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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90章 京察大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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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月十五, 各衙門都開印辦事了。隆慶改元後的頭等大事, 便是京察。當天中午, 吏部聯合都察院、六科廊, 向兩京各大衙門移文, 分發了內閣起草的《戒諭群臣疏》:

‘朕初承大統, 深燭弊源, 亟欲大事芟除, 用以廓清氣濁……書不雲乎?‘無偏無黨, 王道蕩蕩, 無黨無偏, 王道平平。朕誡諭諸臣, 從今以後, 其尚精白乃心, 恪恭乃職……若或沉溺故常, 堅守舊轍, 以朝廷為必可背, 以法紀為必可乾, 則我祖宗憲典甚嚴, 朕不敢赦

一篇殺氣騰騰的詔書, 宣布了大明隆慶朝的首次京察大計拉開帷幕。

中國自古就有‘明主治吏不治民的傳統, 歷代王朝都將官吏隊伍視為統治之本, 對其考功察過十分嚴格, 本朝更是如此。其中‘六年京察、典製最重。兩京三十六衙門的數千名官員, 四品以上的上《自陳不職疏》, 如實陳述自身關於政績和操守的得失, 送交皇帝審閱並作出裁決。四品以下的, 分別由兩京吏部和都察院審察……其中又以北察為主。

在考評過程中, 兩部分工合作, 相互監督, 確定官員賢否陟黜。而六科廊言官則主要負責監察整個京察過程, 是否有徇私舞弊、觸犯王法的行為。結果出來後報送內閣, 由內閣票擬去留, 或者發還重審議定是否恰當, 造冊奏請待皇帝裁決後, 最後將考察結果下發。

在經察結束後, 六科廊還會對留用官員進行拾遺, 對遺漏者進行彈劾。被拾遺所攻擊的官員雖不多, 但無人能夠幸免。

這是一種有很強監察意義的考評, 考察對象是官員任職期間的德行和過失等, 著重查處官員的不稱職情況, 計過而不計功。其目有八:‘曰貪、曰酷、曰浮躁淺陋、曰才力不及、曰老、曰病、曰罷軟、曰素行不謹。相應的處分分四種:貪、酷為民;不謹、罷軟冠帶閑住;老、疾致仕;不及、浮躁降調。

其結果一般只有降黜沒有升遷, 又因為這是對官員本人能力操守的評價, 其對個人仕途的打擊, 幾乎是致命的……若是被降職外調還好說, 將來努努力, 還能再回來。但一旦被罷歸, 往往就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結束, 若沒有‘嘉靖遺詔那種神器相助, 一輩子別想再出頭了。乃是一道實實在在的鬼門關。。

整個京察過程, 一般要持續兩個月, 甚至三個月, 這段時間裡, 兩京官員噤若寒蟬、度日如年, 無比煎熬。往常過完年回來上班之後, 官員們仍會懶散一段時間, 不是湊在一起雲天霧地吹大牛, 就是偷溜出去喝酒聚餐, 根本無心正事。但今年完全不一樣。官員們不管有事無事, 都在自己的值房裡正襟危坐, 既不串門, 也不交頭接耳。那些乾著肥差或者在要緊位置的顯官, 往日裡那是神氣得不得了, 整日裡趾高氣揚, 用鼻孔看人, 如今也縮了脖子軟了聲氣, 見了門口掃地的大爺, 都是一臉的微笑, 吃拿卡要更是全都不敢了, 唯恐在這節骨眼上, 得罪了別人, 被告了黑狀。

而吏部的官員更是斷絕一切往來, 除了上班就在家裡閉門不出, 甚至連自家親戚都不許上門, 唯恐被六科的言官們彈劾, 整個京城的氣氛緊張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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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執行京察的重要官員, 考功司郎中陸光祖, 一過完年就住進了衙門裡, 京察不完決不回家。沒辦法, 雖然京察是以吏部尚書為主, 但楊博威望地位太高, 說不見客, 等閑便誰也不敢上門打擾。他可不敢這麽乾, 畢竟太多的關系不能得罪, 只能躲進衙門裡找清靜, 誰也說不得什麽。

