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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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張居正散了酒席, 沈默回到家時, 已是月上天, 寒星寂寥。
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氣帶給妻女, 便讓丫鬟跟後院說一聲, 自己今晚在後書房歇了。
路過月門洞時, 他問一句:"十嶽公歇了嗎?”
"仍在前。
沈默心一暖, 便改變了路線, 往前書房去了。
輕輕推開門, 就見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鶴氅, 正歪靠在椅背上看書。他一邊的地上墊了幾塊磚, 磚上坐著一隻泥爐, 炭火正旺, 煮著一銚子開水。紅彤彤的火光映襯下, 那張清矍的面孔多了幾分親切, 少了幾分出塵。
"先生還沒睡?”這年代晚上在家沒什麽娛樂, 不出門的話, 都會早早睡下。
"年紀大了, 睡不著哇。”王寅擱下:"長夜難熬, 品茗論道, 方不負千金宵呐。”
沈默知道, 王寅定然是預料到, 自己赴宴回來, 肯定想找人嘮嘮, 所以才在這兒等自己呢。心頭一熱, 他讓侍衛把椅子搬到爐邊, 然後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裡只剩下他們倆人, 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風景的話題。”
"呵呵, 風花雪月, 騷客所好;程朱6王, 學究之愛。”王寅搖頭笑道:"老朽不是騷客, 也不是學究, 就好這陰陽之道。”
"也是,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沈默笑起來道:"那咱爺們就深夜圍爐話縱橫吧。”
"善哉。”王寅笑著給沈默倒上茶, 問道:"和張太嶽都談什麽了?”
沈默攏著茶杯, 輕聲將席上的交談轉述給王寅, 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將徐閣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況坦誠相告, 那意思肯定是想讓我轉告高拱, 他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我還真吃不準哩……”
"不識廬山真面目, 隻緣身在此山。”王寅微微笑道:"有時候表象撲朔迷離、難以捉摸, 我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透過對此人的了解, 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 很可能就其意自見了。”
"設身處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 和張居正有何關系呢?”
"關系大著呢”夜深萬籟寂, 王寅的談性卻比白日要濃很多:"事實證明, 徐閣老在下一盤很大的棋。當初徐階以他的威權, 接連擢張居正, 已經到了不管不顧、隻爭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單單是因為老臣起複, 徐閣老是希望張居正, 能夠幫助他對付高拱的。”
"哦?”沈默輕聲道。
"其實這樣說也不準確, 因為以徐閣老的能量, 不用張居正幫忙, 也依然是毫無懸念的完勝。”王寅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讓張居正充當馬前卒, 其目的是為了離間兩人的關系……大人應該清楚, 高、張之間, 原先關系十分融洽, 向以‘同志相許, 甚至在高拱和徐階開始交惡時, 張居正也曾盡力斡旋、著實幫著高拱說過幾次好話。”
沈默點點頭, 表示確有此事。
"換成我是徐閣老, 也不會願意, 自己的地裡長出別人的莊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張居正和高拱眉來眼去, 所以當初才會讓張居正一起擬遺詔……這看起來是在給他增加資本, 其實是讓高拱和張居正離心, 現在徐閣老要抓住機會, 對高拱動總攻了, 又讓張居正指揮言官來衝鋒陷陣, 就是為了讓他倆徹底決裂。”
"為何徐閣老非要偏執於此呢?”沈默心是有答案的, 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來印證。
"是為了永絕後患啊, 別的閣老被鬥倒了, 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樣啊, 畢竟與當今情同父子。徐閣老肯定擔憂, 將來自己退了, 皇帝要是再起複高拱, 那就會瞬時勝負逆轉。”王寅道:"所以繼任的輔, 必須與高拱勢成水火, 這樣才能堅決阻止高拱起複……”這種事只要輔的態度堅決, 即使皇帝也無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盤棋……”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牽一而動全身, 怪不得徐閣老堅決不會換人呢。”
"是啊。”王寅點頭道:"大人的事情待會兒再說, 咱們先說張居正……除了方才說的之外, 他還有個困擾, 就是自己必須按照徐階制定的路線行進, 不能逾越半步, 只能做一個合乎規矩的繼承人。師相既要他交投名狀、又要他循規蹈矩, 這兩件事都令人不快, 張居正該如何抉擇呢?”說著笑望著沈默道:"大人, 還記得咱們曾經總結過的嗎?”
