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一步棋走下去, 沈默真真是雲山霧罩, 根本沒法弄清楚, 到底誰是主謀、誰是從犯, 但他很清楚, 在這場隻爭朝夕的入閣競賽中, 張居正已經贏得了重重的籌碼, 而自己卻被狠狠殺了一刀。
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矛盾, 現在他最重要的任務, 就是積攢足夠的資本, 好順利入閣, 最好還能排在張居正的前面。至於誰在暗中算計自己, 真不是現在該去思考的。
在這個關鍵時旦·1, 忍辱含垢也好、虛與委蛇也罷, 他都不能和高拱鬧翻, 所以在得到沈明臣的回復後, 他沒有太多的矯情, 便寫了一封言辭前輩的親筆信, 備述敵人的陰險, 以及自己的無辜, 請高閣老千萬不要上當, 以免令親者痛、仇者快!另外還十分懇切的表示, 備己對高閣老的敬重, 猶如高山仰止, 請他務必消除誤會, 一起齊心協力輔佐皇上。
作為二品大員, 寫出這樣的內容, 已經把姿態放得極低了, 讓謀士們看了, 都替沈默覺著委屈。
沈默卻想得開, 笑道:"你們不了解高拱, 他這個人本是極聰明睿智的, 但因為驟然登閣, 貴極而驕, 才變得衝動蠻橫。事發到現在, 已經兩夭了, 他肯定已經覺出不對味來了……”頓一頓道:"況且他這人, 雖然極剛硬, 但聽不得好話.我們便抓住他這個弱點, 降低姿態, 多說好話, 給他個台階, 他一準就下。”
見大人恢復了往日的從容淡定, 三位謀士懸著的心, 終於放下來……大人因為被軟禁一年, 歸來後遲遲不能進入狀態, 偏偏局勢又萬分緊急, 這讓謀士們十分擔心, 現在看他在重壓之下, 徹底恢復如常, 這才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第二夭, 懷接著沈默的親筆信, 沈明臣如約來到茶館。
"算你運氣好。”李登雲一見面, 便笑道:"今天早朝又取消
了, 高閣老正好在家。”
聽他說得娑與, 沈明臣暗暗想笑, 因為就算早朝取消, 高拱也該到內閣辦公。現在他之所以沒去坐班, 不過因為被人彈劾, 寫了自辯奏疏, 在家裡坐等處分呢。說起來也是一槌舊案, 便是那胡應嶽-俾劾高拱, 在先帝病重期間, 私自回家住宿, 並將私人物品搬運回家的奏疏。之前因為先奉大喪, 一直被通政司壓著, 現在朝廷恢復如常, 自然被捅了出來。
不過這道原本足以致命的奏疏, 已經隨著嘉靖去世, 失去了原有的威力, 根本不能傷害高拱了。高胡子之所以還要一本正經的上疏自辯, 煞有介事的停職請辭, 無非就是等自己的好學生涅言慰留, 向言官們展示自己與皇帝的親密關系, 讓他們識相點兒。
沈明臣也不點破, 朝李登雲拱手道:"全靠老哥哥相助了。”說著小聲道:"我家大人讓我帶句話給老哥, 您的事兒他也會上心,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只是高閣老為避嫌, 不方便給話罷了。”
李登雲聞言輕輕點頭, 但心裡還是很欣慰的, 沈大人是個明白人啊, 知道我這麽落力幫他, 是為了什麽。
於是兩人來到西華門外的高拱府上, 高閣老果然在家, 聽說是親家李登雲來了……沒有幫他度過危機, 高3!t也覺著過意不去, 所以對這個親家還是很客氣的, 雖然聽說他不是自個來的, 但還是馬上請後堂相見。
待到後堂門口, 便見李登雲和個樣貌不凡、氣度不俗的中年文士, 坐在那裡喝茶。聽到腳步聲, 兩人連忙起身見禮, 高拱朝李登雲笑笑, 然後看著沈明臣道:"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好友, ”李登雲也不說兩人是茶友了, 而是給沈明臣臉上貼金道:"江南沈句章。”高拱最煩那些名士才子、繁文虛辭之類的, 所以李登雲介紹的十分簡單。
·沈句章?高拱覺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但一時想不起來, 便道:"既然是親家的朋友, 那也請坐吧。”說著坐在主位上, 又問沈明臣道:"朋友不是科班出身?”因為李登雲沒介紹他的官位, 高拱也就知道對方不是官場上的人了。
"二十年前桂榜飄香, ”沈明臣早就想好了, 遇上高拱這樣傲慢的, 你越跟他低三下四, 他就越不把你當人, 倒不如不卑不亢, 讓他不敢小覷:"之後遇上大禮案, 便對仕途灰了心, 所以也沒了再進一步的心。”意思是, 我不是沒實力中進士, 而是看透了, 不惜當伺候昏君。
高拱心說, 呵, 還挺嘀硬?便笑道:"這麽說先生的學問, 要北-兩榜進士還好?”
