙古人侵入我國境最深的一次, 截止到昨日, 僅俺答部便已接連洗劫了十一個府縣, 還破天荒的攻破了城池, 這都與他們之前, 單純以掠奪為目的入侵, 有很大區別。”接著又解釋道:"如果只為了掠奪財物, 那麽他們完全沒必要入侵這麽深, 就算一路上收獲不夠, 那麽在攻陷石州城後, 也該徹底滿足, 打道回府了……但他們現在卻在我軍民全都警戒起來的情況下, 繼續往我縱深活動, 顯然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什麽?”郭樸出聲問道。
"呵呵, 這哪能亂猜。”沈默笑笑道:"不過我料定, 不出幾日, 咱們就能知道他們的目地了。”
雖然沈默不說破, 但在場眾人都從他的分析中, 猜了個七七八八, 只是不到那一天, 誰也不會說破。
對於沈默能這樣表態, 徐階是很欣慰的……他自當上輔之後, 才真正體會到嚴閣老當年的苦衷, 身為這個國家實際上的決策者, 每一個決定, 都可能將國家推向深淵, 也使自個身敗名裂。換成誰坐在這個位子上, 可能都會不約而同的先求穩。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先是不能出錯, 至於立不立功都無所謂了。
雖然迫於輿論和道義的壓力, 他必須代表朝廷, 拿出堅決的態度, 但內心著實想要慢一些, 穩一穩, 看清了局勢再做決定。所以沈默相當於給了他個台階, 讓徐閣老就坡下驢, 一面加緊調集糧草、部署部隊, 一面命部下廣派斥候, 嚴密監視俺答動向, 待事態明晰後, 再確定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待把任務都分配下去, 徐階總算是松口氣。散會後, 他留下了沈默和張居正單獨說話。
值房中, 老輔不必再偽裝沉穩, 一臉憂色道:"你們說, 這次會怎樣收場?”
"江南說的不錯。”張居正道:"我也認為, 俺答他們八成是看著我新君即位, 趁機大舉壓境, 設法脅迫皇上簽訂澶淵之盟, 重開邊貿……”
"嗯。”徐階深以為然道:"韃虜渴望開邊久矣, 為師當年在江南這個位子時, 就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當時朝廷迫於壓力, 權且答應了下來, 在宣府開放馬市, 但不久便因為韃子強買強賣, 公然搶掠, 甚至打殺我互市官員, 便被朝廷又關閉了。”
之前說過, 蒙古部落有上百萬之眾, 卻因為遊牧民族的特性, 只能放牧擠羊奶, 不會生產日用品, 想跟明朝人買吧?可雙方處在交戰狀態, 明政府不讓老百姓和他們做買賣, 那就只能搶了。於是一次次蒙古鐵騎衝入中原, 待其滿載而歸時你再看, 馬背上最多的不是金銀財寶, 而是鍋碗瓢盆。
你還別笑, 不興師動眾出來搶的話, 連這點東西也沒有。別看蒙古人每年耀武揚威, 心裡卻早膩歪透了, 老為了這點東西出來打劫, 高風險、沒保障, 投入產出嚴重不符, 太不劃算了。
誰不想圖個安穩呢?所以他們一直渴望, 能恢復五十年前那樣, 大家在邊境上開個市場, 不用打打殺殺, 就能得到足夠的生活必需品。
看起來, ‘開邊互市是個消除戰爭、永享和平的好辦法, 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只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 貿易才能帶來和平。現實卻是蒙古人強橫, 明朝處於弱勢, 人家是不可能和你老老實實做生意的, 拿幾匹老掉牙的瘦馬, 就要換你價值千金的貨物, 你給不給?不給就打砸搶。再精明的漢人, 也沒法在互市上賺到錢, 所以百姓對此極不感冒, 朝廷更是引以為恥。
分割
抱歉, 這是昨天的, 今天的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