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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808章 意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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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運分司衙門, 前院東廂。

牆角整齊碼放的一排繡春刀, 大通鋪上, 或躺或坐著十幾條高大的軍漢, 有的在睡覺, 有的在賭錢, 有的在閑聊看熱鬧, 正是一路追隨東廠而來的錦衣衛。

他們的領隊千戶, 盤腿坐在最裡面的角落中, 跟一個同樣穿著錦衣衛服飾的文人低聲說著話……雖然這人相貌普通, 還把臉用染料抹黑、又加了絡腮胡子, 但富有詩書氣自華, 那雙深湛睿智的眸子, 還是出賣了他的身份。

"先生, ”千戶小聲道:"他們開始用刑了, 東廠的手段……那人怕是撐不住。”

"唉……”被稱作‘先生的, 正是從北京來的余寅, 在當地錦衣衛的掩護下, 他順利的混進了這支隊伍中, 替下了一名與其身材相仿的兵丁。聽了千戶的話, 余寅撚須輕歎道:"作孽啊……”

"咱們總不能乾看著吧?”千戶低聲道:"動刑的兩個, 恰有一個是咱們的人。”陸炳在時, 東廠番子皆出自錦衣衛。雖然現在太監佔了主動, 對門下進行了清洗, 然而一則這批廠督能力有限, 二則時日太短, 尚有許多余燼存於東廠之中:"全在您一句話的事兒。”

"……”余寅沉吟著, 緊緊皺眉道:"再等等, 再等等……時機還不是最好。”雖然他是主張殺人滅口的, 但對主公的顧慮, 也是深以為然……對於一直夢想著消除特務政治、無底限鬥爭, 建立一套君子政治體系的沈默來說, 使用他最排斥的黑暗手段, 實在是莫大的痛苦。

雖然主公似乎想通了, 必須要以黑暗對抗黑暗, 以不守規矩懲罰不守規矩, 但這種破壞規矩的手段, 實在太過黑暗,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出。畢竟後患無窮, 甚至得不償失……這一點, 余寅也是深以為然的。尤其是在對手已經破壞規矩, 給了己方偌大的把柄之後, 他就更是希望, 能等到局勢轉折的那一刻, 方一擊必勝

"做大事要沉得住氣, ”看那千戶有些焦躁的樣子, 余寅冷冷道:"這次如果能競全功, 你們鎮撫司, 又有數年好日子過。”頓一頓道:"你們沒有暴露身份吧?”

聽了這話, 那千戶雙眼爆出精光, 壓低聲音道:"沒有他們直以為咱們是拱衛司的人”錦衣衛的職能是‘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 一個頓號, 將其內部分成兩大職能部門, 一個部門是負責‘巡查緝捕的南北鎮撫司, 另一部分是負責執掌侍衛、展列儀仗和隨同皇帝出巡的錦衣衛, 其中比較著名的為殿前‘大漢將軍, 以及為部院閣老、欽差大臣出京時, 提供儀仗和護衛的拱衛司。

其實後一部分的人數, 甚至要超過前一部分……許多勳貴子弟恩蔭錦衣衛某職, 大都掛在其列, 只是南北鎮撫司的凶名太甚, 才使許多人提起錦衣衛, 就想到黑暗、特務、刑獄之類, 而往往忽略了堂而皇之的另一部分。不過也難怪, 畢竟飛魚服、繡春刀, 是他們共同的標志。

這次尾隨東廠番子而來的錦衣衛, 其實是以拱衛司的名義, 派給沈默的隨行侍衛, 否則沈默也不敢讓他們明目張膽的跟著胡宗憲……為了避嫌, 沈默早就和鎮撫司一刀兩斷了, 至少表面如此。

