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晟幾乎來不及做出反應,橫刀迎向那白影,身體極速閃到一邊。
白影在半空中發出淒厲的慘叫,墜落在他的腳邊。那是一個女人,頭髮蓬松罩在臉上,看不清楚面貌。她上半身沒穿衣服,從肩膀到胸口正中有一道刀口,橫著兩條手臂是另一道刀口。鮮血在乳白色的身體上流淌,像火山口噴出來的岩漿。
鄭晟那兩刀,都砍在這個年輕的女人身上。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個灰色的人影緊隨著女人衝出車廂。他不管鄭晟,飛速奔向馬車南邊的那匹戰馬。
長箭如“嗡嗡”的馬蜂再次飛出松林,車夫趴在車轅上一動不動,後背上插了兩隻箭。左臂受傷騎士正在與況天搏鬥,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況天好幾次突擊都被利用戰馬的步伐擋住,看來是個好手。能出來被人雇傭當護衛,手裡自然有兩把刷子。
被射中胸口的護衛躺在雪地中,掙扎了一會沒了動靜,戰馬在屍體邊不安的仰脖嘶鳴。“灰色的裘衣!”鄭晟瞬間想起事前況天的布置,朝那個灰色的人影追過去。
四個白衣人從松樹林立走出來,兩個人拉著弓,兩個人提著刀。
“殺了他。”鄭晟雙手握刀砍向灰色裘衣人的後背,這個人的頭髮粗黑,打著卷子。
灰色的身影腳下飛快,往前急衝避開鄭晟的刀鋒,眼看到了那匹戰馬旁邊。
正主要逃,白衣人們把況天今日伏擊的目的忘得一乾二淨。一個白衣人大喝:“去死吧!”緊扣的手指松開,烏黑色箭頭迎面射出去。
灰色的身影俯身在雪地中狼狽的打了個滾,避開羽箭。
鄭晟收刀正準備第二波攻勢,一支箭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去,嚇得他一縮脖子。要是被自己人射死,這運氣也是背到極點了吧。
在他驚魂未定時,四個白衣人上前把那個灰色的人影圍住,有個人過去把戰馬牽出來。
“你們是明教的余孽,”那人眼看逃不開了,反而鎮定下來,右手持刀擺好架勢。明教教眾不怕死,三年前刺殺達魯花赤大人失敗後,在袁州一直受打壓。那些狂徒出動時,習慣於身披白衣。
一個白衣人挽弓對準他的胸口,悶聲道:“皮達,別想逃了!”
皮達扔下刀,舉起雙手道:“我與你們明教無冤無仇,為何要殺我。如果你們是為了錢,請往袁州去送信,我父親一定會舍得花很多錢來贖我。”
鄭晟提刀走過去,後方傳來一聲慘叫。他轉頭看見況天正從彎腰站起來,手裡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
大局已定,六個人包圍了一個人,況天手中的首級正在滴血。他把首級仍在皮達腳下,鮮紅的手朝鄭晟一揮,道:“他是你的。”
皮達的臉如原野中的雪一樣白,他的兩隻眼睛是藍色的,像一對藍寶石。他猛的跪下去,灰色的身軀微微顫抖,祈求道:“我只是個商人,與你們明教無冤無仇,也沒欺壓過你們南人。不要殺我,我可以給你們許多錢。”
“原來這就是色目人,”鄭晟舉起刀,況天在看著他。
“啊……”他如野獸般撲上去,刀鋒劈向皮達的後背。這個世道,他沒有選擇,也無需選擇。
皮達的後背弓起來,就勢向前一撲抱住鄭晟的腿。他跪在地上求饒,也做足了防備。
兩個人撞在一起,況天和四個白衣人穩如泰山,袖手旁觀。鄭晟差點被巨大的衝擊力撞摔翻,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他雙手持刀柄在空中轉了一道弧線,
斜斜的砍進皮達的後背。 鋒利的刀刃穿過灰色的裘衣,觸碰到肌肉和骨骼,一條稍稍堅硬的阻礙迎刃而斷,那是皮達的脊椎骨。
“……啊!”
刀鋒橫拉回來,一顆頭顱落地,鄭晟發現自己原來這麽有殺人天賦。
況天淡淡的讚了一句:“乾得不錯。”
白衣人們從後背取下布袋,收拾現場的痕跡。有人在雪地裡堆積著什麽。鄭晟盯著腳下的屍體發呆,殺人嗎,沒什麽了不起。
況天走到馬車後,倒在車後的女人還沒有死,乳白色的身體已經被凍成鐵青色,驚恐的看著過來的人。
況天沒有留意她。馬車的後門倒在一邊,他一把扯下被鮮血染花的車簾。車廂的角落蜷縮著兩個女孩,約有八九歲光景。她們都沒穿上衣,瘦瘦弱弱的,坦露的上半身是女孩剛剛發育青澀的輪廓。
況天右腿往下一蹬,跳上馬車。刀鋒在夕陽黃色的光輝中一閃,毫無滯澀的插入一個女孩的胸口,接著,是另一個。
稚嫩的慘叫聲驚醒了鄭晟,他匆匆跳過去。
“……你,禽獸!”
