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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等待的大人物, 正是沈默。這些平素裡眼高於頂的家夥, 最在意自己的地位和體面, 哪怕是當年皇帝南巡, 他們也保持著矜持, 沒幾個前去捧嘉靖的臭腳。然而沈默一聲號令, 便從東南各地星夜趕到, 似乎在他們眼裡, 沈默比皇帝還要重要。
這當然不只因為他閣老的身份, 別說沈默現在只是內閣排名第三的大學士, 就算他是內閣首輔又如何?在這個龐大的人治帝國, 國家機器的力量, 並不是無所不能的, 更何況他們本身, 就與這具機器, 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不僅不怕被其傷害, 還能用其反噬……張經、朱紈、胡宗憲等人的下場就是例證。
但沈默與任何一個官僚不同, 雖然他看起來十分官僚, 但作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 這些大家主們都十分清楚, 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 他還有多張面孔隱在幕後, 不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讓他們忌憚, 或者必須要討好的, 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匯聯號和蘇州證交所的幕後控制人, 這家始創於蘇州的超級錢莊, 已經趁著日昇隆陷入信用危機的大好時機, 發展成為大明最強大的金融集團, 掌握著數以億計的白銀, 控制或者間接控制著, 價值數十億兩白銀的資產。並通過放款、入股、收購等手段, 對東南經濟的各個領域, 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
其實原先也不是沒有錢莊票號, 但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影響力, 因為當時大明的工商業, 還處在低級階段, 各家都是靠自行積累, 然後擴大生產, 並沒融資的概念。但沈默將金融理念引入了蘇州, 設立了蘇州證交所, 並主持各家簽訂了‘蘇州金融協約, 對股票的發行、交易和退市等等, 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規定。
雖然證交所設立的初衷, 是解決當時蘇州的債務危機, 然而當其順利的完成使命後, 沈默並未將其關閉, 而是授意證交所, 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製於資金, 不能正常發展的絲綢工場的上市請求。
結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場, 借著強大的資金支持, 快速完成了擴大生產, 在隨後到來的貿易大潮中站住了先機, 一躍成為排名前列的大工廠。在其示范作用下, 非但蘇州本地, 甚至上海、蕪湖的商家, 也想方設法欲在蘇州證交所進行融資。
無奈蘇州證交所要求, 他們必須取得匯聯號的擔保, 才能允許上市。而匯聯號對提供擔保的審查十分嚴格, 不僅對其所處行業、商號本身要進行嚴格審查, 還需要提供全額抵押, 才會為其進行有限擔保, 以控制其融資規模, 減小金融風險。如果商號想要擴大融資規模, 就必須提供價值更高的抵押, 或者向匯聯號提交破格申請……當然, 除非前景極好、財務極健康, 否則是無法得到這種優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 但海外貿易以及東南本身, 這海內外兩大市場, 前景實在是太廣闊了。稍有膽魄的商人, 也不能滿足於艱難的挪步, 他們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資金注入, 來給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 所以商人們仍然對此趨之若鶩。
如今, 蘇州證券交易所, 已經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號, 幾乎囊括了東南數省的各大支柱行當。而融資發展的理念, 也早已深入人心, 幾乎所有的大商號, 都以發行股票、向票號借貸等方式來做大做強。而作為他們的金主、擔保人和融資代理人的沈默, 僅此一重身份, 就足以被他們奉為上賓, 小心伺候。
但這還不足以讓他們敬畏, 他們更加忌憚的是, 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條黃金航線, 一條東線通往日本、朝鮮, 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條西線, 通往馬六甲, 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條南線, 經呂宋通往墨西哥, 控制在新興的南洋公司手中。這三家如今的實力加起來, 要比當初的倭寇強大數倍, 卻都聽沈默的號令……雖然東南城市繁榮, 消費能力驚人, 但工商業真正興盛起來, 還是靠了海外貿易的東風。所以航線控制權的重要性, 怎麽拔高都不過分。
晉商們曾想通過奪去東南水師, 來爭取海上的話語權……他們在排擠了那些前海盜後, 本想繼續清洗原先的軍官。無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 使他們不得不放棄妄想。而且東南商人也很滿意目前海上運輸的通暢和安全, 並不願意讓晉商再插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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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讓他們敬畏的第三重身份, 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調解人。徹底退出傳統工商業領域後, 他與在場眾人都沒有直接的競爭關系, 這讓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軍事上的實力, 又是他權威的保證, 但這並不能保證, 他說出的話來, 人人都會聽……因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讓大多數人都滿意, 那這些人也不會繼續服從他。以他們的實力, 若是聯合起來另起爐灶, 也完全能夠做到, 只是必然會大傷元氣, 不到那一步, 沒人會考慮罷了。
