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月圓之夜。
彌勒教常在月末和月中燒香聚會,明教則多選擇月圓夜祭拜明王。關於月圓之夜,古老的東方和西方都有無數神秘的傳說,總而言之,這是個重要的日子,也是鄭晟挑中的日子。
筆架山東坡村落點燃了一圈火把,松脂燃燒冒出濃黑的煙,飄散在更黑的夜。松針裡劈裡啪啦的跳動,像被燒爆的鹽豆。幾百漢子們肅穆的站立,肩靠著肩,他們瞪大眼睛,專注的聽著其實他們並不十分明白的宣講。
火把環繞的高台正中央有一塊平整的大石頭,鄭晟與周順並肩而坐。兩排赤(裸)半身健碩的漢子執刀站立,張金寶站在鄭晟的右手,周才德站在周順的左手,猶如兩位護法金剛。
周光站在側首,雙手捧著一面白色的布匹,上有墨跡斑斑的字跡。借助微弱的光線,他專注的誦讀那上面記載的文字:
“不拜偶像,不假佛言,不說神跡,是以真聖教,違者為聖教之敵,眾誅之。”
“聖教弟子男視之為父子兄弟,女視之為母女姐妹,生者同心,不分貴賤。”
“天地有陰陽,有白晝黑夜,有光明與黑暗。明王降世,天下光明,彌勒下世,天下淨土,二者言為一體,當今之世,為黑暗蒙蔽光明。佛祖雲,眾生平等。凡世間存不平等之事,則為黑暗隱於光明中,是為聖教鬥志不絕。”
……
……
“聖教崇天地日月,崇光明(聖)火,”周光收起布條,最後幾聲猶如重槌擊鼓,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著重宣告:“從今往後,不拜偶像。”
他根據鄭晟的要求,辛苦了一個多月,終於編制了粗略的聖教規程。他覺得已經很細致了,但鄭晟認為那還是很粗糙。這些章程都是他東抄抄,西抄抄,再借鑒明教和佛教的一些戒律和儀式寫成的,都能找到來處。
鄭晟的目的在於破除迷信和偶像,同時還好保證宗教擴張性,要兩者兼顧,唯一的辦法就是保證宗教的整體性,讓每一個入教的人像是找到了家園。
這天下有太多無有依靠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家,一個讓他們覺得可以成為依靠的家。彌勒教或者是明教,叫什麽並不重要。
廣場上無人說話,並不是每個人都認同周光的話,甚至許多人沒聽明白周光說什麽,但活在筆架山下,他們沒有反對當中坐著的那兩個人的勇氣。
一個是周王的兒子,另一個是領著他們走出絕境的香主。彌勒佛很重要,每天早晨排隊領的粥也很重要。筆架山上的盜匪像掛在頭頂的利劍,谷深林密的羅霄山是一座迷宮,他們除了留在這個山裡依靠這個團體,別無選擇。
鄭晟慢騰騰站起來走到台前,張開雙臂恍如在擁抱自己的信眾:“我們將要建立一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天下,那就是你們心中的淨土,光明終究會戰勝黑暗。但首先,我們要敲碎捆在身上的第一重枷鎖,人無貴賤,我們南人啊……不是第四等人。”
他像一頭雄獅在咆哮,攥緊的拳頭上青筋凸起。
秋風拂過山坡,漢子們粗重的喘息,火把烈烈作響。
他大踏步走到高台邊緣,取下一根火把,松脂燃燒的濃煙熏過臉龐,把他有些猙獰的面孔照耀的通紅。
“火是天下最純潔的力量,它可以毀滅所有套在我們身上的枷鎖,驅離黑暗,讓普天之下重歸光明之土。”
火潮湧動,像被不甘心被束縛住的小惡魔,隨風在鄭晟的頭頂掙扎。
“這就是我們新的圖騰,”他伸直手臂,張金寶適時走過來接過火把。 鄭晟手腕合攏,張開五指,在胸口張開一朵盛開的火焰手印:
“(聖)火昭昭,聖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勞。憐我世人,飄零無助,恩澤萬物,唯光明故。
…………
光明慈父,知義知情,啟我澄心,蘇我明性。憐我世間,魔塵坌染,除惡揚善,唯光明故。
…………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熊熊(聖)火,焚我殘軀。十二常寶,普啟諸明,妙音引路,無量淨土。”
