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坡比一層屍體覆蓋,有人的,也有馬的。
戰鬥結束了,山民們驅趕裝滿糧食的牛車返往回走,他們摘下頭上紅巾綁在竹竿上揮舞,興高采烈的尖叫。沒有人去阻止他們,最嚴苛的頭目此刻也樂於見到部下的放縱。
首戰大勝,就像一個窮困的賭徒走上賭場,把自己的全部家當押下去,緊張的看莊家搖著手裡的骰子,蓋子揭開那一刻,他撲騰騰亂跳的心平複下來。
贏了!他沒有輸掉最後的本錢,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也許他能夠贏下整個賭場。這是個瘋狂的夢想,但命運給他留下了希望。
張金寶和毛大在戰場中清點傷亡和繳獲。
王文才搶了一匹馬,興衝衝的朝山坡上鄭晟的位置奔來。
鄭晟雙拳抱在胸前,遠遠的看見他,沒想到看起來很文弱的王文才會騎馬,倒是他自己早就把練習騎術當做目標,到現在沒有一點進展。這一年,他在深山老林裡不斷的遷徙,那裡的山路隻適合草鞋行走,很多地方無法讓戰馬經過。
王文才身體輕盈的翻身下馬,手腕合在胸前:“參見香主。”
“我們勝了。”鄭晟還禮,笑著回復。
戰爭不需要多,他只靠這一戰便可以奠定在羅霄山裡的地位。在戰場上獲取一場勝利不容易,下一步便是要充分利用這場勝利。
鄭晟記得從前玩過一款遊戲,有位哲人評價迦太基的戰神漢尼拔,說他會在戰場上獲得勝利,卻不知道怎麽去運用這些勝利。他確信自己打仗肯定比不上一代軍神,所以要在別的方面多下點功夫。
“我們勝了,”王文才躬身,“在下祈求受聖教的羽翼庇護。”
鄭晟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笑聲不止,“怎麽還說這種話,如果不同意接受你,我怎麽會讓你參加這場戰爭。”
王文才大喜:“多謝香主。”在此之前,他已經很有把握,但到底不如聽鄭晟親口說出來有把穩。
五十多個俘虜從不遠處的平原走過來,王進忠夾在俘虜當中,毛三指揮一隊義軍在後押送。
當義軍完成對最後的官兵包圍時,王進忠扔掉了手中的兵器,選擇了投降。那時,張百戶等人早就逃到一裡路外。被包圍的官兵本抱著必死的決心,後來都陪著他這位官職最高的武將投降了。毛三好似不認識他,他也沒有在幾十個部眾面前暴露真正的身份。
鄭晟朝身邊的護衛小語的幾句,那個傳令兵飛奔向毛三,手舉三角形令旗傳令:“毛隊正,香主有令,命你押送俘虜返回下坪。”
毛三合腕還禮:“遵命!”
俘虜們走上山坡,王進忠的視線在山坡上擁擠的人群中搜尋。三面繡著火焰的旗幟插在坡頂的泥土裡,旗幟隨山風烈烈作響。他沒找到熟悉的王中坤,只是發現鄭晟朝他這邊看了幾眼。
那個年輕人就是彌勒教的香主?王進忠幾乎一眼便認出來,這個人就是達魯花赤大人年初花大力氣在搜尋的鄭郎中。他隨杜恭進山前,曾經在軍中見過鄭晟的畫像,眼前這人身高不差,眉眼間極其相似,應該就是鄭郎中!
達魯花赤大人苦心需找的郎中是彌勒教人,達魯花赤大人府上的紅人是彌勒教人,這仗輸的一點也不冤枉。彌勒教人的勢力如此強大!他忽然對自己的未來多了一份信心。
俘虜們被押送走了,牛車拉著運糧車緊隨其後。張金寶和毛大清點人數完畢,快步來鄭晟面前,大聲稟告:“啟稟香主,戰場打掃完畢,共斬殺官兵一百三十二人,俘虜五十四人,繳獲戰馬九十三匹,腰刀兩百三十五柄。”
“嗯,本隊傷亡多少?”
