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莫非想利用齊人的關系?”
段綸一眼便看出了段文操的心思。段文操已經決定把王薄、孟讓再趕回齊郡,但他又不想動用武力,齊人殺齊人,於是便想動用地方豪望的關系,暗通王薄、孟讓,直接叫他們帶著隊伍再殺回齊郡,禍害張須陀去。
段文操沒有回答,若有所思。
“王薄、孟讓若想再殺回齊郡,就必須與張須陀正面作戰,從張須陀的阻擊中殺出一條血路。”段綸說道,“冬天已經來了,王薄、孟讓缺衣少糧,軍心渙散,不是張須陀的對手。”說到這裡,段綸停了下來,猶豫著,欲言又止。
段文操目露欣賞之色,頷首讚道,“二郎思慮慎密,看來已經猜到了張須陀的真正意圖。”說著他拿起張須陀的書信輕輕搖了幾下,“此人在楚國公帳下向以勇略聞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假。這個連環計用的好。”
段綸笑了起來,“叔父剛才大怒,某還以為叔父被他騙了。”
“某還沒有老眼昏花,尚不至於被這種雕蟲小技騙了過去。”段文操的眼裡掠過一絲鄙夷之色,“張須陀對某有所了解,知道某不會輕易動用軍隊,更不會讓齊人殺齊人,所以他料定某要暗通叛賊,互通聲氣,其結果不外乎兩個,一個是某任由叛賊衝過汶水一線,逃進蒙山,一個是某指使他們再殺回齊郡。第一個結果對某和魯郡都十分不利,那麽便只剩下第二個結果。這正中張須陀下懷,他一路追殺叛賊,等待的便是決戰時機,而此刻,時機已成熟,隻待兩軍對壘,敗亡者必是王薄和孟讓。”
“叔父可有對策?”段綸問道。
“二郎,計將何出?”段文操撫須而笑,反問道。
“不若將計就計。”段綸笑道,“張須陀要決戰,那便遂了他的心願,給他一場決戰。”
“善!”段文操冷笑,“某倒想看看,張須陀如何決戰,又如何全殲叛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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顓臾為古國名,相傳以風為姓的東夷部落首領太皞,在遠古時代建立了顓臾國。西周初期,成王封之為顓臾王。周天子給顓臾國的主要任務就是祭祀蒙山。由於顓臾國小勢弱,到春秋初期便成為魯國附庸,後隨魯國一起滅亡。
今日顓臾城,距離顓臾古城舊址約十裡,依山傍水,風景如畫。過去這裡叫南武陽,中土一統後,易名為顓臾。大凡山城皆以幽靜見長,山中居民勤勞樸實,清心寡欲,過著與世無爭的安逸生活。當然,山城裡並不是每一個都能守住清貧,守住心裡的那份寧靜,很多人尤其那些讀書的年輕士子,正是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的年齡,對山外的世界充滿著幻想和期待,於是,總有人走出大山,大都一去不複返,唯有極少數人在風塵中勞碌奔波後,忽然讀懂了人生,踏上了回家之路。
顓臾縣丞澹台舞陽便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個,不過他不是讀懂了人生,而是因為官場傾扎,屢遭排擠,鬱鬱不得志,恰好顓臾貧困,留不住官僚,便把他打發了回來,做了個縣丞,一個山區貧困縣的副長官,官場上習慣稱呼為少府。
澹台少府算不上衣錦還鄉,亦沒有帶著故鄉人脫貧致富的願望,而是以一種被放逐被一腳踹開的鬱憤、失落和沮喪之感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山城,自暴自棄了,甘心做個不聞窗外事的隱士,與一幫僚屬士子們整日盤桓於山水之間,吟詩作賦、飲酒作樂,虛度光陰。
顓臾縣令更替很快,像走馬燈一樣。幾個月前新縣令到任,
是個來自關隴二流世家的年輕人,雄心壯志,一腔熱血,不過他在山城裡轉了幾圈,熬了幾天后,發現這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不要說一展抱負了,就連吃飯穿衣都難以滿足他的基本需求,於是便尋了個借口“逃之夭夭”,回京城找關系換地方去了。 顓臾人不知道自己的縣令,隻認識澹台少府,而澹台少府醉心於山水之樂,只顧自己逍遙自在,不問凡間俗事,不經意間,官民之間便暗合了“道法自然”之規則,山城一片寧靜、和諧,如世外桃源般自得其樂,其樂融融。
忽然有一天,山城的寧靜被一支匆匆而來的軍隊打破了,就如一塊石頭扔進了平靜湖泊,蕩起了層層漣漪。
澹台少府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城外治水河上泛舟縱歌,喝得酩酊大醉。
有掾屬告訴他,有一支鷹揚府軍隊到了。澹台少府醉眼惺忪,以為天上有隻鷹,便揮舞著手臂說,將鷹射下,做成美味佳肴。
那位掾屬有些傻眼,他看到的軍隊人數不少,估計帶隊的至少是一位從四品的武牙郎將,而顓臾縣丞不過是正九品的芝麻小官,品秩懸殊太大。有軍隊過境,縣府官僚假若不去城外迎接,表一下地主之誼,那最起碼是失了禮儀,亂了尊卑,一旦被上奏彈劾,麻煩就大了。以顓臾城這位澹台少府的處境來說,可能會被一擼到底。不要看窮山僻壤這芝麻大的小官,那也是官啊,盯著這位子的人多了。
澹台少府官聲不錯,學問也不錯,僚屬和士子們都很尊重他,更不想失去這位“家長”,於是幾個頭腦還算清醒的人便馬上商量對策,拿出了一個以假代真之策,讓一個年紀較大的士子冒充澹台舞陽去臨時應付一下。考慮到這支軍隊不過是臨時過境而已,既不會在此駐扎休息,亦不會在此要吃要喝,唬弄起來應該很容易。
假少府帶著幾個真掾屬,備了一車禮品,匆匆出城相迎。
城外大軍雲集,旌旗飄揚,鼓號喧天。一群頂盔摜甲的軍官們站在纛旗下低聲笑談。一位身穿黃色戎袍,披散著一頭飄逸白發,氣勢威猛的年輕人,站在軍官們中間,如鶴立雞群,異常醒目。