他低低的吟唱,猶如在唱這天下最美妙的曲子。低微的聲音飄在秋風中,卻含有能摧毀一切的決心。這是鄭晟的意志,焚燒這個世界,或者焚燒自己,總歸有一個勝者。眼前只有一條路,無法回頭甚至左顧右盼的路,就像……他無法回到從前。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他像個聖者,當然,僅僅是像。他製造了一個幻境,如果讓自己深陷其中,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周順從石椅上站起來,緩步來到鄭晟身邊,用清脆的聲音跟著吟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今夜之後,羅霄山至袁州將不再有彌勒教和明教的區別。他們是彌勒教,也是明教,或者是一個嶄新的教派,
周光、周才德和張金寶來到鄭晟和周順的身後,和聲吟誦,莊嚴肅穆的梵唱如無形的流水在山谷中流淌,驚喜了沉睡的鳥兒和躲在地洞裡的鼴鼠。
寂靜的山谷,吟唱聲傳到很遠的地方。
筆架山山頂。
這裡是一個突出的平台,在山頂很難找到一塊平坦的地方。
彭文彬扶著石頭遙看若隱若現的火光,他側耳專注的傾聽,但聽不清楚梵唱的詞句。中秋夜,筆架山頂剛剛舉行了一場宴會。他早早的撤出大廳,他對酒沒什麽興致,酒喝多了,會讓人迷糊,他不喜歡那種感覺。
還有,驅使他來到這裡的是好奇心,那些落魄的人怎麽能這麽歡樂,他們許多人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吧。
一個沉重的腳步走過來,“這幫賤民大半夜在幹什麽,不好生睡覺,”
彭文彬轉身,隨即拱手行禮,“虎王。”
彭山康披著松松垮垮的的布衫,胸襟敞開,一手掐著腰,另一手隨著走路的節奏搖擺。他眯著眼睛向山腳下看,“他們在做什麽?”
“彌勒教和明教常常會選擇月圓之夜聚會,今天對他們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
彭山康右手搭上有些涼的石頭,有點向往的說:“很快,對我們也是特別的日子。”
“虎王,為什麽要選擇和彌勒教合作?”
“不是與彌勒教合作,是收留了他們,”彭山康糾正族弟的錯誤,“你以為我甘心一輩子在這筆架山上當虎王啊,只能控制這一小小的一片山,不是虎王,是猴王。”
彭文彬沒想到族兄如此清醒。他對鄭晟的疑心越來越重,獅子帶領的羊群讓人無法放下警覺。
“可是,那些人很難駕馭,他們不會為一個人去死,他們是在為自己虛幻的未來拚命,……永遠達不到的未來。”
“你錯了,”彭山康看著那一點點燈火輕輕的搖頭,“他們先前為彭瑩玉拚命,為周子旺拚命,為何不能為我彭山康拚命。那個虛幻的淨土,是吊在驢子眼前的蘿卜。周子旺是他們的周王,我可以成為他們的彭王。”他暢快的大笑,“即使失敗了,也沒什麽,我能很輕松的收拾掉他們。”
“他們是我們最廉價的雇兵,可以為我們打仗,也可以為我們控制山民,而我只是付出一點糧食,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
彭文彬想得很多,“那個鄭軍師,不是可以小覷的人。他躲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做奸細,入山後還隱藏了從先身份。”
“那不是正好,給我們一個能收拾他的辦法。”彭山康把手指圖塞進嘴裡,摳著牙縫了的肉絲,“他們是夾縫中求生存的人,除了順從,還能怎樣。”
“我不是隻放貸不收錢的人,幫我們買幾百柄刀子是個好買賣,但我這遠遠不夠。”彭山康像頭貪婪的狼盯著火光方向,“不用鞭子抽打,你永遠想不到這些人還能做出什麽事。周才德上山時給我承諾的取下下坪,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明天就去傳達寨主的指令。”
“嗯,我們攻取下坪,如果再攻下茨坪,羅霄山最繁華的集鎮將屬於我們,”彭山康拍打族弟的肩膀,“等我賺了錢,招兵買馬擴大實力,就可以給你報仇了。”
“報仇啊。”虎王的掌下,彭文彬的肩膀像是一塊堅硬的鐵。
“看見你不在大堂裡喝酒,我知道你還忘不了過去的仇恨,可是人總要往前看不是?那聚義廳,至少一半人與韃子有血海深仇,但只要我不看他們,他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從沒有人見過筆架山的虎王表現的如此和善。他在安慰他的族弟,常年用一張陰森的臉對著旁人,有時候會感到孤獨。人活在世上,總是需要朋友的。
“我不是他們,我不想喝酒,是因為害怕忘記仇恨。寨主會反元,會為我報仇。對不對?”彭文彬強硬的回答,但最後的問話讓他像個求助的孩子。
“當然,我們正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