此刻, 他正在聚精會神的閱看, 今天上午的最後一份卷宗, 這裡面是一個官員的京察資料, 有兩部分組成, 其一是各衙門正官送來的官員之履歷、政績及考語, 其二是吏部向各衙門下發的‘匿名訪單……所謂匿名訪單, 就是一種不具名的群眾評議書。要求官員對本衙門同事的操守和為官進行評價, 當然是不具名的, 拿回家寫完之後, 火漆密封直送吏部, 誰也不知你寫了什麽。就算有神通廣大者, 通過關系搞到手, 也因為大家寫出來的都是台閣體, 只能猜測無法確定, 到底是誰打的小報告。

考功司的職責, 就是將收到的考評和訪單匯集起來, 並給出初步意見, 然後呈送尚書大人裁決……雖然考察內容皆有察例可循, 但由於察例的內涵, 本身就很難確定, 而看似明晰的條目也往往包含著微妙的含義, 為使用中的隨意性留下了空隙。所以是筆下留情, 還是筆下殺人, 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比如‘老、疾, 既可以當作‘惡跡顯著, 似當罷斥和‘才力暗庸, 操守有議的官員的保護傘, 又可以當作黜退那些品行政事俱優, 但不受上司歡迎的官員的借口, 許多循吏於壯年被坐以老而致仕, 就是中了這招。

‘才力不及也不一定與官員的才乾有關。比如這次, 兵部武選司郎中李紹恤, 平時秉公辦事、鐵面無私, 但因為上面有人不喜, 結果被誣告‘平日招致同鄉, 出入公衙, 私相宴敘, 既有以啟鑽刺之徑, 亦有以開嫌隙之門, 全是莫須有的罪名, 陸光祖雖然知道他是無辜的, 但只能略加援護, 以‘不及外調。而倉場侍郎周永泉, 是出了名的‘性特暴戾, 行更貪n, 庫官為腹心, 克扣靡厭, 出入拔胡須, 殘虐有聲, 但因為他送足了厚禮, 上面也授意隻坐以不及, 外調任巡撫去了。

李、周二人雖然處分相同‘其跡涉瑕疵, 尚未太著也, 姑注擬於才力不及改教項下, 但情節輕重差別如此之大竟坐同一察例, 也足可見其內涵的模糊了。其他察例亦然, 所以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的權力, 要比本部侍郎甚至左都禦史還要大。

但遇上一個強勢的尚書, 他也只能依命行事了, 就像方才的李、周二人, 起先的結果報上去, 又被打回來, 在尚書大人的暗示, 陸光祖才不得不曲意為之。不過他在部多年, 看慣了多少好官蒙冤而去, 多少貪官扶搖直上, 早就不會因為所謂的‘正義感, 而做出什麽抗上的事兒了。

但有些人他不得不去爭去抗, 因為自己前年放棄升遷的機會, 從文選司轉任考功司, 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由於陸炳的關系, 他與沈默早就結為盟友, 兩人又性情相投, 相處的十分融洽, 所以他早成了沈黨的骨乾。前年正是沈默請他過府一敘, 陳說此次大計的利害, 告訴他沈黨很可能面臨一次極大地危險, 為了到時候能夠有人庇護, 請他務必暫時做些犧牲, 既不能升遷, 還得離開油水最大的文選司, 來到這專門得罪人的考功司。

說實在的, 當時陸光祖認為沈默是杞人憂天了, 覺著有徐閣老罩著, 沈黨不會有煩。但沈默雖然待人客氣, 可他一旦決定的事情, 你就必須照做, 除非和他決裂。而陸光祖的政治前途, 早就和沈默綁在了一起, 所以雖然心有不甘, 但還是接受了安排。