"兩榜進士很有學問嗎?”沈明臣笑著反問道。
"哪個進士沒有十年寒窗, 長得不是學問嗎?”高拱對這個輕狂之
徒, 已經有些生氣了。
"十年寒窗, 隻讀高頭講章!十年寒窗, 只寫八股時文!卻可知三
通四史, 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 是哪朝皇帝?大明律令
該當如何詮釋?朝廷敕令, 又該如書寫?”說著蒼聲一歎道, "朝廷中都是這種人當官, 也難怪不知民生、不懂治國了。”
"好大的口氣啊。”高拱聽他雖然言語不恭, 但確實針砭時弊, 心中不由升起三分敬意, 但仍冷笑道:"科舉乃國家取士之法, 已經用了千年了, 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無它, 不再以一篇時文論高低!”沈明臣自信滿滿道:"唐宋的科舉, 尚有許多科目, 並非只有進士一科。到我朝卻隻重孔孟經書, 其余的都成了偏途, 這樣選齒來的官員, 千人一面, 都是不通實務的書呆子一一r一一一”
見他越說越驚人, 李登台忍不住咳嗽一聲, 打斷道:"句章, 咱們還是說正事兒吧。”
高拱卻一抬手道:"讓他說下去。”
"官府要管理國家9$方方面面, 最需要的是專門人才, 比如戶部需要會計、理財的行家;工部需要水利、建築、工程方面的行家;兵部需要製圖、軍械、給養方面的行家, 諸如此類……幾乎每一行都需要多年的經驗、和深入的鑽研, 大明朝最缺的, 偏偏就是這些人才, 即使有一些, 也只是些地位極低的小官小吏, 還要受那些不懂裝懂的長官瞎指揮。外行領導內行, 內行成不了領導, 還是大明的弊端啊!”沈明臣索性放開道:"要我說, 大明想振興, 首先就要改革科舉, 細分科目!比如分成兵科、工科、戶科、刑科等數個科目, 每一科除了四書五經外, 還要考量其專門知識, 只有精通哪一科的知識, 方可當哪一類的官, 這樣才能人盡其才, 使朝廷充分發揮職能, 管好國家的方方面面。”
認真的聽完沈明臣的話, 高拱露出激賞之色, 此人確實看到了朝廷的弊病, 並也完出了改革的方案, 雖然書生意氣, 想當然耳, 但也不失為可行的方向, 沒有流於誇誇其談。於是真心實意道:"先生大才, 不知是否有興趣留在府上, 幫我一改朝廷取士的舊弊。”
"承蒙閣老鑽愛。”沈明臣有些感動, 神態也恢復恭敬道:"不過學生已經應了別人, 說起耒我們虧些是親戚, 他待我也是情深意重, 學生不忍棄他而去。”
"哦……”高拱沉吟道:"是何人有如此福氣啊:}”聽說人家是
親戚, 高拱自然無話可說。啊一一
"沈江南。”沈明臣輕聲道。
"什麽?”高拱一下瞪起兩眼, 面上笑容頓斂, 沉聲道:"原來你
是他的什者?”
