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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59章 躲不過 (中)
聽到外面有人小聲的說話, 沈默從沉思中醒來, 他知道是那些太監等不及, 在催促自己。

想到邁出這道門, 就要擔起天下[ 遮天 ]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沈默不禁一陣哀鳴, 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過, 早知如此, 還不如昨晚也去湊湊熱鬧, 省得今日左右為難, 處境維艱了。

不過他終究還是樂觀的, 否則也不會有那樣遙不可及的夢想, 拍拍兩頰、告訴自己危機越大、機遇越大, 便把偏殿門打開。

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幾個太監, 擁上前道:"沈大人, 時候不早了, 咱上們該去詔獄了。”

沈默已經恢復了平靜, 淡淡道:"不去詔獄。”

"啊……不去詔獄如何審問欽犯?”領頭的提刑司大太監道。

"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後有無指使、百官有無串通。”沈默緩緩道:"本官愚見, 若是先問了海瑞的口供, 萬一泄露出去, 被人串了供, 我們還如何往下查?”

"怎麽會有人泄露呢?”太監們乾笑道:"詔獄裡連隻蒼蠅都飛不

出去呢。”

沈默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道:"難道諸位沒有特別的任務?”眾太監尷尬的搖頭直笑, 但用腳趾頭都能想到, 他們肯定有監視沈默的使命。

好在沈默從不讓人難受, 又笑笑道:"諸位無需介懷, 你們也是奉命行事, 我不會讓你們為難的。”

提刑太監感澆的笑道:"多謝大人體諒, 我們隻帶眼睛和耳朵, 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

"還是要一起出力的。”沈默輕歎一聲道:"從古至今, 哪個帝王也沒攤上過這種事兒, 天子一怒、流血千裡, 咱們須得內外協力, 把這個差辦好, 幫皇帝出氣。”

幾個太監覺著有理, 本來還是看戲-的心態, 這下鄭重起來, 道:"全憑大人吩咐。”

"那在下便不客氣了。”沈默站在石階之上, 對幾個大太監下令道:"徐閣老還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們, 眼下都在值房中候著, 咱們分頭行動, 叫他們各自寫瓣狀, 說明他們與海瑞的關系, 何時何地見過海瑞, 都說過什麽內容, 與他有何交往;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內容, 知道就默寫出來, 可以免罪。問完之後, 你們便把辨狀分類, 與海瑞有關的就寫有關, 沒關的就寫沒關。不要冤枉了一個好人, 也不要放跑了一個逆賊。”

幾人知道這可是個苦差事, 但此對此刻, 哪敢有何怨言, 隻得乖乖

應聲。

到了眾大員禁閉的院子裡, 幾人便分頭行動, 沈默也在一名姓吳

的太監陪同下, 來到了東頭的單間門外。

輕輕敲門, 裡面傳來徐階疲憊的聲音道:"請進。”縣太監殷勤的上前一步, 推開門請沈默進去。

十進去便看到徐階沒帶官帽, 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雖然只是一夜沒睡, 但老黑, 顯得十分疲憊, 看到沈默進來, 他絲毫不意外, 點點頭緩緩站起身來。

沈默是欽差, 邊上有太監, 所以也不便多說什麽, 只是深深施禮, 向老師投去關切的目光, 輕聲道:"元輔, 下官受命查問海瑞的案子, 多有得罪, 請元輔見諒, ”

"無妨。”徐階頷首道:"即是皇差, 便請上座。”

沈默連道不敢, 最後和徐階東西昭穆而坐, 那吳太監坐在沈默下首, 拖個茶幾到自個身前, 奕廠戲法似的取出一套筆墨, 鋪開卷宗, 朝沈默點了點頭。

沈默與徐階都是神情淡漠, 相互望了片刻, 前者才低聲問道;"下官開始替皇上問話, 請元輔務必如實回答。”

"一定。”徐階微微點頭, 沉聲道:"你問吧。”

"昨夜先是言官上疏, 後是海瑞擊鼓, 前後呼應, 令人生疑。”沈默的聲調逐漸提高, 神態只剩下鄭重道:"請問元輔, 這兩者間有何聯系?您事先知不知情?”吳太監也在邊上飛快記錄起來, 兩人的對話必然會給嘉靖過目。

"本官不知有何聯系。”徐階緩緩道:"事先也只知道, 有些言官私下串聯, 說要上本參內閣九卿, 雷霆雨露、均處於上, 本官無權干涉, 只能享其上本再做辯解, 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 實在匪夷所思。”

"這麽說, 您知道百官會上本參你, 卻不知他們會在昨夜發動?

沈默沉聲問道。

"是。”徐階點點頭道。

"那海瑞呢?”沈默接著問道:"您知道他會上本嗎?”

"不知道, 就連這個名字, 都是第一次聽說……”徐階搖頭道:"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 老夫不可能每個都認識。

"這麽說, 他上本您不知情了?”沈默沉聲問道。

"不知情。”徐階心裡通明, 知道沈默這是在為自己洗脫嫌疑呢, 便很配合的面帶氣憤道:"若是早知道的話, 又怎會任由他狂悖犯上呢?”

