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紅水河,長漢城。
奈曼青川、奈曼督畔率遙來部殘軍,日夜疾行趕到紅水河,向契丹八部聯盟盟主、出伏部酋帥大賀咄羅求援。
出伏部棲居於紅水河兩岸,自大賀咄羅崛起後,歷經數年征伐兼並,如今已有十幾萬族眾,上萬余控弦,不但在契丹是第一大部落,即便在弱洛水兩岸的諸種部落裡亦是首屈一指。
兩天前大賀咄羅就已經接到了奈曼青川的求救,當時他非常吃驚,形勢的突變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之前遙來部曾有消息說突厥人殺進了安州,而出伏部亦從自己的秘密渠道中證實了這一消息,所以他對安州局勢的發展很期待,只要突厥人和中土人打起來了,安州烽煙四起,很快就會成為一片廢墟,奚族夾在兩大強者之間根本討不到好處,一蹶不振是必然。當然,危機也事實存在,如果中土人在安州戰場上打贏了,接下來必定北上攻打弱洛水征伐諸種部落,佔據東北拓展疆土。所以為防患於未然,大賀咄羅也做了一些準備,比如暫時放棄吞並遙來部,派出使者趕赴松漠牙旗向突厥人示好,進一步加深與迭剌部的兄弟關系,加固加強契丹八部聯盟的核心力量。
然而,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一眨眼的功夫,奚族大軍竟然又殺出了松山,再次包圍了落馬城,而已經飽受戰爭重創奄奄一息的遙來部,在措手不及之下,在其部分兵力還是花道帳與室得部激烈交戰的不利局面下,無論如何也阻禦不了敵人的進攻,更無法給兄弟部落的救援贏得足夠時間。
大賀咄羅吃驚之余,亦對形勢有了悲觀預測。突厥人終究還是打不過中土人,危機已撲面而至。契丹剛剛傾盡全力擊退了奚族的入侵,八部聯盟的將士們剛剛洗去身上的血跡,一個更強大更凶悍的敵人就呼嘯而來,出伏部抵禦不了,八部聯盟亦難以阻擋,生死存亡之刻已到,契丹人若想活下去,唯有死戰。
大賀咄羅立即派出斥候軍火速趕赴托紇臣水一線打探消息同時緊急召集部落核心層商討對策。
出伏部四大姓,大賀氏、拔裡氏、敖漢氏和庫倫氏的首領們,對當前形勢的分析和判斷有嚴重分歧。大賀咄羅及其支持者較為悲觀,建議立即征召各家控弦做好戰鬥準備,所有族眾立即做好撤離準備,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果斷放棄長漢城,而大部分首領則認為大賀咄羅過於悲觀和謹慎,形勢遠沒有想像得糟糕,沒有必要慌亂,更無需匆忙撤離,建議再觀察一陣,看清形勢以後再做決策,畢竟整個部落的撤離影響太大,損失也太大,不到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不能做出這一衝動而不負責任的決策。
僅僅過了半天,部落決策層還在激烈爭論的時候,奈曼青川再傳噩耗,落馬城失陷,滅族之禍已降臨遙來部。
形勢驟變,急轉直下。落馬城距離長漢城三百余裡,這一路都是大平原,中間的河流亦已冰封,雖然皚皚白雪尚未消融,但對控弦大軍來說,這就是一馬平川,毫無阻礙。
出伏部的決策層大驚失色,人人自危。大賀咄羅對形勢的悲觀預測是正確的,而他所做出的撤離決策也無需爭論了。如果不撤,結果只有兩個,要麽出伏部擊敗對手,但必將付出慘重代價,而軍隊一旦損失過大,出伏部實力驟降,隨即成為一頭肥美羔羊,只能任由其他部落宰割了要麽出伏部重蹈遙來部的覆轍,大敗,迎來滅族之禍。
兩害相權取其輕,雖然整個部落的大撤離會造成相當大的損失,但相比軍隊的慘重損失,相比滅族之禍,這個損失就不算什麽了,完全在接受范圍內。
但事出突然,諸家萬帳措手不及,十幾萬族眾,不計其數的牲畜,全部撤離紅水河兩岸,根本就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任務,所以為了爭取到足夠的撤離時間,最大程度保全部落族眾和財富,出伏部的控弦們就必須出戰,必須遲滯或阻擋敵人的攻擊步伐,於是大賀咄羅下令,所有控弦火速集結,主力隨他西進阻敵,余則保護族眾向東撤離。
大賀咄羅又以契丹八部聯盟盟主的身份,向遙輦、迭剌等部落派出信使,緊急求援。戰爭再次爆發,族群再陷危難,請諸部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再次攜手作戰。
最後大賀咄羅又以突厥汗國契丹別部頡利發的身份,派出信使飛馳松漠牙旗,向步利設阿史那咄爾求援。雖然突厥人未必會信守承諾,出手救援,但事關族群命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初十這天,出伏部的控弦尚未集結完畢,紅水河兩岸諸家萬帳的撤離工作也剛剛開始,長漢城氣氛緊張,人心惶惶。就在這時,奈曼青川帶著一千余殘軍逃亡而來。大賀咄羅聞訊,飛馬趕到城外相迎。
雙方見面,一個沮喪絕望,一個惶恐不安,心情都極度惡劣,而大賀咄羅尚未說出寒暄的話,奈曼青川就已經急切告知,“莫弗,敵軍正急速殺來,距離紅水河不過百余裡,形勢萬分危急。”
大賀咄羅微微點頭,眼裡掠過一絲無奈。
他已經接到斥候軍的急報,知道敵軍上萬控弦正風馳電摯而來,擺明了就是打出伏部一個措手不及。遙來部已經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雖然奈曼青川帶著一千余騎逃了出來,但遙來部的滅亡已既成事實,就算神仙來了也無力拯救。現在輪到出伏部有滅族之災了,而出伏部即便早早接到報警,做出的撤退命令也很及時,但無奈敵軍的攻擊速度太快,根本不給出伏部撤退的時間。
