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九章卷平岡
具體的戰術會議, 激烈而漫長, 沈默認真的聽了一會, 就見胡勇又一次出現在門口。示意他不要進來, 沈默披上大氅, 走出了營房。
外面的風又冷又硬, 直往脖子裡灌, 沈默趕緊豎起領子, 感覺身體都要縮成一團了。
"大人, 出事了。”胡勇趕緊稟報道。
"東寧侯還是鎮撫司?”
"都不是……”胡勇輕聲道:"是馬將軍……”
"馬芳, 怎麽了?”沈默皺眉道。
"他竟然進入人家宣大援軍的營地, ”胡勇道:"鼓動官兵和他一起去打韃子, 當場就有整營的官兵要跟他走, 宣大總督出面都攔不住。”
這也太大膽了吧?沈默登時就不覺著冷了, 追問道:"現在什麽情況?”
"王總督哪能讓他把人帶走?一邊帶人把營門堵住, 一邊讓人傳話給城裡, 稟報兵部知道……”胡勇道:"鎮撫司的人說, 楊博已經往安定門來了, 看來是要出城去處理。”
"那還等什麽?快備馬去……”沈默頓足道:"真是越忙越亂”
馬芳很鬱悶。
人們常說, 如果俺答是上天降給大明的克星, 那他馬芳, 就是老天降給俺答的克星。別人打不過俺答, 丟官下獄者不計其數, 馬芳這輩子的功業, 卻全都是在俺答身上建立的。
就在他把俺答打得毫無脾氣, 躊躅滿志主動出擊之時, 一紙調令就把他從前線撤下來, 到保定擔任什麽練兵總理, 一待就是十年正是武將最黃金的十年啊, 卻全都白白浪費……不是說練兵不重要, 而是馬芳不適合乾這個, 他的長處在於帶兵打仗。馬家軍之所以能跟蒙古騎兵抗衡, 靠的是他身先士卒的榜樣作用, 豪氣乾雲的兄弟義氣, 以及在血火戰場上淬煉出來的殺氣。
他很早就喊出‘胡虜之強, 強在視戰為生, 我軍之弱, 弱在畏戰如死, 每戰更是身先士卒, 浴血殺敵, 袍澤們背地給他個外號叫‘馬瘋子, 成為將領後, 他要求部下們和他一起瘋。為了讓部下悍不畏死, 他重立‘軍戰連坐法, 規定臨戰畏敵不前者, 後隊斬前隊, 將領畏敵不前者, 士兵斬將領。他更是以身作則, 哪怕成為總兵之後, 每戰依舊率先衝殺敵陣, 引得屬下殊死效命, 這才在與敵人一次次的狹路相逢中, 打造出一支令韃虜聞風喪膽的馬家健兒
想讓他在遠離前線的大後方, 訓練出和馬家軍媲美的勁旅, 只能是癡人說夢。不用別人說, 馬芳自己先就泄了氣, 白白地蹉跎了八年光陰, 若不是譚綸到來, 循循善誘的解開了他的心結, 恐怕他還在醉生夢死呢。重新振作之後, 他終於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 到現在, 他已經為各鎮累積訓練出了兩萬余合格的騎兵。
這次聽說俺答大舉進犯, 他也率領剛完成訓練、還未分到各鎮去的四千騎兵, 跟著譚綸一道前來。但他深知, 自己現在的部下, 只是掌握了騎兵的技能, 還沒有上最後的一課, 那就是真刀真槍的戰鬥。沒經歷過真正的戰鬥, 就永遠只是沒用的菜鳥。要在規模的戰鬥中, 一點點積累經驗, 逐漸的強大起來, 這才是王道。