然而沈默能通過不懈的溝通, 公正的裁決, 以及對破壞規矩者的無情打擊, 對一時弱勢者的有效保護, 始終維系東南的經濟秩序, 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較滿意……這在許多人看來, 簡直是個奇跡。但不管你信不信, 反正這是事實。
其實, 沈默的奧秘在三條:一是, 歷史上各利益方總是無法調和, 這是因為經濟總量有限, 你想多佔, 就得搶別人的。而人家肯定不會答應, 於是矛盾由此誕生, 誰也調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輩子的經驗, 知道偉大祖國之所以拚命保八, 是因為經濟總量年增加百分之八, 失業率和社會矛盾才會處於可控的階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 是和平解決矛盾的良藥, 所幸處在這個大航海時代, 使他可以提供足夠的蛋糕, 讓各方各面都有的吃, 自然就沒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 他從來拎得清自己的立場——新興工商業的支持者, 和世家大族的同盟軍, 這就讓他總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給世家大族, 支持他們在工商業上做大做強, 絕不會同情心泛濫, 想要讓工人、農民也滿意。舉兩個例子便可說明這點, 一是三年前, 蘇州曾經爆發過織工罷工, 抗議勞動時間過長, 以至於不斷有織工猝死。時任東南經略的沈默, 第一時間進行了嚴厲的鎮壓, 抓捕了十幾名帶頭鬧事之人。只是在騷亂平息後, 他才與各大家進行了溝通, 最後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 以安撫眾怒。
另一件是他對各行業雇傭外省工人的庇護。按照大明律, 老百姓是不能離開戶籍地的, 但工商業的蓬勃發展, 又需要大量的雇工, 便有牙行專門從北方遭災地區, 大量的運來廉價勞動力……比起城市的工人, 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勞聽話, 且要求的報酬很低, 自然大受工廠主們的歡迎。
對此有不少官員持反對態度, 意圖阻止這些外地勞工入境, 結果引起了大戶們的反彈, 希望沈默能將這些官員調離東南。沈默雖然沒有同意, 但在不久之後的吏部大考中, 那些官員都得到了稱職的評價, 然後高升江北為官。待他們去後, 自然再無人阻攔, 廉價勞動力的大量湧入……
沈默如此堅定的寡頭信念和立場, 自然大受世家們的歡迎, 堅定的擁護他的領導, 也就不足為奇了。
第三, 也是最為讓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 沈默掌握如此權柄, 卻從不濫用權力, 更不會以權謀私, 即使是匯聯號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錯誤, 他也一樣會嚴厲懲罰, 並從不給予優待。所以才能始終讓世家大族心悅誠服, 言聽計從……雖然他人在千裡之外, 卻年複一年、權威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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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默在幾位耋老的陪伴下, 出現在畫舫之上時, 廳裡的人一下都站起來, 見沈默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 眾人一直提著的心, 才放了下來。
"讓諸位久等了。”沈默一臉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務纏身, 來得遲了。”
"哪裡、哪裡……”眾人知道, 這其實是沈默對他們未經請示, 就擅自行動的一點小小懲罰, 都無絲毫不悅道:"大人為國操勞, 還能撥冗來見, 我等實在榮幸之至。”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看到你們能來, 本人十分高興啊。”沈默笑吟吟道:"開船吧, 咱們來個夜遊秦淮。”
於是畫舫緩緩駛離了碼頭, 沈默與幾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 先是一陣親切的噓寒問暖後, 他終於主動打開話頭道:"這次請諸位來金陵, 一是十分想念, 咱們敘敘舊;二呢, 有幾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舊也敘完了, 自然要轉入正題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 ”坐在他邊上的吳家家主吳逢源, 是沈默的紹興同鄉, 自然要大捧臭腳了:"我們都信得過您。”眾人也跟著紛紛點頭。
"我豈敢自專?”沈默搖搖頭, 笑道:"本人這次南下的差事, 諸位應該知曉吧?”
"知道, 知道。”眾人點頭道:"您是為了南京科場案來的。”
"是啊。”沈默頷首道:"不瞞大家說, 在下之所以來遲, 是因為接到應天府尹報, 說南京刑部要強提一部分人犯過堂, 所以過去處理了一下。”他雖然說的輕描淡寫, 但眾人還是聽得心驚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 就是孫丕揚不通情面,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 沈默發現了他們的小動作。他的目光透著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繞開我這個欽差大學士, 擅自處置人犯, 這真是咄咄怪事。”
"誤會, 可能是誤會吧……”眾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心說這下可坐了蠟。
"說的不錯。”沈默笑起來道:"確實是場誤會……”他目光閃閃的掃過眾人道:"其實南京刑部也是好心, 只是想盡快給本官一個交代……”
"那後來呢?”吳逢源著緊問道, 那些被捕的人裡面, 就有他的孫子。
"老哥想要個什麽結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 ”吳逢源笑起來道:"當然是皆大歡喜了。”
"說得好, ”沈默頷首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頓一頓道:"不妨告訴諸位, 你們想要的人, 我已經讓南京刑部提走了, 想怎麽處置我也不會過問。我想, 本人還算夠意思吧?”
