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霄山的春季戰爭告一段落,坐山虎率部從東北方向出山,連續攻破兩座土圍子,突襲到翠竹坪前。見坪子裡早有防備,明月山周邊的山民早就逃避一空,他不得不下達了退兵的命令。
他出山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撿到便宜,絕不會以筆架山的哀兵再去碰撞翠竹坪這塊硬骨頭。
茨坪。
鄭晟下令把從俘虜中的官兵挑選出來,在茨坪寨外斬首,首級插在木樁上樹立在入山的道路兩邊。這是他對朝廷屠殺彌勒教人的回應,也是給山外土寨的警告。
大軍返回下坪,帶回了幾百鄉兵俘虜,也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香主要用下坪換傳教權。”
茨坪的鄉民將信將疑,聖教人難以理解。但鄭晟習慣在一場大勝後推行新策略,無人敢提出反對。勝利能讓人產生盲從的錯覺,有好處,也有壞處,鄭晟目前很需要這種威嚴。
下坪是個寨子,在鄭晟的計劃中將成為山貨集散地,讓鄉民回來是為了讓這裡更繁榮。
山裡最缺讀過書的人,茨坪寨中有資源。山裡的人不羈且富有野性,習慣聖教精神中宣揚的反抗不平,但鄭晟知道無法倚靠一群不識字的人爭霸天下。
回到寨子裡的鄭晟是另一隻狀態,每天把自己鎖在院子裡,只有堂主以上才有請示面見的機會。
有些人心懷忐忑,但走進寨子才發現根本沒人在意他們。於鳳聰隨鄭晟走進下坪後一直處於半自由狀態,說是半自由,意思只要不出寨子,她可以走動,見識聖教弟子的生活。
但自她第一天走出門後,很少在外走動。她受不了寨子裡人看她的眼光,好奇中帶著一點敬畏。寨子很小,風言風語傳播的很快,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多嘴,現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香主看中的女人。
出門時她走在前面,感覺到身後有人在指著她的脊梁骨說著什麽。她見過一個女賊首,風情萬種,但看向她的眼神中暗藏敵意。
姐弟倆被安排住在一個屋子裡,於少澤每天都出去走動。從前,彌勒教在少年人眼裡神秘愚昧,雖有後來改變口號的感召,他到了這裡,一定要親眼見識。所幸,寨子裡的一切沒有讓他失望,他甚至覺得這裡與溫湯鎮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鄭晟帶他們進下坪,就是讓他們見識真正的聖教不是官府宣揚的那般殺戮成成性。
近幾日,下坪寨裡的事情非常多。王中坤正在與張金寶合作,協同處置山外土寨用錢糧換俘虜。鄭晟不管細則,一切交給王中坤處置,他相信一個商號的東家比他更合適與那些人討價還價。
七天之後,兩位堂主什麽也沒做成,事情又重歸鄭晟的案頭。
各家土圍子的價碼都已經談好了,但目前遇見一個困局。張寬仁命人帶來口信,一定要見鄭晟一面,才會按照價格付錢糧。
翠竹坪的俘虜最多,張家不動,其他幾家山寨再著急,也不敢擅自達成交易。張世策退兵後,袁州軍達魯花赤滿都拉圖只是派人過來撫慰了這位漢軍千戶,並沒有追究他的戰敗之罪,讓各家土寨不敢做這種詆毀上官臉面的事情。翠竹坪不一樣,翠竹坪是大寨,此次張嗣山奉命斷後,已經給足了張世策的面子。張世策也要為張家著想,如果他禁止翠竹坪贖回族人,從此之後再也無人為他賣命。
如果要等張世策會晤後再實行贖回俘虜的計劃,便會超過事先限定的十天時間。鄭晟不知道是張寬仁故意如此,還是真的因為時間來不及。他細想了片刻後,決定給張寬仁一份情面,答應了他的要求。
十天后,按照雙方的約定,兩人在茨坪出山的路邊小村相聚。
鄭晟帶了一百人馬。
張寬仁帶來了五十名騎兵,大鷹、小鷹隨行,張嗣山戰敗後,他終於得以執掌舊部的機會。
兩人時隔大半年再次見面,相互做足了防備,彼此感慨世事無常,心中都暗自唏噓。
村子裡的百姓因為戰亂早就逃空了,兩隊人馬先後進入村子裡搜索,確定裡面沒有埋伏後,張寬仁和鄭晟才獨自走進村子。
鄭晟還是一年不變的灰白色破舊的布衫,張寬仁是十年不變的白色長袍。只不過一個人身上肮髒,另一個人身上很乾淨。
兩人在村中心相遇的那一刻,鄭晟笑了,張寬仁卻沒能笑出來。
“張舍, 沒想到我們會有成為對手的這一天,你忘了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了嗎?”鄭晟後背緊繃,像一隻覓食的貓。他知道張寬仁武藝高超,也許遠勝過他。他答應來這裡是一場冒險,但他如果拒絕了這次機會,也許會永遠失去這個朋友。
“我沒忘記,但死的都是我的族人。”
“我很抱歉,關於這件事,我覺得你要好好找老爺子談談,而不是我。”
張寬仁平靜的重複:“死的都是我的家人。”
“那是一柄刀,被張家人握在手裡,至於砍向誰,是老爺子做出的決定,你總不能讓我直著脖子不反抗吧。”鄭晟收斂笑容。
在佔據優勢的局面下,他不是個喜歡講理的人。許多時候,世間的道理是說不清楚的,因為說話的人有不同的標準。
“你知道他們是翠竹坪的人時,至少應該網開一面。”
“如果我那麽做,就不是我鄭晟了。”
“不說這些了,”張寬仁歎了口氣,“我會付你要的錢糧,你會放回翠竹坪的俘虜,一切不會改變。我來這裡是想問你究竟要做什麽?”
鄭晟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做什麽?你問我要做什麽。當然是把蒙古人從皇帝的寶座上踹下去!”
“那你就不該惹來這麽大的仇恨,你這麽急著把天捅破有什麽好處,難道沒有在山裡蟄伏幾年的耐性嗎?”張寬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很像彭祖師,如烈火般燃燒,但很快會化為灰燼。”
“那是你的策略,不是我。你們在翠竹坪蟄伏直到天荒地老,你們這些人,被所謂的審時度勢控制了腦子,而我就是要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