而馬芳帶他們來的目的, 也主要是感受一下戰場氣氛, 最多參加點規模的戰鬥, 積累一些經驗。並沒想過一上來, 就讓他們與數萬蒙古騎兵決戰, 那肯定要全軍覆沒的。
但計劃不如變化[ 天珠變 ], 當他聽說蒙古人攻陷石州城, 屠殺五萬同胞之後, 登時怒不可遏,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悲慘的同年, 在無數孩童身上上演, 立刻戰火熊熊, 不可遏製。所以譚綸一說, 朝廷要組織反擊, 他毫不猶豫的報名, 說算我一個
可他不能指望一群新兵, 跟著自己完成奔襲、強擊、突圍吧?要想乾好這種高難度、高風險的活計, 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去召集自己的老夥計以老帶新, 尚可一戰
所以他跟譚綸說一聲, 便直奔宣大兵駐扎的兵營去了。要說薑還是老的辣, 一上來, 馬芳並未大張旗鼓, 就帶了幾個警衛, 便裝進了人家的軍營。結果都以為他是來和老部下、老朋友敘舊的, 甚至沒人通知總督、總兵, 讓他輕輕松松的, 就把昔日馬家軍的一乾將領召集起來了。
軍人最重感情, 尤其是面對帶給他們無上榮耀的老上級, 更是激動的不能自已。甚至不少人, 一見了他就掉淚, 他們都是馬芳從善於騎射的邊民中募集而來的, 並不是那些世代從戎的軍戶出身, 能有今日的官階, 全靠當年馬芳的提拔。結果在馬芳調離後的十年間, 這些人幾乎再沒得到升遷, 甚至有人還被降職使用, 清一色的在基層帶兵。此番見了馬芳, 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娘, 情緒能不激動?
馬芳見自己從沒離開過他們心裡, 自然大感欣慰, 於是對眾人說道:"弟兄們, 嘉靖三十一年, 我向朝廷上奏, 提出‘盡遣宣府客兵, 以鄉人守鄉土, 可得虎師。朝廷采納此議, 才允許我在山西當地, 征募青壯從軍, 這才有了咱們兄弟的相聚。”他說這話可不只為了敘舊, 更是為了進行動員:"為什麽要鄉人守鄉土, 因為保衛家鄉, 保衛爹娘妻兒, 是男人的本性”
"什麽是本性, 老虎知道捍衛自己的領地, 牛馬知道保護自己的幼崽, 這就是本性要是做不到這點, 禽獸不如”馬芳皮膚粗黑, 個子不高, 面方口闊, 胡須濃密, 一雙虎目閃著淚光, 聲調高了一截道:"我們身為宣大守軍, 卻不能拱衛自己的家鄉, 任由韃子把山西各府糟蹋個遍, 石州城破, 五萬冤魂啊我們有何面目再面對家鄉父老?難道我們連牲口都比不了?”
馬王爺的戰鬥動員雖然粗野, 但勝在效果顯著。一眾將領仿佛狼群找到頭狼, 全都陷入了瘋狂中, 嗷嗷叫道:"報仇雪恥驅逐韃虜報仇雪恥驅逐韃虜”
這一陣震天動地的吼叫, 驚動了正在營中喝悶酒的宣大總督王之誥, 以及宣府總兵邢玉、大同總兵周連捷等人, 大驚失色道:"怎了, 炸營了嗎?”