"不能說是使者, ”沈明臣呵呵笑道:"論輩分我是他哥, 不忍看他整天難受, 所以冒昧來j$明]老, 把誤會說清楚, 以免親者痛、仇者快。
"我和他沒什麽好說的, ”高拱看一眼李登雲道:"你怎敢管這
種閑事?”
李登雲笑道:"閣老, 您先別生氣, 讓他把話說完, 就知道我為
什麽要管這個閑事兒了。”
"說。”親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高拱悶哼一聲道。
"我那老弟可謂天之驕子, 平生不曾服誰, 但對閣老卻十分的敬重。”沈明臣也不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為沈默說和, 而是拍起了高拱的馬屁, 道:"他常對我說, 雖然只在國子監與您共事過, 但您的學識、氣度、才乾、志向, 都讓他高山仰止, 常對我們說, 您是匡扶社稷、中興大明的救時宰相!還自豪的說, 您與他相期相業, 相約一起力挽狂讕, 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說著看看高拱, 故意問道:"敢問閣老, 果有有此事乎?”
讓沈明臣這一提醒, 高拱也想起自己和沈默相處的點點滴滴, 想起他們曾經發下的誓言, 不由悵然若失道:"可是他還是趨利避害, 選捧了自己的老師……”
沈明臣馬上明白了, 高拱對沈默發泄的怒火, 其實來源於他內心的不自信, 是在徐階強大壓力下的失態, 把沈默當成出氣蒔了。便以急迫的語氣道:"閣老, 您中了歹人的奸計!您想想, 我家大人把秘密告訴徐階什麽好處?這肯定是有人偵知了此事, 搶功的同時, 還想要離間您和我家大人啊!”
高拱神色複雜的看著他, 沒有說話。
"您和我家大人, 都是當今聖上最信任的人, 只要你們倆互相信
賴, 互相支持, 誰也沒法打倒你們。”沈明臣侃侃而談道:"就像漢末三國, 天下[ 遮天 ]三分, 曹公已佔其二, 孫劉只有齊心戮力, 才能不被吞噬, 而對方想擊敗你們, 最好的辦法, 就是設法離間你們, 讓你們產生隔閡, 不再互相支持, 人家想要各個擊破, 就不再困難了。”因為前面鋪墊了志同道合的戰友之情, 所以後面再說有人挑撥離間, 就容易讓高拱相信了, 可見沈明臣深諳語言之道, 事先也精心準備過。
其實正如沈默所料, 高拱這兩天, 本來就有些回過味來, 覺著沈默不會乾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兒, 但他豈能輕易的改弦更張, 那不顯得自己太愚蠢了?便道:"既然他說是有人離間, 為何不親自來說明啊?”