事實上, 這些錦衣衛現在的兵籍, 也確實在拱衛司, 但心思到底在哪邊, 就不是一張告身能決定的了。

"讓他們繼續糊塗下去吧。”思量一番, 余寅決定還是再等一等。

"那我傳話過去, 只要那人一松口, 就不顧一切的滅口。”千戶小聲詢問道。

"好。”余寅這次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

千戶剛要穿靴下地, 又想起什麽似的停住, 輕聲道:"那萬倫說, 京裡大人自身難保, 救不了胡大帥……”

"多事”余寅的嘴角抽動一下, 一擺手道:"做好自己的就行”

"是……”千戶自知失言, 趕緊穿靴退下。

雖然訓斥了他, 但千戶的話, 還是勾起了余寅的擔憂, 不用猜他也知道, 對方既然如此煞費苦心的設計, 自然在京裡也有布置, 大人此行怕也是困難重重。

‘要快啊, 大人……余寅心中喃喃道:‘機會稍縱即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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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別來無恙, 甚至因為今年罕見的沒有韃虜侵擾, 而多了幾分安定祥和。

大街上貨擔鱗次、車輪滾滾, 人們熙熙攘攘、悠閑自在……不得不承認, 言官和宦官的鬥爭, 雖然把朝廷搞得一地雞毛, 卻讓老百姓得了實惠。現如今, 宦官們不得不收斂形跡, 停下了對民間的盤剝敲詐……做生意能掙些錢了, 那些被迫關閉的大小店鋪全都收拾收拾開張。京畿各鄉的鮮活生蔬, 土產珍玩, 也從四面八方匯集進城。

時代發展到現今, 本朝的城市文明, 已遠遠不是前代可比。宮裡的閹寺們一規矩, 業已成熟的市民階層, 就讓偌大城市的生氣自然流動了起來, 街巷當中, 市聲紛紛而起, 穿著鮮豔服色的平民百姓招搖過市, 叫賣聲, 說笑聲、說唱聲洋溢大街小巷, 處處顯示著勃勃的生機, 恐怕北宋的‘清明上河圖, 也不過如此。

若是平時, 沈默肯定要駐足觀看, 忘情欣賞這華夏民族的偉大活力, 給自己的奮鬥, 增添幾分動力。然而如今, 他坐在官轎裡, 卻面色凝重, 目光陰沉, 外面喧嘩往來的聲音, 都成了讓人無法肅靜的噪音。

與余寅分開後, 他便火速進京, 只是在進了京城後, 才換上了官轎, 放慢了速度, 向著皇宮方向緩緩行去……

文淵閣中, 閣老們剛剛知道他回京的消息。

正廳之中, 徐階、李春芳、張居正、陳以勤四位都在, 聽到這個消息後, 表情各異。

"想不到他這麽快回來, 真是歸心似箭。”張居正打破沉默, 呵呵笑道:"早回來也好, 兵部那一攤子, 都亂成什麽了。”

"這話說的, 一出去就是倆月, 還不得先讓人家歇兩天?”李春芳也笑道。

"還是會先來內閣報個到的。”張居正看看徐階。

"也對, 總要先來見過師相, 交了差再回去。”李春芳頷首道。

徐階看看張居正, 再看看李春芳, 點點頭沒有說話。

陳以勤也不動聲色, 但是嘴角微微上翹, 怎麽看, 都像掛著一絲冷笑。

說完幾句閑話, 幾位閣老便接著辦公, 但廳中的氣氛卻有些異樣, 從不出錯的李春芳, 接連寫錯字, 廢紙一團團的往簍子扔;辦公效率奇高的張居正, 把一份奏章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又看。徐閣老雖仍泰然自若, 卻接連去了兩趟茅房……

而向來目不斜視的陳以勤, 視線卻在那師徒三人的臉上飄來飄去, 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麽。

終於, 徐閣老似乎不願再在廳中待下去, 隻留下一句:‘江南回來了, 讓他去找我。便顫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