"您怎知他謀逆犯上?”邊上

那做比筆錄的吳太監, 突然日光閃動的問道:"莫非什麽時「候看過那奏本?”

"沒有看過, 但無論他寫得什麽, 把皇上氣成那樣, 都是大逆不道。”雖然都說的是同一件事, 但三人所用的詞匯卻不相同, 沈默說·狂悖犯上, 是為了暗示徐階, 海瑞惹惱嘉靖的原因;吳太監卻換成了‘謀逆犯上, 說明他相信海瑞上書的背後, 存在不可告人的陰謀;而徐階不接吳太監那茬, 而是改用‘大逆不道, 說明他深恨這海瑞擾亂朝綱, 卻堅決不希望因此發生株連的心態。

"我這裡有個抄本”沈默又問道:"您妻看看嗎?”

"大逆不道之言, 做臣子的看就是罪過。”徐階搖頭道:"除非皇上有旨, 否則老夫不看。”這才是聰明人該有的態度, 其實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後悔了, 確實自己也不該看。

不過話說回來, 身為主審官, 要是連那奏本內容都不知道, 又怎麽去詢問別人。所以別的都不怨, 就怨嘉靖好事兒想不著他, 遇到這種狗屁倒灶的差事, 卻第一個就找他。

沈默的問話, 始終不離開徐階與海瑞是否有關, 徐階則堅定的矢口否認, 兩人一問一答, 用意卻是一樣的, 都是在竭力辯白徐階、還有朝中的大臣與海瑞無關, 至於多余的話, 是一句也不敢問、不敢說的。

所以很快就無話可問了, 沈默看看吳太監道:"公公都記下了?”

"都記下了。”吳太監道。

"您看還有什麽要補充的?”沈默假惺惺的問道。

"首輔已經把問題都說清楚了。”吳太監苦笑道:"再問也沒意義了。”

"那就到這兒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見道。

"娟吧。”吳太監便擱下筆, 小心把筆錄吹乾, 請徐閣老在空白處簽名。

徐階簽了名, 又按了手印。沈默趕緊將自己的手帕遞上, 徐階掊過來, 一邊擦著通紅的食指, 一邊對兩人道:"本官還寫了份辯狀, 勞煩二位奉給皇上。”說著從桌上拿起個信封, 吳太監雙手接過來, 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 我等告辭了。”

徐階起身相送, 對沈默輕聲道:"此案亙古未聞, 你要秉公辦差、慎重再慎重, 我們在這裡受點委屈不要緊, 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 不能讓皇上的聖名蒙垢。”

沈默聽得懂潛台詞, 無非還是一個拖字訣, 只是徐階的目的, 是將所有影響都降到最低限, 並沒有他那種勃勃野心。

重重點下頭, 沈默與吳太監向徐階告退, 輕輕掩上門, 向下一間走

去。

深夜, 聖壽宮外間的西洋鍾發出‘鐺鐺鐺……'三聲。

內寢宮中, 大部分的燈火都熄了, 隻亮著幾盞長明燈, 照得大殿中昏黃一片。嘉靖皇帝虛浮無力的躺在龍床上, 雖然已到寅時, 但他仍無一絲睡意, ,兩眼無神的盯著帳頂, 那裡幻化出許多人的面孔, 有楊廷和父子的、有嚴蒿父子的、有夏言曾銑的、有仇鸞王障-的……但無論是誰, 最後都會幻化成一張陌生的面孔, 國字臉, 面部線條剛硬, 一雙眼睛發著寒光……這便是嘉靖從吏部檔案中, 看到的海瑞畫像上的模樣。

可就這畫像, 卻仿佛真人一般, 面帶著濃濃的不屑, 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內心。幾十年來, 來從沒人讓他如此的難堪。那些辛辣無禮的語句還在其次, 關鍵是字字句句將他心底幾十年, 不敢觸及的隱痛血淋淋揭開在面前, 他無從回避, 無可否認。回想國事家事, 愈想愈是灰心, 原來一切都是自我麻痹, 原來自己真的百無一是, 原來天下[ 遮天 ]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 遮天 ]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 遮天 ]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聲音如魔音灌腦般, 在嘉靖耳邊回蕩, 他的胸中仿佛塞滿柴草, 煩悶的像要爆炸一般, 終於忍不住, 雙手抱頭的嚎叫道:"啊……”

"皇上……”寢宮內慌亂一片, 在外面值守的馬森急忙忙帶人掌燈進來。只見皇帝披頭散發、;$身汗水, 身體在那裡不住的痙攣, 日光詭異的伸手指著馬森道:"殺!殺!殺!”

馬森被皇帝的樣子嚇住了, 口吃道:"主子要殺誰啊?”

"海瑞, ”嘉靖神經質的抽搐道:"還有他的同黨, 統統殺掉, 一

個不留!”