王之誥也很鬱悶。
在這個月之前, 他一直覺著自己的人生很順利。十八歲中秀才, 二十二歲中舉人, 次年中進士, 可謂少年得志, 科甲連捷。登上官場後, 也憑著自己的才乾, 走得極為順利, 先授江西吉水知縣。任滿遷戶部主事。尋遷為兵部員外郎, 出任河南檢事, 不久因平定叛亂有功, 轉山西布政司左參政, 旋調大同兵備副使, 不久升山西布政使。
因為表現出色, 不久又升為右僉都禦史, 巡撫遼東。任滿召為兵部右侍郎, 嘉靖四十四年, 升為右都禦史兼兵部左侍郎, 總督宣大山西軍務, 以四十出頭的年紀, 成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不僅在同年中絕無僅有, 甚至放眼前後幾科, 除了前無古人的沈拙言之外, 也算是頭一份了。
當然一切皆有內因, 他固然是個人才, 但大明人才多了, 怎麽唯獨就他冒尖呢?俗話說的好, 七分靠努力, 三分貴人助。他也有一位貴人, 乃是他昔日的老領導——嘉靖三十年, 他任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時, 左侍郎叫楊博, 對他十分的賞識, 在那段共事的歲月裡, 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而有了貴人關照的王大人, 便如虎添翼, 青雲直上, 不在話下了。
但到上月, 他的好運氣似乎用光了, 俺答汗率六萬大軍壓境, 王之誥按慣例嚴防死守。結果也不知是俺答變狡猾了, 還是他身邊有能人, 竟一眼看穿官軍主要保衛宣府、大同, 而山西一帶則兵弱, 亭障稀疏, 備禦薄弱, 大膽繞開宣大, 分三道攻朔州、老營, 偏頭關諸地。結果老營副總兵田世威纓城自守, 遊擊方振出戰失利, 被其打開缺口, 率部南下
王之誥聞變, 驚得面無人色, 以遊兵六千騎兼程抵雁門, 大同、延綏二萬騎亦至, 卻懾於俺答兵多, 竟遠遠觀望不敢接戰。結果被其布設的疑兵狠狠擺了一道, 近三萬人在雁門關裹足不前, 待識破後這才出兵, 可石州失陷的消息也傳來了……
聽聞石州城破, 俺答屠城, 五萬百姓死於非命, 王之誥知道, 自己這下是完蛋了——野戰失利尚能掩蓋, 可城池失陷, 還被屠了城, 這是誰也蓋不住的, 早就天下[ 遮天 ]皆知了。要不是老長官掌著兵部和吏部, 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 錦衣衛肯定早就上門了。
聽說朝廷要組織反擊, 驅逐韃虜, 以報石州的一箭之仇。王之誥和麾下將領, 將這次反擊看做救贖的機會, 紛紛上書請戰。誰知等來的, 確實楊博劈頭蓋臉的訓斥, 以及不許出戰的嚴令。
他登時傻了眼, 直到聽說禮部尚書沈默, 戶部侍郎張居正, 帶著一乾將領, 在神機營開起了戰前會。這才品過味來, 原來朝中也有主戰、不主戰, 自己的老上司顯然是不住戰的, 那還有什麽好折騰的?
可要是不出戰, 就立不了功, 那秋後算帳, 還是吃不了兜著走, 哥幾個這個鬱悶啊, 也沒心操練部隊了, 湊在一塊喝起了悶酒……
正喝得暈暈乎乎呢, 就聽那一聲聲震天似的怎呼, 王總督一下就醒了酒, 站起來道:"怎麽回事兒?”一個參議趕緊出去查看, 少頃轉回, 臉蠟黃道:"大帥不好了, 馬王爺挖牆腳來了。”
"馬王爺?”王之誥黑著臉道:"馬芳?他想幹什麽?”
"甭管幹什麽, 您趕緊攔住他吧。”參議焦急道:"這會子已經散會, 他那些老部下們, 都回去拉隊伍, 要跟他去打韃子, 眼看就要出營了”
"這還了得?”眾人全都變色道:"他還真當自己是馬王爺, 視王法軍紀於糞土了”
"快, 集結你們的親兵隊封鎖軍營”王之誥一邊讓侍衛給自己披甲掛劍, 一邊黑著臉道:"其余人隨我前去”
"要不要上報兵部?”參議聲問訊道。
"報什麽報?”王之誥皺眉道:"還嫌不丟人嗎?”