“戰死六十人,輕傷百人。”
站在一邊的王文才陪笑恭賀:“大獲全勝,此戰之後,官兵引以為傲的騎兵不複存在。”
經此大敗,官兵的騎兵折損過半,剩下的人是驚弓之鳥,應該是沒有出寨迎戰的勇氣了。鄭晟凝視茨坪方向:“是啊,他們沒有膽子再跟我們打仗了。但義軍也沒有實力攻下那座堅固的山寨,至少,現在沒有。”
“那座山寨遲早是香主的囊中之物。”王文才並非在奉承。他是真覺得茨坪裡沒人是鄭晟的對手。
“你想多了。”鄭晟收回目光。
他不需要徹底打敗官兵,只要把官兵送出羅霄山。這一年,鄉民死了許多人,如果不遇見災年,茨坪的土地足矣養活鄉民自己和他麾下兵馬。
“撤兵!”
有人拔起插在泥土深處的烈火旗。
今日清晨,義軍喊著慷慨悲壯的口號走出下坪;傍晚時,一千多人威武雄壯的返回下坪寨。
王中坤陪著三位當家在城寨頭觀望,偷眼見三位當家僵硬著臉不發一言。義軍仍在喊口號,他們完全不懂得什麽叫收斂,留給三位當家抉擇的時間不多了。
寨子裡沒有足夠的牢房關押俘虜,張金寶不得不臨時命部眾用木樁釘出一片木柵欄,把俘虜當牲畜般趕緊去。他不認識王進忠,對他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
走在路上時,王進忠心裡還很有底氣,覺得毛三不認他是另有安排。但被押送至下坪,無差別的與俘虜們被關押至一處,等到天黑了許久仍然沒有人來找他,他心裡漸漸有些著急,又不敢大喊,在部下面前顯露出自己真實的身份。
天黑了,今夜無人早入眠,整個下坪都處於一片亢奮中。他們打了勝仗,擊敗不可一世的官兵,搶到了足矣維持兩個多月的糧食。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臭名昭著的坐山虎坐鎮下坪一年,對官兵也無此大勝。
如果說之前有許多人在擔心義軍被困下坪,那麽他們現在幾乎都認為聖教將在香主的統領下無可抵擋。
四面城牆上亮著通明的松脂火把,漆黑的濃煙瞟向同樣漆黑的天空。
戰死的部眾被用白色的土布卷起來,整齊的擺放在空曠的場地中,聖教義軍手持長槍環繞守靈。按照山裡的習俗,這些屍首將在三日後下葬。
亥時過去,一個高大的人影走過來,鄭晟穿著常見的灰色布衫,腳步顯得很沉重。
守靈的隊正沒想到這時候鄭晟會來,連忙上來行火焰禮:“拜見香主。 ”
鄭晟緩慢的點點頭,指向排列整齊的屍體,“我們勝了,他們卻死了。我們在慶祝,他們卻永遠無法吃到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糧食。”他聲音低沉,語氣沉重,令人肅然起敬。
小頭目呆了呆:“他們是聖教的勇士。”
“不錯,他們是聖教的勇士,今夜我與你們一起為死去的勇士守靈。”鄭晟從頭目手裡拿過長槍,走進巡邏的守靈士卒中。
子時,下坪的街道中傳來梆子聲,這是宿營的命令,從此刻起,兵士禁止出營,禁止喧鬧。平日,亥時便下達這道命令,今日特意延遲了一個時辰。
今夜,有許多人想見鄭香主,但他們一個也未能遂願。他們都得到了同樣的答覆:“香主去給戰死的部眾守靈去了,有什麽事情明日天明再來。”
東北角的一座民房中,王文才盤膝而坐:“我搶了兩匹好馬,從香主那裡要回來了,留給你一匹。”
李燕子惴惴不安,完全不在意王文才的禮物,問:“你說他是什麽意思,為何今夜不見我們。”
“放心吧,香主既然請你們過來觀戰,一定會接受你們,但幾位當家在會盟中的地位可能會有所差別。”
“你真的死心塌地為彌勒教賣命了?”
王文才摘下頭上的文士帽,笑著道:“我是聖人弟子,子不語怪力亂神,不信彌勒教。”
“那你……”
“看見香主今夜在做什麽了嗎?在我看來那雖然是偽善,但能做出來就不容易。他知道怎麽去團聚人心,所以比坐山虎更有資格當羅霄山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