對手太厲害了,出敵不意攻敵不備,好手段,而契丹人不要說沒有防備,就算有防備,但因為之前已經與奚族打得兩敗俱傷,諸部落實力損耗很大,此刻面對對手犀利的攻擊,也是難以招架。
出伏部已無路可退,唯有死戰。只有死戰,只有不惜代價阻擋敵人前進的腳步,給部落族眾贏得足夠的撤離時間,這樣即便控弦大軍損失慘重,出伏部即便實力驟降,也能留下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本錢,否則就是重蹈遙來部的覆轍,整個部落都有可能滅亡。
“莫弗,計將何出?”奈曼青川躬身一禮,“只要能擊敗敵人,報仇雪恨,遙來部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敵勢強大,難以阻擋,只能避其鋒芒。”大賀咄羅歎道,“我打算堅守長漢,固守待援。”
“固守待援?”奈曼青川連連搖頭,“莫弗既然知道敵勢強大,為何還要重蹈落馬城之覆轍?長漢一旦失陷,則出伏難逃覆滅之禍。”
“你是毫無防備,我是已經有了防備。”大賀咄羅看到奈曼青川狼狽不堪、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生惻隱,於是耐心解釋道,“我用數千控弦死守長漢,必能拖延一段時間,而有了這段時間的緩衝,遙輦、迭剌諸部應該可以支援而來,如此內外呼應,就能堅持更長時間。只是若想擊退敵人,轉敗為勝,還得依賴更強外援,而這個外援唯有突厥人。東北局勢急轉直下,迅速惡化,突厥人不可能視若無睹,置若罔聞,松漠牙旗必定會積極應對,步利設肯定會出兵救援。”
“你指望突厥人?指望松漠那頭惡狼?”奈曼青川瞪大眼睛發出驚呼,“當年的事你忘了?當年突厥人背信棄義,背後下黑手,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難道你忘了?今日你竟然還要引狼入室,豈不自尋死路?”
“此一時彼一時。”大賀咄羅搖手道,“當年中土內訌,自顧不暇,突厥人遂以奚族為爪牙,我們則以高句麗為盟,雙方劍拔弩張,衝突激烈,但如今中土氣勢洶洶,先是重創高句麗,爾後又吞並奚族,公開與突厥翻臉,突厥人已無路可退,步利設唯有聯合諸別部才能對抗中土,否則形勢就會失控,突厥人必然失去對東北的控制,所以步利設不得不傾力一戰。”
奈曼青川冷笑,連連搖頭,“如你所言,突厥人要聯合別部傾力一戰,但我們為了抵抗中土人的攻擊,將付出多大代價?就算你固守待援成功了,長漢城估計也成廢墟了,出伏部也傷痕累累,奄奄一息,而更嚴重的是,出伏部的明日,必定是我遙來部的今日。”
奈曼青川望著神情凝重的大賀咄羅,厲聲質問道,“莫弗,你固守待援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是為了我們契丹的存亡,還是為了給突厥人賣命?突厥人是我們的敵人,是契丹的生死仇敵,而你為了突厥人的利益不惜犧牲出伏部,犧牲契丹八部聯盟,你可曾考慮過後果?”
面對奈曼青川的質疑,大賀咄羅無言以對,感覺走投無路,不論哪種選擇都難以幫助出伏部度過這場劫難,心中不禁生出絕望之念。
“你畏懼了?”大賀咄羅冷哂道。
“我絕望了。”奈曼青川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大聲叫道,“遙來部完了,徹底完了,滅族了。”
大賀咄羅臉色驟變,殺氣噴湧而出,“你要投降?”
奈曼青川頹喪而無助地看著大賀咄羅,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已無力拯救部落,但我必須拯救部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就是八部聯盟,然而我已走投無路,只是奚族諸部既然能活下去,我遙來部也應該能活下去”
大賀咄羅勃然大怒, “我救了你,我拯救了落馬城,拯救了遙來部,但你就這樣報答我?”
“遙來部已經完了,已經滅族了,我已無力回報。”奈曼青川指著自己的頭顱,激動地叫喊道,“如果你要它,我就給你,你要不要?”
大賀咄羅氣得面紅耳赤,怒極而笑,“突厥是敵人,中土也是敵人,對我們來說,有何區別?”
“是沒有區別,但關鍵問題是,在這個戰場上,中土人已大兵壓境,佔居絕對優勢,而突厥人只有數千控弦,極度被動,雙方實力懸殊,勝負一目了然,這種局面下,我們若想生存,唯有選擇勝利者。”
“鼠目寸光。”大賀咄羅厲聲罵道,“未來呢?明年開春後,大漠上的突厥大軍蜂擁而來,我們不得不為中土人賣命,最終結果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奈曼青川理直氣壯地說道,“中土人既然越過了長城,殺進了東北,勢必已經做好南北大戰的準備,而南北大戰一旦爆發,結果如何可想而知,我們此刻不站隊,何時站隊?”
“荒謬!”大賀咄羅用力一揮手,怒聲駁斥道,“當前形勢我們都看不清,還妄論什麽天下大局?形勢沒有明朗前,切莫妄下決策,以免帶來滅頂之災。”
“你瞎了嗎?”奈曼青川憤然叫道,“滅頂之災就在眼前,你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