顓臾人一看這陣勢就很緊張,心裡情不自禁地湧出幾分疑惑,這支軍隊怎麽在城外列陣了?不是說臨時過境嗎?既然臨時過境,為何擺出一副攻城的架勢?疑惑歸疑惑,面對成百上千全副武裝、黑壓壓一片黃色戎裝的鷹揚衛,心裡發虛的顓臾人緊張地幾乎喘不過氣來,隻想著如何糊弄過關,把正醉倒在船上的澹台少府給保住了。保住了澹台少府,也就等於保住了他們自己。
假少府還算有幾分膽氣,也有幾分眼力,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地走到軍官們面前,停在了白發年輕人數步開外的地方,然後躬身一禮,也不起身,就那麽弓背彎腰,眼睛盯著地面,滔滔不絕地來了一段歡迎辭。
徐十三走到李風雲面前,附耳低語。
義軍離開南武城的時候,特意“邀請”了熟悉顓臾城的裡正。這位裡正就站在軍官們的後面,他一眼就認出了假少府,當即斷定真少府十有八九又醉倒了。徐十三當即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李風雲。李風雲笑了起來,雖然之前已經估猜到攻打顓臾城的難度並不大,但如此輕而易舉,還是讓他很開心,同時對那位整日喝得酩酊大醉的澹台少府頗感興趣。
李風雲主動走到假少府面前,寒暄客套了幾句。
假少府對眼前這位白發將軍和這支軍隊一無所知,但他也無意打探,隻想盡快完成這些禮節,然後便把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麻煩恭送而走。假少府看到李風雲態度很客氣,膽子也大了些,極盡阿諛之能事,結果一時嘴快,竟邀請李風雲進城休息,順便嘗嘗蒙山的極品山珍。這不過是客套話,哪料李風雲竟頷首點頭,一口應承了,“如此便叨擾少府了。”
假少府臉都嚇白了,但悔之晚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李風雲帶著一群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在兩隊衛士的扈從下,耀武揚威地直奔城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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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舞陽終於清醒了,醒來後第一眼便看見僚屬們圍在四周,一個個如喪考妣,像死了人一般,忍不住便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幾時了?”
有人回答,“巳時一刻。”
這正是吃早餐的時間,澹台舞陽頓時精神一振,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上酒。”
沒有人動,一個個臉色晦暗,有的表情悲憤,有的十分沮喪,有的則一臉絕望,好似末日來臨了一般。
“死人了?”澹台舞陽不高興了,大清早的,個個擺臉色給自己看,反了不成?“誰死了?”
沒有人回答,死氣沉沉的,氣氛很壓抑。
澹台舞台生氣了,清了清嗓子,正欲喝斥幾句,視線卻突然凝固,他發現這裡既不是他醉倒之前的船艙,亦不是平日裡縱歌歡娛的樂坊,更不是他辦公休憩的縣府偏堂,而是一座帳篷。某為何在帳篷裡?昨天醉酒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澹台舞陽正感疑惑時,耳畔忽然傳來陣陣鼓號之聲,還隱約能聽到人喊馬嘶聲。澹台舞陽雖是文官,但參加過鷹揚府的冬季軍訓,對軍隊鼓號聲頗為熟悉,頓時便察覺到帳外有軍隊存在。
澹台舞陽暗自吃驚,雖然宿醉之後人依舊是昏沉沉的,但思維卻突然清晰起來。顓臾城裡沒有軍隊,整個蒙山方圓數百裡都沒有軍隊,琅琊郡也只有一個鷹揚府,甚至可以這樣說,自中土統一戰爭結束後, 近二十年來,都沒有軍隊進入蒙山,也沒有軍隊進駐顓臾城了。顓臾城何時來了軍隊?因何而來?
“帳外有軍隊?”澹台舞陽急切問道。
站在他身邊的主薄點了點頭,“少府,昨天午時來了一支軍隊,當時少府正在舟上……”
澹台舞陽舉手阻止了主薄的話,接著追問道,“哪個鷹揚府?因何而來?是不是臨時過境?”
主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某和你們為何在此?”澹台舞陽指了指帳篷,再次追問。
“少府,大難臨頭了。”主薄苦歎,絕望至極,“反賊,他們都是反賊,他們攻佔了縣城。少府,我們完了,我們性命不保了。”
澹台舞陽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甚?反賊?哪來的反賊?誰是反賊?”
“鷹揚府,鷹揚衛,他們就是反賊,他們造反了。”
“說得什麽混帳話?”澹台舞陽情急之下,翻身站了起來,“鷹揚府怎會造反?”
“少府,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主薄拉著澹台舞陽便向帳外走去,“造反的是一位白發將軍,殺氣騰騰,如惡魔一般。”
帳簾掀開,陽光耀目,澹台舞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映入眼簾的霍然是一杆迎風招展的大纛,但那不是大隋王國的赤紅大纛,也不是衛府軍的黃色大纛,而是一面黑色大纛,纛旗正中,一個白色虎頭正張開血盆大口,仰天咆哮。
澹台舞陽駭然心驚,頓覺頭暈目眩,跟著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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