"家醜固然不可外揚。”那參議聲音更低了:"可區區武將, 敢如此膽大妄為, 怕是背後有人撐腰……”
王之誥的動作明顯一滯, 顯然把這話聽進去了, 過一會兒才狠狠點頭道:"不錯, 顧不上那麽多了, 你去傳信吧。”便帶著一乾手下, 快步出了中軍帳。
楊博同樣很鬱悶。
從過了年到現在, 就沒一件順心的事兒。老楊博承認, 那些晉商想通過蒙古人入侵, 給朝廷壓力, 以達到開邊互市的目地……就像王直當年, 雖然掌握著走私的主要渠道, 但還是要謀求開海禁。兩者道理是一樣的。
雖然他也不讚成主動出擊, 但和他們的出點是不一樣的。是的, 晉商代表不了他, 他也代表不了晉商, 他雖然是晉商的保護人, 但同時也是個朝廷官員。處理問題時的原則, 是先國家後鄉親的……至少也是兩者兼顧, 不會顛倒過來, 損害國家的。
只是很多時候, 真能分得清嗎?只怕他自己也不敢那麽篤定。所以別人更分不清了……這次韃虜入侵, 他主張采取‘固守靜待敵退的戰略, 幾十年來的經驗告訴他, 這是最合理的選擇。再看以往的歷史, 每次也都是這樣的。雖然每次都伴著爭議, 但永遠是支持聲壓倒了反對聲。所以他本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但經驗這東西, 有時候真的隻代表過去, 甚至可能與現實南轅北轍。比如說這次, 先是高拱激烈的表示要出戰, 然後沈默張居正又扯虎皮做大旗, 借著徐階的名義, 就造起了不可逆轉的輿論浪潮。最可恨的是徐階, 也默許著這一切, 結果弄了半天, 大家都成了好人, 就自己一個壞蛋了。甚至有傳聞說, 自己不許出戰, 是因為晉商和蒙古人有協議雲雲, 已經是越描越黑。
結果今天又生了援軍打砸搶事件, 雖然被沈默平息了, 但全京城人都知道了, 這次事件的導火索, 是因為所軍需缺斤少兩、以次充好, 這才惹惱了援軍的。繼而引了對黑心晉商國難財的討伐。
簡直太可笑了, 晉商就這點出息?靠著以次充好、缺斤短兩, 掙倆錢花花, 就能混成天下[ 遮天 ]第一商幫?除非大明就隻這一個幫。
晉商成功, 靠的是誠信經營, 是目光長遠, 是和官府保持良好關系。怎麽可能在兵部的軍需上動手腳?這可是天子腳下, 什麽都瞞不得的, 一旦出事, 他們還要不要招牌了?還要不要和官府的關系了?如此目光短淺的事兒, 用腳趾想, 也不可能是晉商乾的。
但就因為他這個兵部尚書是山西人, 所以那些言官、那些輿論, 就被認定是黑心晉商搗得鬼, 這才多會兒工夫, 就謠言四起, 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可讓老楊博見識了, 什麽叫‘人言可畏。
他剛剛命人封存未的軍需, 清查過往的帳目, 以撇清兵部的嫌疑, 卻又接到王之誥的稟報, 說馬芳來他的兵營挖人, 說要帶他們去打韃子, 誰知竟然半營的官兵鐵了心要跟他走我們正在阻攔, 下一步該怎麽辦, 請部堂大人定奪。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天下[ 遮天 ]奇聞。楊博沒法想象, 宣大兵的軍心得散到什麽程度, 才能讓個離開十年的將軍, 輕易地領走。
"快, 去看看。”顧不上手頭的活計了, 楊博趕緊命人備馬道。
"部堂, 城門已經落鎖了。”手下聲提醒道:"得拿鑰匙去才行。”京城九門落鎖之後, 到天亮開門之前, 是誰也不能開門的, 只有兩種情況是例外。一是皇帝有特旨, 二就是他這個掌管京城防務的兵部尚書, 親自拿鑰匙打開……當然這種特權不能輕易使用, 除非遇到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
"去吧。”楊博點點頭, 他認為這次就算是‘十萬火急的軍情了。
於是一行人急匆匆的騎馬離開兵部, 因為街上沒有人, 所以很快到了安定門。楊博剛出示令牌, 叫值守的千戶把城門打開, 就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道:"呵呵, 蒲州公, 這麽巧啊, 你也要出去?”
分割
最近好像活在外太空, 才現我的偶像賊道三癡開新書了。書名《丹朱》, 正在全站強推中, 大家去看看, 看完在那留個言啥的, 以證明我的他的……敬愛。謝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