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田野裡的稻谷深綠色一片一片,稻穗從稻谷口裡伸出腦袋。
長江中碧波蕩漾,漁民搖動小舟在浪濤中起伏。
於鳳聰扶著最粗的那顆松樹,昂著頭向四周看,宛如一隻高貴的鳳凰。天下從大亂到大治,無數人會化為遺棄在野外的骸骨。但,輪到每個人自己那一刻,都會有許多不甘和憤怒吧。
“宗主,沒想到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心中湧起無數悲傷。遠方風景如畫,她從沒感受過這麽美的風景。右手緊握住腰間的短刀頂在肋下,“死在這裡應該會比成為朱元璋的俘虜給宗主你帶來的麻煩小得多。”
戰場已經發展到半裡開外,身穿黑衣的敵人悍不畏死,眼看就要防線就要被突破。
她手邊有弓箭,箭法百發百中,但多殺幾個人一切已於事無補。
天啟宗主夫人實在太光彩,鮮血淋漓的戰場中也掩蓋不了她的光芒。
山下有兩個人一直在注視著她。
朱元璋不苟言笑,目不轉睛的看著戰場。站在他身邊的年輕將軍讚道:“傳言天啟於夫人巾幗不讓須眉,隻憑戰場上這份氣度,多少人拍馬也趕不上。”
“當然,否則我怎會冒著奇險來襲殺她。”朱元璋回應,“天啟如日中天,因為有兩條腿走路,殺了於鳳聰就等於斷了鄭晟一臂。”他的籌謀許久,決定用行動在韓宋朝廷南下的決心上推一把。
此戰勝,小明王南下當勝,他首功之臣想要幾塊富裕的地盤理所當然。
山坡靠東南地勢平緩,是最易上山的通道,雙方在那裡集結重兵。每一顆松樹,每一塊石頭邊都有傷痕累累的屍體。黑衣人在這裡的攻勢最為凶猛,領頭是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手提一柄三尺長的鋼刀,所到之處殺的天啟將士節節敗退。
項甲迎面接那人一刀,手腕一陣發麻,刀落在地上。他腳下一軟,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堅持了兩天一夜,他身體和心裡都已是強弩之末了。
敗了,敗了,他心如死灰。
死就死吧,看著如狼似虎撲上來的敵人,項甲忽然低聲吟誦起來:“熊熊烈火,焚我殘軀,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吟誦幾千遍的箴言像是被刻在骨子裡,無意識隨口而出。
近處的天啟士卒聽見了,齊聲跟著和。
悲壯的歌謠如一個垂死老者的低聲傾訴,在滿山松濤中飄蕩。
四個士卒衝上前來,以血肉之軀阻擋了那凶猛賊首對項甲的攻擊。
五百護衛都是天啟最虔誠的信眾,戰鬥持續了兩天一夜,為保護山頂的宗主夫人沒有一個人逃走。
那黑衣漢子看暫不能得手,又見天啟將士吟誦後都像激發了無窮的戰鬥力,揮手示意四周攻勢稍微緩一緩。
困獸猶鬥,在赭山這個小地方已經死了太多的人。
他往後退出幾步,跳出戰鬥圈子,掃視戰場。
天啟將士都生出赴死之心,攻勢雖然一時變得凶猛,但整個戰線的防禦陣勢卻被破壞了。他有信心,半個時辰左右,這場戰鬥就可以結束了。
“真悍勇之徒,”他跳回朱元璋身邊,讚道:“我常遇春走南闖北,未曾見到這邊凶悍的士卒。”
朱元璋臉色鄭重,深有同感,道:“縱使明王決定南下,我大宋與天啟之間勝負也不可預料。”
他們三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有一句話他們都想到了,但都沒說出來。如果大宋與天啟開戰不分勝負,豈不是讓蒙古韃子收了漁翁之利。
守軍爆發出如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後,陣線很快散亂。心裡最後一點支撐斷滅了,被絕望籠罩的軍隊就像待死的羔羊。
朱元璋揮手下令:“破陣吧!留下於夫人活口。”
“遵命!”常遇春領命提刀而去。
他剛走開四五丈遠,東北方向傳來短促的“嗚嗚”的號角聲。
“是蕪湖城的守軍又出來了嗎?”朱元璋豎起耳朵聽,沒有太往心裡去。昨日的戰鬥已經充分顯示了這座城裡的守軍對他們沒有威脅。
“嗚嗚!”“嗚嗚!”
號角聲越來越急促。
“不對,”朱元璋警惕起來,下令:“徐達,去看看怎麽回事。”
不等徐達離開,從東邊山腳下的道路跑來一個人,邊跑便喊:“是赤潮騎兵!赤潮騎兵。”
朱元璋的心往下一沉,腦袋就像被大石頭猛的砸中,嗡嗡作響。
“赤潮騎兵!”他知道那是天啟最精銳的騎兵。
天下義軍以天啟最富,而天啟的富有全部體現在這支騎兵上。義軍養不起精銳的騎兵,就像他以現在的地盤,養三萬步卒便已捉襟見肘。
“來的這麽快,只怕沒法順利脫身了。”朱元璋用力晃了晃腦袋。
信使很慌亂,來到近前跪地稟告:“報,從東邊來了一千騎兵,是赤潮騎兵。”
“只有一千人?”朱元璋冷靜下來,那就還有機會,向徐達揮手道:“讓我們會會天下聞名的赤潮騎兵。”
他這次帶了四千人渡江,一千人留在江北看守戰船,兩千人圍攻赭山,在東邊負責防禦蕪湖城的是湯和率領的一千兵卒。他傳令道:“命湯和守住路口,我們馬上前去馳援。”
蕪湖不是平坦的草原,這裡水田密布,叢林成片,他有足夠的信心率這些人擺脫這一千赤潮騎兵的追擊。當然,動作一定好快,赭山上的戰鬥片刻不能耽誤了。
傳達完命令後,朱元璋大喝“攻上山頂!”拔刀親自往山頂方向衝去。
山頂。
於鳳聰冷眼看身前,一個個天啟戰士倒在血泊中,死在她眼前。她尚沒有留意到東邊山下遠處飄來的赤旗。
“嗚嗚嗚……”黑衣軍在號角的催促中列陣。
項甲大腿被刺中,被部下拖到於鳳聰身邊。
“就在這裡戰死吧!”他靠在松樹上很隨意的轉過頭。 “赤潮騎兵!”他看見了,如同觸電般喊出來,“夫人,救兵來了。”
於鳳聰右手緊握已經被捂得發燙的短刀匕首,刀尖正指向羊脂般潔白的脖頸。聽聞項甲的話,扭頭往回看。“真是赤潮騎兵!”她手中匕首差點落地。
突然,對面傳來一聲大喝。
“於夫人,”朱元璋跳過戰場殘余的廝殺衝上山頂,“我朱元璋不是一定要殺你。”站在赭山的山頂,他把對面席卷而來的赤潮騎兵看的清清楚楚。
於鳳聰回過頭,環視左右,再次扭頭看疾馳而來的赤潮騎兵。
太晚了嗎?
她輕蔑的笑了笑,“朱元帥,不管你要不要殺我,我都不會成為你的俘虜。”
在這個世道裡,再也找不到能如鄭晟一般對待她的男人。就算死在這裡,也沒什麽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