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平地松林,七星泊。
七星泊由一片零星分布在茂密森林和高原草場之間的小湖群組成,適宜放牧和商賈休息,而負責衛戍這一區域的就是奚族五部之一的辱紇王部。
辱紇王部生活在以鬼方為中心的奚地西北地區,在承擔衛戍責任的同時,也以收取商賈們的“過路費”來增加部落的收入。既然要收商賈們“過路費”,當然要提供必要的服務,而平地松林大道做為連接大漠和東北的一條重要通道,來往商賈較多,商機較大,於是每隔幾十裡就有一座的戍營,隨即成為集防禦、訊息傳遞、商賈歇腳、居住放牧等諸多功能為一身的綜合性營壘。
對辱紇王部來說,他們最需要防備的敵人雖然是他們的宗主,大漠上的突厥人,但最讓他們切齒痛恨的卻是藏匿在森林裡的馬賊盜寇,屢剿不絕,防不勝防。上個月奚人向契丹發動了攻擊,五部主力大軍都去了托紇臣水戰場,平地松林大道的防守力量驟然減弱,森林裡的馬賊們隨即聞風而動,呼嘯而出,頻繁劫掠。深秋時節,正是草原部落囤積過冬物資之時,不但南北貿易量大增,不同族群部落之間的貿易量也是迅速增加,所以平地松林大道的安全對突厥人和奚族都非常重要,於是辱紇王部的留守控弦傾巢而出,全力剿賊。
然而關鍵時刻,中土燕北局勢突然緊張,燕北長城關隘關閉,燕北邊市貿易中斷,許多商賈迫不得已,千裡迢迢轉奔奚地,趕赴古北口長城所在的邊市進行貿易。這對奚族辱紇王部來說是個好消息,可以在“過路費”上大撈一筆,當然,前提是他們要提供更好的服務,要投入更多力量剿賊。而與此同時,森林裡的馬賊們為了劫掠到更多財物,也聯合了起來,齊心協力一致對敵。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打得“火熱”的時候,有一支中土叛軍突然殺出長城,直撲閃電河,嚴重威脅到了磧東南牙旗的安全。此事對平地松林大道的影響甚大,來往於大道上的商賈迅速減少,與奚人一起剿賊的突厥人也撤了回去,導致形勢迅速顛覆,森林裡的馬賊憑借人數上的優勢,一口氣摧毀了奚人的四個戍營,而奚族辱紇王部因為防守兵力不足,不得不收縮防守,把大部分控弦都集中到了七星泊及其附近戍營,以確保鬼方之安全。
當然,奚人忍氣吞聲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這條商道的斷絕,雖然會讓辱紇王部在“過路費”的收取上有一定損失,但在奚王帶著五部大軍主力出外征伐的關鍵時刻,對奚地威脅最大的除了中土人外,便是突厥人,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在平地松林一線保證最基本的防守力量,而馬賊們的囂張之舉,實際上等於變相幫助奚人加強了防守力量。另外就目前局勢而言,因為燕北邊市貿易中斷,磧東南突厥人對奚地的古北口長城邊市更為倚重,這條商道對突厥人更為重要,那麽只要閃電河兩岸的局勢恢復穩定,突厥人肯定要打通這條商道,要傾力剿賊,如此奚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撿個大便宜,何樂而不為?
因此奚人密切關注閃電河兩岸的局勢,七星泊戍營的統帥辱紇王孟壩考慮到奚王在外,奚地空虛,非常時刻尤其要注意一切“風吹草動”,更是把部落內所有擅長偵查追蹤的斥候、獵人統統派了出去,甚至連暗藏在馬賊中的“細作”都用上了,原因無他,就是擔心突厥人背後捅刀子,背信棄義,乘著奚人與契丹人大打出手之際,直接出兵吞並奚族,攻佔奚地。
奚人的懷疑是有根據的,之前有牙帳宗室大臣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和始畢可汗的親信寵臣俟利發史蜀胡悉聯袂趕到磧東南牙旗,目的不明;接著史蜀胡悉又向奚王阿會正發出警告,說中土有攻打奚地之可能,叫他馬上撤回去,重兵防禦,這讓人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因為奚人在中土有自己的私密渠道,從這些私密渠道傳來的消息都證實中土根本就沒有攻打奚地的任何跡象,那麽史蜀胡悉的這一異常舉動就值得深思了;然後形勢的發展有些詭異,牙旗那邊傳來急報,說中土叛軍出塞攻擊,閃電河兩岸狼煙四起,南北雙方似乎馬上就要翻臉,南北大戰馬上就要爆發了,但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因為中土已經連續兩年遠征高句麗,兩年都沒有達到預期目標,損兵折將,精疲力竭,且目前中土遠征軍還在遼東,還沒有全部返回,再說冬天就要到了,天氣異常惡劣,而中土人不習慣在惡劣天氣作戰,種種事實都證明中土不可能也沒有條件於近期內發動南北大戰,即便是出兵攻打奚地都不可能,所以這個消息即便是真的,其背後也肯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從奚人的立場來說,十有八九對自己不利。
奚王阿會正為此警告鬼方衛戍統帥,辱紇王部的首領,奚族五大俟斤之一的辱紇王雲,請他務必小心謹慎,牢牢盯住突厥人,以防叱吉設阿史那咄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奚人一個措手不及。雲隨即警告自己的兒子孟壩,突厥人就是一頭喂不飽的惡狼,狡猾奸詐,窮凶極惡,卑鄙無恥,什麽事都乾得出來,切莫疏忽大意。