然後也不知沈默如何操作, 很快他便離開了文選司, 真的成為了考功司郎中。隨著時間的推移, 他也愈發能看明形勢……隨著沈默升為內閣大學士, 沈黨已經明顯有脫離徐黨自立之勢, 這樣徐階非但不會再像往常那樣提供庇護, 反而會暗中打壓。而沈默又幾次開罪楊博, 兩人積怨頗深, 尚書大人肯定要借此機會來給予報復。結果自己這枚, 沈默早早布下的閑棋, 一下就變得無比重要起來——要是換一個人來當這郎中, 哪怕上面不打招呼, 肯定也會逢迎上意, 拚命的黜落沈黨份子。而現在有了自己在這裡盡力維護, 情況就要好多了。

陸光祖覺著很不可思議, 沈大人是如何在一年多前, 就會預見到今日的形勢的?畢竟當時楊博還在邊關吃沙, 吏部尚書還是高拱呢。其實這不是沈默的功勞, 而是他的謀士們在先帝命不久矣的前提下, 對朝局進行了反覆推演, 而得出的結論。但陸光祖隻以為是沈默未卜先知, 對他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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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最後一條評語後, 上午的工作終於完成, 陸光祖輕舒口氣, 起身活動下酸脹的肩背, 讓人把這些檔案抬著, 送到了楊博的值房中。

楊博還是很器重陸光祖的, 因為他為人誠懇低調, 做事認真細致, 對上級尊敬卻不盲從, 總能以恰當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見解, 這樣的下屬既讓人舒心, 又讓放心, 加之為了避嫌, 他便沒有替換掉這個年輕人, 命其協理京察事宜。

這陣子楊博也是恨不能, 把一天掰做三天來使, 倒不是他攬權, 而是京察大計, 參與的人越少越好, 人一多, 人情就多, 事情愈加難辦, 他早對陸光祖說了:‘這次京察, 就咱們爺倆為主, 別人都是跑龍套的, 咱們累點苦點不要緊, 最後能少落埋怨就值了。所以這次京察, 除了一些事務性的工作外, 一律不準其他人參與, 隻由他們倆初審和終審。

這樣一來, 時間就總不夠用, 所以陸光祖進來, 楊博也沒抬頭, 繼續寫著他的東西, 只是口中道:"完事了?”

"總算沒給部堂耽誤事兒。”陸光祖知道時間緊, 也就不繞彎子, 單刀直入答道。

"嗯, 放著吧, 你先別走。”楊博道:"我這就看, 有什麽要改的現場改, 改完了我得趕緊送過去。”整個京察期間, 將結果每旬報送一次, 今天是第一次報送的日子。

"是……”陸光祖坐在那裡, 心中難免有些惴惴, 因為這一批審察名單裡, 有十幾名沈黨份子, 其中還不乏在緊要衙門的骨乾。雖然之前數日, 楊博都對他的初審結果沒有異議, 但今天恐怕沒那麽容易過關。

楊博寫完了手上的東西, 便拿起陸光祖的簡報閱看, 他看的十分仔細, 時而皺眉, 時而發問, 讓陸光祖始終心驚肉跳、小心應付, 大冬天的便出了一身的汗。

"你很熱嗎?”楊博看他一眼, 奇怪道。

"地龍有些旺, 下官可能穿的多了。”陸光祖乾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楊博也只是隨口一問, 便回到正題上道:"看完了, 基本同意你的意見, 不過有幾處, 老夫都圈出來了, 你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是。”陸光祖趕緊起身, 雙手接過那簡報, 然後坐在楊博的對面, 飛快的翻看了上面的名單, 心中大石不由落了地……部堂大人竟放過了沈黨份子, 隻將一名文選司的員外郎圈了出來……文選司負責官員任命, 是吏部的要害部門, 楊博要用自己人, 也是題中之義, 並不是針對沈黨的。

再綜合前幾日的表現, 陸光祖基本可以確定, 楊博並沒有對沈黨下手的意思, 而是任由自己對其回護,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知沈大人給老頭灌了什麽湯。

"怎麽嗎?”見他有些出神, 楊博問道。

"哦……”陸光祖趕緊回過神道:"部堂的意見, 屬下認為十分正確, 只是……”

"說。”楊博揉揉太陽穴道。

"只是上面幾名給事中, 是不是……”陸光祖小心道:"應該手下留情呢?”