況天不知道鄭晟在罵他,道:“幾十年來,蒙古人和色目人一向把我們南人當禽獸。”
“為什麽要殺她們?”
況天聽話風,覺得不對,一邊在亂糟糟的車廂裡亂翻,一邊朝他譏笑道:“你以為我們是什麽人,你以為我們在做什麽?”
“我以為我們在幹什麽?”鄭晟低下頭。他看見腳下,那個受傷的女人驚恐的模樣。
我以為自己在做什麽?“嗚,”他右手緊握的刀飛起來,割斷女人的咽喉。
況天聽見動靜,抬頭看過來,第一次朝他豎起大拇指,道:“做的不錯,看來師父沒看錯你。”
鄭晟沒有理會他,默默的俯身把女人瞪著的眼睛抹閉上。
痛苦分兩種,一種能讓人變得更強,另一種……毫無價值。這個女人的傷勢已經沒救了,與其讓她徒增折磨,不如迅速結束這一切。他的心愈發冰冷,這一刻,他覺得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被激發出來了。
“這是個沒有憐憫的時代,如果我受這樣的傷,希望到時候會有人能幫我。”
四個白衣人忙忙碌碌,鄭晟獨自回到松林邊撿回自己的刀鞘。回來時,他看見白衣人在大路正中用雪團堆成一個火焰形狀:“這是什麽?”
況天背著一個布袋子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道:“這與你沒有關系。”他看見鄭晟棉衣上染了許多鮮血,朝一個與鄭晟身材差不多的白衣人吩咐:“趙三,你跟他換下衣服,我們要馬上離開這裡。”
他隨手扔下布袋,裡面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收獲不小,你們把這些都帶回山寨。”
趙三解開白布外套,邊脫棉衣邊問:“大哥,你不走。”
況天臉色一沉:“怎麽這麽多嘴。”
四個白衣人噤若寒蟬。
鄭晟上下打量自己,現在這個模樣肯定去不了寺廟。他扔下刀,解開棉衣的扣子,風鑽進來,但一點也不冷。
兩個人換好棉衣,六個人竄進道邊的松林。
白雪覆蓋的山巒像一頭龐大的怪獸,在雪地裡艱難行走的人渺小如螞蟻。太陽落山前,天陰下來,灰色的雲擋住了天空。
“好吧,就到這裡吧,”況天停下腳步,“你們四個人在這裡歇著,等天黑封凍再走,這樣就不會再被人追蹤到行跡了。”他抬頭看天,搓了搓冰冷的手掌道:“如果今晚有雪,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了那幾匹馬。”
“鄭晟,你跟著我走,把刀留下吧。”
鄭晟把刀遞給一個白衣人,那不是他的刀,也不是他順手的刀。
一隊人兵分兩路,況天領著鄭晟朝東邊行進。天黑後,北風越來越大,這時候即使大聲呼喊,也不會有人聽見。
兩個人行走的速度極快,中途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歇了兩刻鍾,啃了幾口乾糧。
鄭晟累了,一天一夜沒合眼,又經歷了一場搏鬥,他身上的傷尚未好徹底, 鐵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還有多遠?”
“要走兩天。”
鄭晟啞然:“這麽遠?”
“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帶這麽多乾糧。”
況天對鄭晟的態度好了點。殺了皮達後,按照師父的吩咐,鄭晟正式成為彌勒教的香主了。而且,今日鄭晟的表現讓他很滿意,要造反就要拿出造反的派頭出來,像周子旺那樣婆婆媽媽的人在彌勒教中能壓他一頭,他雖然不敢質疑師父,但心裡很不服氣。
師兄弟兩人沒必要橫眉冷對,鄭晟臉上陰陰的,看不出在想什麽。
再繼續趕路時,兩個人慢慢聊上了。他想起今日白衣人在大道中擺出雪堆的形狀,問:“那個形如火焰的雪堆是什麽意思?”
況天警惕的回答:“沒什麽意思。”
“明教崇光明,師兄是要嫁禍給明教嗎?”
況天大踏步趕路,好半天才說:“明教被官府禁已有三年,我這麽做,是給張家灣的三百多死眾報仇。”
鄭晟不錯過任何一個打聽消息的機會,問:“明教不願意加入舉事嗎?”通過這些天各人的話語反應,他隱隱猜到了這一點。
“有血性的人都死了,現在的明尊弟子,呵呵,只在乎他們家裡的莊園和店鋪吧。”
果然如此!
鄭晟想起張寬仁,道:“也許不是這樣,我看張舍不像是膽小畏死的人。”
“哈哈,他們只會說等,韃子是等就能等覆滅的嗎?”
鄭晟心中一嘀咕,他對彭瑩玉說的也是“等”,不知況天是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