"當然不會忘了。”沈默端著茶盞, 悠悠道:"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制定對策時, 都要考慮三要點:一個是面子, 一個是良心, 一個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 有面子、有良心、有利益;策得其二;下策僅得其一。其每一步行動, 都會不斷地在權衡面子、良心和利益這三要點。而其方法就是, 處理好形象與實惠的關系, 以及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系。”
"現在看來, 張居正也是深諳其三味的。”王寅有些感慨道:"如今徐階雖然退隱幕後, 很多人不明就裡, 但當高拱轟然倒塌後, 所有人都會恍然大悟, 因為除了輔大人, 誰也沒這個能力拱倒高閣老。”頓一頓道:"雖然結果必然如此, 但在一位重臣沒有犯大錯誤的情況下, 僅僅因為與輔不和, 便將其驅逐, 這肯定會引起非議, 估計皇帝那裡也會有看法的。”
"作為張居正, 幫著徐階驅逐高拱, 其實得不著什麽好處的, 反而會引火燒身, 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齒的危險。因為徐階之前的一系列舉措, 固然將他牢牢地綁在身上, 但也使其繼承人的身份, 變得板上釘釘了。這就好比皇儲之於皇帝, 皇儲做得再好, 皇帝也不可能主動遜位, 反而做多錯多……所以, 這種既沒有面子、又對不起良心、更沒什麽利益的事情, 張居正是不會去做的。”王寅的分析鞭辟入裡, 讓人不由覺著, 張居正一定是這麽想的:"唯一的障礙在於, 徐階對他恩重如山, 違背徐階的心意, 未免辜負了師相的恩情。不過官場的感情, 實在太脆弱了, 在很多人看來, 與權力比起來, 重如泰山的恩情, 不一定比一張紙厚。所以也不是什麽障礙。”
"這麽說張居正不打算作幫凶了?”沈默沉吟道:"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師對著乾。”
"這就是張居正今晚找你的目地啊。”王寅歎道:"他向大人透露底細, 知道以大人的為人, 必然會如實告知高新鄭;與此同時, 他再做些表面章, 比如在徐階和高拱面前, 說些無關痛癢的勸解的話。給人一種他張居正很為難, 很盡力地在調解兩相矛盾的感覺, 這樣大家對他的印象非但不會惡化, 反而還會變好, 以為他是個心懷公道、勉力調和的好人呢;再從長遠看, 萬一將來高拱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念著這私下報信的情分, 也不會太為難他啊"
"讓先生一分解, 頓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其實沈默也是這樣以為, 但他從來都將出謀劃策之功, 讓與幾位幕僚, 自己只要裡子不要面子。
"呵呵……”王寅其實明白沈默這小把戲, 但他很是受用, 因為這正是東家仁厚的表現啊。於是他繼續為沈默分析道:"綜合張居正的處境, 我認為今天晚上, 他與大人開誠布公, 不管內心深處作何感想, 其實是釋放善意的信號, 他有和大人聯手的意思。”王寅接著道:"看來他終於明白了, 他的對手不是大人, 而葛守禮、趙貞吉這樣的老臣, 才是他眼前必須征服的高峰。甚至再大膽猜想, 恐怕現在的徐階, 在張居正的心目, 也已經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導師和保護人, 而是他獨立自主、施展宏偉抱負的障礙了。”
"是啊, ”沈默自嘲笑道:"也許在他看來, 既然徐閣老要扶他上位, 那必然要將我這種擋在前面的逐出內閣, 所以根本用不著和我生衝突……估計只要我不再威脅他的地位, 他會很願意和我聯手, 一起做一些事情的。”說著撓撓鼻翼道:"畢竟在大家眼裡, 我還算是個乾吏吧。”
"那是當然, 大人可稱得上年輕有為的第一乾臣。”王寅很沒誠意的拍個馬屁, 說著笑起來道:"張居正確實好算計啊, 他給自己選了一條, 風險最小、受益最大的路子……”說著故意停下來, 看著沈默道:"當然這都是我們的推斷, 而且並不完美, 請問大人問題出在哪裡?”
"好吧, 設身處地想想, 有一點, 我覺著不太明智。”沈默微微搖頭道:"徐閣老是何等人也?論權謀百年來獨佔鼇頭。我們後輩這些手段, 都是他玩剩下的, 張太嶽就算裝得再像, 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對”王寅眼精光閃現道:"大人果然一語的, 如果推斷成立, 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階的反應……不過就像兒子總認為父親會原諒自己, 徐階對他太好了, 他若認為徐階可以容忍這種程度的陽奉陰違, 也不是難以理解的。”
"如此一來, 推斷仍舊成立?”沈默給王寅斟茶道。
"雖不亦不遠矣。”王寅笑起來, 沈默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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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張居正, 我們該怎麽辦?”沈默感到茶味已經有些淡了, 不過淡也有淡的好處, 便不在意了。輕歎一聲道:"我還是高估了師生情分啊……”
王寅心歎一聲, 看來高拱的命運, 讓沈默有物傷其類之感。這次高拱出事, 雖然主因是徐階排除異己, 但也有為繼承人掃清道路之意。如果正常展下去, 估計他把高拱郭樸等人攆個七七八八之後, 差不多就該把沈默也弄出內閣了。
偏偏沈默絕不能離開內閣, 至少不能以這種方式離開, 那樣會使他遠離權力心, 嚴重偏離預定的計劃的。這時候該怎麽辦?如何能擺脫被驅逐的命運, 就成了沈默必須解決的頭等問題。
王寅沒有立即回答沈默, 而是把自己早些時候看的書, 遞給了他。
沈默一看, 輕聲道:"《柳河東集》?”