"我家大人是恝來的, 可又怕您不會見他, 讓人看了你們的笑話,
所以了封信讓我帶過皋, 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沈明臣這才拿出信來, 雙手奉上道:"請閣老展閱。”
高拱沉默了片3·1, 才伸手接過, 掏出信瓤看了起來。
與此同時, 大內尖華殿。
正如皇帝真正的寢宮, 不是在西苑聖壽宮, 內閣真正的廊署, 也不是在西苑無逸殿, 而是在文華殿。
現在隨著新君重禦大內, 內閣也全體搬回了位於午門內東南角, 與乾清宮相距僅百余丈的文淵閣。文淵閣的正廳, 是閣臣並應召前來的部堂大員、六科科員們議事的地方。正牆上供奉著至聖先師孔子像, 其下是一張寬大的案台, 案台後是一把紅木雕花太師椅, 這是內閣首輔的寶座。其下左右兩排, 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 前面擺著長條幾案, 唯獨左邊上首的位置, 是一張單獨的書案, 那是內閣次輔的位子, 濞楚體現了內閣的等級之分。
在正廳兩側, 各有廊署兩間, 東西一共四間, 便是內閣大臣的直廬, 直廬中除書案外, 還備有床榻, 以供閎臣休憩所用。現在內閣大學士人數少, 每人正好可以佔一間。
東廂北頭-的那一間, 牆上掛著一副醒目的條幅, 上書道:‘以成福還主上, 以政務還諸司, 以用舍刑賞還公論, 這‘三還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 為此間的主人不知贏得了多少人心;尤其是先帝駕崩、隆慶登極後, 這三條口號更具有了實際意義, 被人們視喜首輔大人的施政方向, 無不期盼著這‘三還能落到實處。
此時此古·1, 提出這‘三還)的內閣首輔徐階, 就站在親筆手書的條幅前, 久久的凝視著自己的誓言, 面上卻充滿了落寞之情。
他8幼便立下志向, 要匡世濟民、致君堯舜, 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業, 可惜現實無比殘酷, 他的官宦生涯, 幾乎與漫長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 雖然仕途平步青雲, 但上有多疑檀權、喜怒不常之帝;中有悖寵營私、虎視眈眈之權奸如張璁、嚴氏父子;側有善鑽縫隙、各有不同背景、而又善於搏擊的科道言官;下有城鄉塗炭、啼寒號哭之民。當其水深火熱之時, 徐階處嫌疑之地, 懷憂危之心, 不得不謹於應製綠章, 以乞寵於皇上;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權奸, 小心謹慎而出之於隱蔽, 不敢稍露鋒芒, 不敢樹敵招怨, 惟忍惟耐、以待其時。
徐階的這種忍耐求全, 卻很難被人理解, 那些‘青詞宰相、甘草國老)的諢號, 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 是因為他的由心是驕傲的, 他沒有一刻放棄過自己的信仰一一他是王學門人, 他是聶豹的學生, 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學!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這種信仰非但沒有因為歲月而模糊, 反倒久而彌堅, 愈發的強烈起來。
現在嚴黨倒了、長久籠罩於大明的暗日也去了, 所有人都對隆慶新朝充滿了期待, 徐階何嘗不是這樣呢?$嘉靖遺詔》的出爐, 凝聚著他全部的心血, 除穢去弊、追縱前聖, 致君堯舜, 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罵名, 就全看這一次了!
然而殘酷的現實, 澆了滿懷期望的老首輔當頭一盆冷水……致君充舜上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 也是身為宰輔的天職, 然而嘉靖皇帝剛愎自用, 獨斷專行也就罷了。 他竭力擁護, 並寄托了無限希望的隆慶皇帝, 甫一登極, 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著一個昏憒之君一一隆慶雖不建玄修壇, 不養方式、不通著臣下寫青詞, 卻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懶惰, 登極以來, 不是臨朝淵耿, 就是乾脆罷朝, 繼位才十天, 便連續宣示‘免朝。理由也千奇百怪, 什麽頭疼、牙疼、心悸、失眠, 仿佛年紀輕輕就百病纏身。其實皇帝哪有什麽病?他不過是找理由不上朝!
是什麽有如此魔力, 竟讓皇帝將自己的誓言拋之腦後, 其實一點都不難清, 白樂天有詩雲:‘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可見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宮粉、花天酒地的誘惑作鬥爭, 只不過我們這位隆慶皇帝, 在年輕時壓抑的久了, 如今多年媳婦熬成婆, 覺著自己再也不用裝, 毫不抵抗就淪陷在溫柔鄉中了。
皇宮沒有不透風的牆, 徐階已經知道隆慶尚在熱孝期間, 便開始禦幸宮女, 待除服後更是變本加厲, 沒白沒黑的要女人服侍, 雖然時日尚短, 但考慮到這是他剛當皇帝, 萬萬還沒到懈怠的時候, 便就這種做派, 讓徐階怎麽對未來滿懷信心?
"為師想把戌福還主上?奈何主上卻無心接受, 奈若何?奈若何啊!”徐階長長歎息道:"太嶽啊, 你說r這樣下去, 可如何是好?!&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