孟壩不敢疏忽大意,但此次森林馬賊傾巢而出,並且瘋狂劫掠,甚至公然斷絕商道,不計後果的同時得罪突厥人和奚人,一改這兩年來的東躲西藏小心翼翼,還是引起了孟壩的注意,讓他突然有所聯想,而這些聯系竟然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不祥之念。
兩年前,有個叫白狼的悍賊活躍於松漠,召集各路賊寇聚集於平地松林,為禍東北,一度成為奚、霫和契丹等東北三族的心腹大患,其中以奚地遭受的損失最大,受到的威脅最嚴重,而東北利益與大漠息息相關,於是突厥人應奚王阿會正之請,聯合東北三族,四面圍剿森林馬賊,最終摧毀了這股禍患。
孟壩參加了這次圍剿,但他既沒有親眼看到白狼的人頭,也沒有看到漫山遍野的馬賊屍首,多方勢力聯合圍剿的背後充滿了暗鬥、謊言和陰謀,甚至有傳言說突厥人為了更好地控制東北,為了遏製和削弱東北三族,蓄意製造了白狼和這股馬賊,而突厥人賊喊捉賊,說這些都是中土人的陰謀,總之沒有人知道白狼的死活,只知道這夥馬賊並沒有全軍覆沒,他們遭受重創後化整為零躲進了深山老林,禍患隨時還會爆發。
如果白狼還活著,如果突厥人打算乘著中土遠征高句麗不利,自顧不暇之際,出兵橫掃東北,吃掉東北三族,把疆土擴展到弱洛水兩岸,那麽白狼和這股馬賊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孟壩不得不一隻眼睛盯著突厥人,一隻眼睛盯著森林馬賊,然後壞消息不斷傳來,奚人很難越過桃水,而越過桃水的斥候或者獵人,基本上有去無回,至於是不是有人僥幸深入到了敵人後方,打探到了確切消息,亦是不得而知,只能無助等待。
終於,這天上午,傳來了確切消息,但同樣是壞消息,森林馬賊突然大規模越過桃水,向七星泊方向飛速殺來,因為馬賊人數多,而戍營裡的奚族控弦太少,無力抵擋,馬賊們一路勢如破竹,擋者披靡。依照這樣的攻擊速度,黃昏前,馬賊們就能殺到七星泊了。
這種突發的惡劣局面,孟壩之前已經有所準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必要的準備還是要做的,一旦遭到強敵攻擊,該放棄的堅決放棄,把有限的防守力量集中在七水泊進行阻截,以便給鬼方贏得更多的應對時間。
孟壩現在擔心的不是七水泊能否守住,而是迫切想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如果連敵人都不知道,這一仗還這麽打?如果敵人當真的就是森林馬賊,就是馬賊們要殺人報仇,那危機就不嚴重,即便七水泊擋不住,還有鬼方那邊的支援,再不濟還可以向奚王府求援,總之馬賊為禍,不足為慮。但是,如果敵人是突厥人,馬賊的後面還有突厥人的大隊人馬,那危機就嚴重了,事關奚族生死存亡,鬼方和奚王府要聯手阻敵,不惜代價把突厥人阻擋在鬼方城下,等待奚王阿會正率軍回撤撤,然後決一死戰。
午時,斥候回報,一路攻擊而來的敵人確實是森林馬賊,但馬賊人數較多,估計有三四千人,其中馬軍風馳電摯,兩翼包抄,而步軍則正面攻擊,步步為營,另外除了馬賊人數之多出乎意料外,還有就是馬賊的武器非常鋒利,斥候甚至看到了馬槊、長弓和強弩等重兵。而這些重兵只有奚王府的侍衛軍才有配備,奚族五部大軍雖然也有,但很少,畢竟這些重兵只有中土才能量產,且嚴禁出售,而奚族是因為攻佔了安州,搶到了一些中土工匠,這才勉強可以製造一些,即便如此,也大大提高了奚族軍隊的戰鬥力。
重兵除了中土可以量產外,突厥人也能少量製造,主要原因也是想方設法從中土獲得了一些工匠,所以孟壩理所當然地認為森林馬賊手上的重兵來源於突厥人,或者那些手持重兵的馬賊是由突厥人偽裝的,但僅靠這點證據,並不能證明突厥人正攻擊而來, 突厥人就是敵人。
孟壩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就在此刻,潛藏在馬賊隊伍中的“細作”送來密報,白狼回來了,白狼帶著數萬中土大軍殺了回來,森林馬賊在白狼的召喚下重新集結到他的旗下,白狼東山再起,卷土重來,首要攻擊目標就是奚地。
孟壩大吃一驚,只是仔細一想,這個消息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真實性並不高。就算白狼沒死,又殺回來了,短短兩年,他用什麽辦法才能從中土拉出數萬大軍出塞?還有更重要的,白狼這數萬大軍衝到閃電河兩岸,難道突厥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由其穿越閃電原,大搖大擺進入平地松林?
孟壩百思不得其解,敵人到底是誰?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奚地遭到了強敵的攻擊,七水泊可能守不住,鬼方可能有失陷之危,必須請鬼方十萬火急做好應對準備。
“急報鬼方。”孟壩斷然下令,“命令諸戍營,做好撤離準備,一旦敵勢強大,火速撤離,保存實力堅守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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