回到首輔值房中, 徐階也不再刻意精神, 老仆人徐福幫他除下蟒袍官靴, 換上舒適的藏藍五蝠捧壽大襟袍, 黛面軟底鞋。他個子不高、面容溫和, 沒了那身威嚴的蟒袍玉帶, 其實與一般的花甲老人, 也沒什麽區別。

"老夫靜一會兒。”徐階緩緩靠在躺椅上, 對徐福道:"除了沈相之外, 其余人一概不見。”

"李相、張相也不見?”徐福輕聲問道。

"……”徐階沉默片刻, 方微不可聞道:"不見。”

"是。”徐福躬身退下, 把門輕輕關上, 值房中頓時安靜下來。

徐階靠在躺椅上, 一動也不動, 兩隻眼盯著檀香爐中的淡淡白煙, 他竟然開始想念高拱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誰聽了都是不信的, 然而這是真的。有些人, 在你眼前的時候, 你恨不得他永遠消失, 但他一旦消失了, 才知道這人其實是不可缺少的。

縱使睿智如徐階, 也難以避免當局者迷的毛病。高拱在時, 他只看到了對方和自己理念不同、飛揚跋扈、躍躍欲試, 是自己最大的威脅。卻沒意識到, 他其實是整個朝局中, 極特殊的一環, 這個深沐皇恩、敢於任怨的家夥存在一天, 就能把中官壓製住, 就能讓言官不敢太放肆, 就能讓那些野心家收起野心——如果自己不出手的話, 徐階之後是高拱, 此乃天定, 誰也無法翻盤後面人只有老老實實排隊等上位, 根本生不起插隊的心思, 只能收起野心, 好好的辦差。

‘要是那樣的話, 該多好啊……徐階長長的歎息一聲, 沒了高拱這面擋箭牌、這堵擋風牆, 自己只能直面內外廷的重重矛盾。以自己專門任恩的性格, 無法像高拱那樣不計後果的行那霹靂手段, 更無法向自己一直倚為乾城的言官下手, 結果兩邊都氣焰囂張, 竟把這朝堂當成了戰場, 文攻武鬥、你死我活, 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

但更讓他傷神的, 是內閣中人心的變化[ 天珠變 ], 他的弟子門生們, 不願再被動接受安排, 他們要主動出擊, 徹底掌握主動因為身處漩渦中心, 聰明如他們能看出來, 隨著師相與皇帝幾近決裂, 兩人必不能長久共存, 要麽首輔換個皇帝, 要麽皇帝換個首輔……當然, 前一種可能性, 不存在。

就連向來最老實的那個, 都開始搞小動作了, 學生們的心思, 徐階還有什麽看不明白?打個不恰當的比方, 這就像皇帝廢了太子之後, 其余的皇子必然會生出覬覦的心思, 徐階除掉了高拱也是一樣的效果。

其實他們在私下裡搞的小動作, 徐階都洞若觀火, 然而他自己也感到情況不妙, 可能時日無多, 所以只能裝作不知, 甚至連他們狐假虎威, 冒用自己的力量, 徐階都睜一眼、閉一眼。

他默許了這場權力鬥爭的發生, 因為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他不可能再把恨死自己的高拱召回來, 恢復秩序。但人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大明朝再也不能陷入同樣的麻煩了

首輔接替人, 不看能力、親疏, 隻敘長幼這是我徐階的撥亂反正。對於不可控的亂因, 必須要提前消除

其實所有人, 都低估了徐階的能量, 長久以來的低調行事, 他所展示出來的, 根本只有冰山一角即使將來退休了, 他也有自信, 一樣可以保持無與倫比的權威所以當今天下[ 遮天 ], 在徐階眼裡, 夠資格稱為不可控的, 只有三個半而已。