早些時候還不讓提刑司對那個海瑞用刑, 說是要問出同黨, 現在連話都沒問, 怎麽又要連同黨一起殺掉呢?這豈不是瘋話?馬森兩眼發直的望著嘉靖, 話都說不利索了:"啟、啟奏主子, 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轉不轉, 就那麽直直望著前方, 像是在回答他, 又仿佛自言自語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後便一動不動, 兩眼灰白無光, 除了鼻孔還喘氣, 跟死人沒什麽區別。

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 也不見嘉靖出聲, 這才明白過來, 皇帝是魘著了, 趕緊低聲道:"傳

太醫……

太醫日夜候在聖壽宮, 須臾便至, 為首的正是當年那救駕有功的金太醫……哦不, 現在是金院正了。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了, 雖然寢宮中一片慌亂, 但他仍能定住神, 拿住了嘉靖胳膊, 為他診脈。

見有人給皇帝看病了, 寢宮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稍許, 金院正睜開了眼, 從藥箱中拿出一卷艾灸, 邊上的太醫趕緊接過來, 在火盆邊點燃了, 再小心遞給金院正。金院正讓人扶住嘉靖, 撥開他腦頂上的頭鑒, 看準了天靈穴, 一灸灸了下去, 少頃收回。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臉。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嘉靖的嘀慢慢張開, 從腹內極深處吐出了一口極重的濁氣, 似乎還帶著深深的一歎。接著, 他的兩眼慢慢睜開了, 漸漸看清了站在身邊的金院正, 目光有些迷離道:"朕, 朕這是怎麽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時急火攻心, 血脈不暢, 已經緩過來

了。

嘉靖定定的望著他, 突然對眾人道:"你們都出去……”

所有人魚貫而出, 隻留下金院正一人, 坐在龍床邊的錦墩上。

嘉靖輕聲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你和崔太醫, 那年朕就回不來北京了。”

金院正輕聲道:"那是皇上洪福齊天, 激臣與崔太醫, 不過是順天而為罷了。”

"順天而為?”嘉靖聽出他隱藏很深的弦外之音, 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伸出枯瘦如柴的手, 緊緊抓住他的手, 低聲道:"你實話實說, 朕這到底是怎麽了?為何三番兩次的暈倒?”

"這個, 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亂道。

"休要撒謊!”嘉靖低吼一聲道:"朕的身體自己知道, 是不是大

限將至了!!”

在皇帝的鄙視下, 金院正額頭冷汗津津, 他想要撒謊, 卻如鯁在

喉, 想說實話, 卻怕得要死, 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但這比說還可怕, 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氣, 緊提的手松開, 身子無力的躺在床上.喃喃道:"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天……”

金太醫倍感訝異, 在他印象中, 皇帝就是諱疾忌醫的蔡桓公「從來不承認自己有病, 總是說什麽過關啊, 修煉的坎啊, 更是忌諱一個·死'字。

"堯舜禹湯、文武之君, 聖之盛也, 亦未能久世不終。下之, 亦未見方外士自漢、唐、宋存至今日……”,嘉靖閉上眼, 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 他都不知自己何時, 擁有如此驚人的記憶, 看了一遍就怎麽也忘不掉了:"就連朕最敬仰邵元傑、陶仲文二位仙師, 不也化為一疥塵土了嗎?”

其實成仙究屬渺茫, 身體日漸羸弱, 他幾乎嗅到了幻滅那股空寒的氣息。他恐懼、焦慮, 無計可施, 隻好以天意自欺, 大倡祥瑞麻醉自己, 自欺欺人, 但海瑞無情的指出, 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 在變著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諱的奏疏, 威力絕對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後的美夢被戳破了, 雖然百般不願、雖然難以接受, 皇帝卻不得不正視殘酷的現實了。

放下那些無端的執念後, 嘉靖的頭腦反倒清明起來, 但同時對身體的痛楚, 感受也愈發明顯, 他低聲道:"朕還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臉色霎時慘白, 誰敢做這種稹言, 那不是活膩歪了嗎?

"你不要怕, ”嘉靖淡淡道:"這裡只有咱們倆, 只要此話不傳到

第三人耳中, 朕就不會把你怎樣。”

金院正擦擦汗, 剛要編個瞎話騙騙皇帝, 卻聽嘉靖警告道:"這關系到朕的生前身後, 祖宗的江山社稷, 你千萬不要虛報!”

"是……”【x》金院正艱難的咽l口吐沫, 【x》喉頭顥動好久, 【x》才斷斷續續道:"【s》皇上的身子本來沒病……【w》其實是因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熱的丹藥, 【n》體內邪火太旺, 【e》把五髒六腑都燒壞了……”【t》說著流下淚來道:"您若是繼續服丹, 恐怕堅持不到開春了。 ”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問道。

"停止服丹, 精心調養, ”金太醫壯著膽子道:"微臣能為陛下續

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 突然又想起什麽, 低聲問道:"若讓

李時珍來呢?”

"應該能長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 低聲道:"但醫生[ 超級醫生 推薦閱讀此書 ]畢竟

只能醫病, 不能醫命……”

"朕就不愛聽你們這樣說……”嘉靖一陣煩躁, 擺手道:"你下

去吧, 記住不要亂講。”

"臣絕對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證, 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 他外頭望著外面, 天色漸亮, 皇帝的心情卻無比的灰敗, 修煉來、修煉去, 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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