"揭帖上寫得明白, 這幾人曾經做過外官, 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劣評, 將其罷黜有何不妥?”楊博不以為意道。

"您說得對, 只是六科廊的人首次被本部察, 似乎稍稍寬松也無不可……”陸光祖怕楊博誤會, 趕緊解釋道:"六科言官雖然只有六七品, 但朝廷為了保護言路, 向來命其向皇上自陳。基本上就是走個過場。這次卻劃歸吏部、都察院來管, 他們當然不願意, 都憋了一肚子火呢。”

楊博看陸光祖緊張的樣子, 詰問道:"你聽到什麽風聲了?”

"外頭都在傳, 高閣老借您的手, 給言官個厲害瞧瞧呢。”陸光祖雖然足不出戶, 但依然消息靈通。

"這都是捕風捉影庸人自擾, 你堂堂考功司郎中, 也信這些個謠傳?”楊博一捋長須, 生氣地申斥。

"部堂, 六科廊可是馬蜂窩, 別看一個個小不起眼, 可是動了一個, 就會惹到一群, 瘋子一樣撲上來, 不把人咬死, 也要把人煩死”陸光祖歎口氣道:"屬下還是以為, 他們又沒有什麽巨奸大惡, 網開一面也無不可。”雖然看似頂撞了領導, 但其實是在為領導考慮, 所以他不擔心老楊會翻臉。

楊博久涉朝政, 對科臣們的想法, 自然透透徹徹明明白白, 他笑了笑, 說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 歷來都是由皇上主持不假, 但這次既然例外, 老夫也只能一視同仁了。”說著看看陸光祖道:"不用瞎操心了, 時候不早, 快點吧。”

陸光祖本來就是投桃報李, 感謝楊博沒有駁自己面子, 才多說了幾句, 現在楊博既然不領情, 他自然不再廢話了。於是按照上司的心意修改了簡報, 再給楊博看一遍就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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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陸光祖回去後, 楊博便吩咐備轎往內閣去, 也只有這種京察大計, 他不得不涉足那個傷心之地。

從吏部衙門出來便是天街, 這時是中午, 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鬧熱。天官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 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楊博倒也不催, 索性不管時間, 在那閉目養神。

雖然眼是閉上了, 但他心裡卻一刻沒閑著, 反覆回想著陸光祖的話, 對那些言官的處置, 是不是應該手下留情呢?

正在胡思亂想間, 轎子突然停了, 楊博剛想問‘到了嗎?卻聽到外面傳來呵斥聲道:"閣老出行速速回避”

‘什麽閣老?楊博的臉色馬上十分難看, 掀開轎簾往外看, 恰好對面轎子也掀起了簾子, 露出一張長須方正的英俊面孔, 原來是張居正。

一看到是楊博, 張居正的表情頓時局促起來, 呵斥自己的管家道:"瞎眼了, 沒見是楊少保的轎子嗎?”說著朝楊博拱拱手道:"下人不懂規矩, 部堂見諒。”便讓人趕緊把轎子避讓。

"呵呵……”楊博面上這才有了笑容道:"哪裡哪裡, 應該是我主動回避才是。”推讓一番, 還是他先過去了。

一段小插曲後, 轎子又上路了, 楊博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按舊例百官與閣臣在途中相遇要主動避讓, 但惟獨吏部尚書可以不避。但嚴嵩當政時位高權重, 吏部尚書也開始要主動避讓, 而後竟成定製。

但無論如何, 張居正不過末位閣臣, 他的轎夫竟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要重樹吏部的權威了楊博暗下決心, 不能表現的太過軟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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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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