高拱算一個, 所以他滾蛋回家了。楊博算一個, 所以被死死壓在內閣之外。皇帝算一個, 這個徐階沒奈何, 只能盡力約束而已。

還有半個, 便是沈默, 之所以是半個, 是因為師生名分擺在那裡, 先廢了他一半武功。但僅剩一半武功的沈拙言, 要對付內閣其余三位, 也是……輕而易舉的。

站在最高處, 徐階對子弟們的實力看得清清楚楚, 沈默之所以顯得與李春芳、張居正差不太多, 是因為這個學生, 得了自己的真傳, 把烏龜神功練到了第九重, 向來是有十分力氣隻用一份, 把剩下九分藏起來, 總讓人覺著他不過如此。若是他真把全部力量使出來, 張居正也好、李春芳也罷, 根本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敵。無它, 實力懸殊太大矣

徐階不是沒想過削弱他, 雖然礙著師生名分, 不好霸王硬上弓。但這些年來, 他算計沈默還少嗎?可以說坑爹也沒這個坑法的。然而越是交手, 才越發現他的厲害, 這個小子把太極練到了極致, 不管自己使多大暗勁兒, 他都能不露痕跡的化解掉, 甚至還會奉還回來, 讓自己暗中吐血好幾回。

他不得不承認, 現如今除非撕破臉, 和他明著乾仗, 否則自己也拿他無可奈何了。然而, 真要那樣的話, 自己也就完蛋了……師生師生, 不光學生要順從老師, 老師也要愛護學生啊

要是沈默現在五十歲的話, 徐階肯定毫不猶豫的選他。但他才三十出頭而已, 前面有兩位年長的師兄, 要撥亂反正, 要長幼有序, 就只能讓這個強大的小弟子靠邊站……

所以徐階雖沒有親自出手, 但一切事情的發生, 都是在他的心意之中, 那些自以為是的幕後黑手, 在他眼中, 不過是棋子而已。

天下[ 遮天 ]這盤棋, 夠資格對弈者, 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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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要用這種下作手段……徐階疲憊的歎息一聲, 對於利用這種手段擊敗這個最優秀的學生, 徐閣老心有不忍, 然而為了大明計, 他不得不行此下策。按照對沈默了解, 雖然肯定一肚子邪火, 但也一定會來找自己講和的……撕破臉對誰都沒好處, 想要保全自己的名聲, 沈默只能暫時低頭。這個學生太像自己了, 徐階只需以己度人, 就可以猜出他的想法。

‘我會和他好好談談, 徐階心中早有盤算:‘雖然內閣沒了他的位子, 但我要保住他, 位子也給他安排好了, 東南還是在他手裡, 我更放心。他是個識時務的人, 一定會答應的……想到這, 他坐起身子, 對外面道:"去問問, 江南到哪裡了?”

外面也在時刻關注沈默的動向, 很快便有回話道:"沈相進城後沒回家, 轎子直奔東安門來了。”

這一聲, 不僅讓徐階神色稍安, 也讓大廳中側耳聽著的幾人, 放下了心, 顯然, 大家的判斷沒有錯, 沈默始終是理智的……

陳以勤終於忍不住起身, 就要往外走。

"陳相, 您去幹嗎?”張居正的聲音響起。

"透透氣, 屋裡太臭”陳以勤哼一聲, 拂袖而去。

"臭嗎?”張居正和李春芳對視一眼, 搖頭道:"莫名其妙。”

"是啊, 今兒都怪怪的。”李春芳也點頭道, 便繼續低頭辦公。

眾人便安下心, 等著沈默踏入會極門, 只要他進來, 則大事定矣……

"已經上了長安街, 正朝這兒走呢。”見閣老們關心, 稟報自然相連不斷。

"到了午門, 進來了。”一聲聲稟報, 讓眾人心裡愈加安定。

"沒往咱這邊拐, 他直接往皇極門去了。”然而這一聲, 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不回內閣, 往內宮去幹什麽?這不合規矩啊……

徐階一下坐起來, 險些腦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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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門前, 一身風塵的大明太子太保、東閣大學士, 前去南京辦事欽差, 沈默沈拙言, 面無表情的站立在那裡, 看都沒看一眼身後的會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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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沒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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