"夠意思, 夠意思”見沈默明明抓住痛腳, 還放了他們一馬, 眾人不禁心情一松, 連聲讚道:"大人讓我們無地自容啊。”說著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請罪道:"但咱們的初衷, 也是不想讓大人難做, 好悄悄將那些個不肖子孫弄出來。”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 我也不會網開一面。”對方討好的表情還未浮現完全, 就聽他冷冷道:"僅此一次”
"下不為例……”那人條件反射的趕緊接一句道。
"好”沈默點頭道:"我信了”
眾人心情一松, 但仍然正襟危坐, 知道他肯定還有下文。果然, 便聽沈默話鋒一轉道:"剩下的那些監生, 你們怎麽辦?”
"任憑大人處置, ”眾人心說死道友不死貧道, 哪還敢多管閑事……何況他們還存了份兒心, 希望那些人能難為難為沈默。畢竟一碼歸一碼, 他們實在舍不得取消皿字號。
"我已經把他們放了。”沈默端起茶盞, 輕輕吹著熱氣, 仿佛說一件很隨意的事情道:"一個案底也沒留。”
"……”眾人登時無語。他們這才明白, 沈默今晚都幹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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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 接報信後, 沈默去到應天府, 任由南京刑部的人, 將他們的子弟帶走。然後一轉頭, 就把這事兒告訴了其他監生, 監生們本來就餓得快要崩潰了, 只需要一個理由, 便可以瓦解他們的意志。
最後, 沈默讓人打開所有牢門, 把還能走動的監生們集中在院子裡, 不能走動的也抬到門口, 以便都能聽到他的聲音:"科舉是國家之掄才大典, 維護它的莊嚴神聖, 是每個讀書人應盡的義務。”頓一頓道:"在沒有科舉的年代, 采用的是九品中正製, 那時候, 你有什麽前途, 要看你生在什麽樣的家庭。若不幸生為庶族, 縱使天資聰穎, 博學多聞, 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因為那時候, 上品是屬於士族的, 寒士永遠只能是下品”說著有些動感情道:"是隋唐以來的科舉, 改變了這一切。如今天下[ 遮天 ]再無士族, 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 也得拚命讀書, 和大家一起擠獨木橋。否則他也沒有機會做官……這種公平, 是以前的人, 想也不敢想的, 現在只要你肯勤學、夠聰明, 就能中進士, 做大官, 甚至登閣拜相, 列土封疆”
"你們閉上眼想象一下, 如果沒有科舉, 自己的夢想還會不會存在。”沈默緩緩道:"你們能接受沒有科舉的日子嗎?”
眾監生都閉上眼……頓時感到無邊的恐懼和黑暗, 許多人滿頭虛汗, 甚至有人搖搖欲墜, 軟倒在地。要說沈默真夠壞的, 他們本來就餓得兩眼發黑, 現在又讓他們閉上眼, 不出虛汗、眩暈、站立不穩才怪呢。
"能接受嗎?”沈默的聲音再次響起。
眾監生搖頭。
"但如果你們再鬧下去, 這輩子就都沒有資格再進考場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樣子道:"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鬧事……”
聽了他的話, 那些監生都默然無言, 良久才有人反應過來, 面帶希夷的問道:"難道我們還有資格再進考場?”
"當然。 ”沈默笑罵一聲道:"否則我跟你廢話……”
眾人驚愕了。他們覺著, 綁架了考官, 佔領了文廟, 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學籍了, 甚至可能會被充軍流放。所以才會破罐子破摔, 聽了那些人的話, 希望以絕食來換取一些寬大。
然而他們從未想過, 此生還有機會再進考場。
"我待會兒還有事, 給你們一刻的時間。”沈默淡淡道:"現在想出去, 沒人攔著你們, 待會兒我走了, 就不知會發生什麽了。”
頓了好一會兒, 監生們才反應過來, 沈閣老是真要網開一面啊因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 他們在官府也沒有留下案底, 如今只要一走了之, 則所有的事情一筆勾銷, 他們還是清白之身
監生們向沈默深深作揖, 然後相互攙扶著, 走出了應天府的大牢……
分割
周日我哥婚禮, 本來只打算明天去搭把手的, 結果今天臨時把我抽了壯丁……放心, 欠著的一定還, 沒還清之前, 不必給票票。
欠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