"裡面有一組寓言, ”王寅道:"叫《三戒》。”
沈默點點頭, 信手翻到那一頁, 便見三篇章曰《臨江之麋》、《黔之驢》、《永某氏之鼠》。
"其第二篇, ”王寅微眯著眼道:"大人不妨讀一下。”
"黔之驢……”這是沈默上輩子就倒背如流的短, 但沒廢話, 依著他的意思, 輕聲誦讀起來:‘黔無驢, 有好事者船載以入, 至則無可用, 放之山下。虎見之, 龐然大物也, 以為神。蔽林間窺之, 稍出近之, 然莫相知。他日, 驢一鳴, 虎大駭, 遠遁, 以為且噬己也, 甚恐。然往來視之, 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 又近出前後, 終不敢搏。稍近益狎, 蕩倚衝冒, 驢不勝怒, 蹄之。虎因喜, 計之日:"技止此耳"因跳踉大瞰, 斷其喉, 盡其肉, 乃去……”
很短, 很快就讀完了。
王寅笑望著沈默道:"大人, 這就是我給你出的好主意。”
沈默凝神一想, 頓時了悟, 展顏笑道:"端的是好主意”
這兩人打的什麽啞謎?其實說穿的話, 道理也很簡單……那可憐的驢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它其實是死於自己的盲動。不信請看老虎的心理, 一開始以為它是神, 不敢靠近。這個時候驢子是很安全的。只要它保持這種局面就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偏偏驢子要逞能, 要大叫, 要用蹄子踢, 於是把自己的這點可憐的本事全透露給老虎了。老虎心裡有了底, 當然就不再害怕, 三下五除二就把驢子吃了下去。
所以, 在面對強大的老虎的時候, 驢子最有力的武器是利用對方的不了解, 保持沉默, 堅決不可輕舉妄動。
同樣道理, 在內閣角力, 徐階自然是老虎, 沈默的角色就相當於那黔之驢, 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但徐階其實對沈默也是有顧忌的……一來, 沈默是有功之臣, 又是他的學生, 這就使徐階不能用對付高拱的方法來對付他, 否則讓人齒寒;同時, 徐階對沈默的真實實力, 也一直看不太清楚, 因為沈默幾乎從不動用自己的人脈……當然那些關系明擺著的除外。所以到底徐黨有多少沈黨?朝又有多少沈默的支持者?徐階只知道必然有不少, 但到底多少?他也說不清。
還有沈默在東南到底有多大影響力?能不能趕上他在蘇州的一半, 那些督撫又有多少聽他的指揮?這在沈默沒有做出大反擊之前, 徐階是看不清的。
更有甚者, 沈默當初可查辦過徐家的案子, 對徐家的情況, 到底掌握多少?還留沒留著當初的罪證?雖然他言之鑿鑿, 說全都銷毀了, 但誰知道會不會留有後手呢?
這種情況下, 面對著生性謹慎的徐閣老, 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動, 只有不妄動才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 使對手看不清自己, 從而不敢輕易采取攻擊措施……這樣至少可保證, 他短時間內不會對自己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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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法雖巧妙, 但只能救一時, 救不了一世啊,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何況老虎?”沈默輕聲道。
"張居正的行為, 無形有一個好處, 也許會使徐閣老放過大人。”王寅道:"沒有領導者喜歡不受控制的下屬, 如果又不能再換人的話, 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一個強大的對手, 讓兩人展開競爭, 這樣兩人就都得乖乖聽話了。”
"具體策略就是三招, 一是多照面, 不能躲著。躲著反而顯得心虛膽小、底氣不足。 哪怕心裡再擔心, 表面上也要大大方方、若無其事。要在各種場合多照面, 讓大家看見你的平穩鎮定。這是一種左右局勢的無聲力量。”
"二是要更投入, 越是在這種敏感時期, 越是不能魂不守舍。和上級、平級、下級要多談工作、多溝通, 要表現出你對危機的不敏感, 和對自己工作的投入。”
"三是不要求情。如果徐階找大人談話, 多半是為高拱的事情。大人不要慌, 要多談自己對兵部相關事務的成就和體會, 同時談談自己的缺點和不足, 懇請批評指正, 最後把自己遇到的困難擺出來, 請他幫著解決、給予支持。切記不要為自己求情, 更不要為高拱或者其他任何人求情, 私下也不要搞小動作。這些小動作相當於驢子出腿, 不會取得什麽效果, 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弱點, 激怒了老虎。”
"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王寅最後沉聲道:"要想永絕後患, 只有把老虎打死但對付徐階, 陰謀是不管用的, 要用陽謀就像楊某人所作的那樣”
分割
職場小貼士:如果領導谘詢你的意見, 你盡可以暢所欲言, 但不要對被采用報多大希望, 因為那只是個參考。更不要因此以為領導不如你……不然你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