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碎碎的雪花從幽暗的天空中飄下來。
兩個人只顧低著頭趕路,鄭晟有意無意刺激況天:“這雪一下,你的心思白費了。”
況天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不說話,鄭晟就無法得到任何信息。
臨近除夕的大雪天,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況天說的很準確,兩人整整走了兩天才到達南泉山下。
鄭晟已是臉色蒼白,筋疲力盡。
兩人站在山腳下,況天指著大雪覆蓋的上山小道,說:“順著這條路往上走,一個時辰後就到慈化禪寺,我就不上去了。“
鄭晟手掌罩在眉頭往山上看,眼裡是一片冰雪的世界。山頂上灰蒙蒙的,連寺廟的影子也見不著。
“你這就走了?”
“這是師父的交代。”
鄭晟雙手抱拳:“好吧,多謝況師兄一路照顧。”現在的他,不會再為自己要孤身面對新的環境而忐忑。
況天回禮,轉身離去。
鄭晟站在原地,呆看了一會他的背影,苦笑著搖搖頭,踏上山道。況天是真正的亡命之徒,這種人眼裡不存在規矩,只看見利益。彭瑩玉能降服這樣的人,果然非同一般。他自己不也是默默的被彭瑩玉感化了嗎?
覆蓋山道的白雪乾乾淨淨,沒有腳印,說明從下雪後慈化禪寺的和尚沒有下過山。
鄭晟一如既往的保持著警覺。彭瑩玉任命他為彌勒教的第三個香主,在他手下沒有親信時,一切都是水中月。
山道崎嶇,好在一路沒有險峻的地形。山道兩側見得最多的是松樹,厚雪的覆蓋下的松針翠綠欲滴。
半個時辰後,他抬頭,終於看見前方半山腰間孤零零的立著一座寺廟。等他走到廟門前看清楚狀況,微微有點失望,一座被許多人掛在嘴邊的寺廟竟然如此破舊。
廟門的金剛護法的石像威武,“慈化禪寺”四個大字尚能看出鎏金的痕跡,但已基本呈現灰色。廟門左側的木柱裂了好幾道縫隙,歪歪斜斜,仿佛一陣風吹過來,這座廟門就要塌下來。
廟門大開,走上台階見廟裡的石階清掃的乾乾淨淨,鄭晟跺乾淨粘在鞋底的乾雪。廟裡冷冷清清,正對面有一個石頭雕刻的香爐,拐過一個直角,迎面一條路通向大雄寶殿。
“有人嗎?”聲音在廟宇中回蕩。
“有人的,”右側的僧房裡傳來答應聲,一個年輕的男人拉開灰色的木門走出來。他看見鄭晟,怔了怔,問:“師父有何貴乾?”
鄭晟摸了摸已差不多是板寸的頭髮,合掌道:“我不是和尚。”呸呸呸,不是和尚合什麽手,他匆忙又把手放下,道:“是彭師父叫我過來的。”
那年輕人長的文文靜靜,透著一股書卷氣,熱情的招呼:“哦,快進屋來坐,我這就去找師父。”他把鄭晟引進門,自己往大雄寶殿後面轉去。
鄭晟坐在椅子上,環視屋中。除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這屋裡還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角落裡有一個泥土壘砌的灶台,被煙灰熏的漆黑,灶台上架著一個大瓦罐,旁邊還放了幾個小瓦罐。
桌子上擺了幾本破舊的書,他好奇的走過去,最上面的書皮用黃褐色的紙糊住,有三個端正的楷書“傷寒論”。
“這位小兄弟學醫,豈不是同道中人?”鄭晟還不知道別人的年齡,自詡為大哥。經歷的事情多了,自然會覺得自己年長。他這一個月裡經歷的東教訓,超過人生中前十八年的所有。
他繼續往下翻,
下面一本是《金匱要略》,最後一本是《神農本草略》,都封包的整整齊齊。 外面傳來腳步聲,鄭晟回到椅子上坐下。那個年輕人推門進來,朝他招手道:“師父叫你過去。”
鄭晟起身跟在那年輕人身後出門。走到大雄寶殿門口,年輕人轉頭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叫余人,是一心師父的俗家弟子。”
“我叫鄭晟。”後面就沒有了。
余人領著鄭晟來到一間禪房前,推門走進去。屋子裡收拾的很乾淨,一個留著花白胡子的老和尚盤膝坐在蒲團上。
“師父,鄭晟帶到。”
鄭晟不敢再合掌,站出來拱手行禮:“鄭晟拜見一心大師。”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眼皮很快又垂下,輕聲輕語:“既來之,則安之。余人,帶他去剃度。”沒有多余的話,彭瑩玉果然都安排好了。
余人合掌問道:“阿彌陀佛,師父,他剃度後寄名在哪位師父的名下?叫什麽法號?”
老和尚眼皮再次抬起,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鄭晟,灰暗的眼睛漸漸明亮。片刻之後,他雙手合在胸前道:“‘晟’者光明熾盛,你是風雲際會的人物,不會在我寺中久留,就還叫本名。余人,把他寄名在石山名下,算是我的徒孫。”
“是,師父。”
鄭晟腦子裡嗡嗡響:“那我豈不是要叫這年輕人師叔?”
一心和尚不管他心裡想什麽,揮手道:“去吧。”
兩人走出禪房,余人輕輕的把門帶上,道:“你跟著我來,先去剃發,不要擔心,廟裡的師父都是很好的人。”
一個時辰後,鄭晟的頭髮剃的乾乾淨淨,他也弄清楚了慈化禪寺的狀況。現在這寺裡只有二十八個和尚,如今大雪封山,香火徹底斷絕。
鄭晟的住處在余人的隔壁,這讓他很高心。據他觀察,寺裡留下的和尚都是有清靜修為的人,持戒甚嚴,言談舉止無一不是寶相叢生。要是讓他和那些大師父住在一起,非把他逼瘋了不成。
廟裡的生活很清閑,有兩個火工和尚專門負責做飯掃地,鄭晟每天按時吃飯,吃完飯把碗筷一推,便無所事事。他剃了發、拜了師父,也沒人來管他,燒香、禮佛、誦經……等等一律與他無緣。他來這廟裡就是為了給自己鍍一層身份。
在這裡,鄭晟只有一個朋友,那個名義上是他師叔的余人,不過他從來不稱呼余人為“師叔”,而是直呼其名,余人也以為理所當然,從未提出過反對意見。
兩個人年紀相仿,閑的時候又多,兩三日後話越來越多。鄭晟漸漸從余人口中得知慈化禪寺的遭遇。
十年前,寺廟裡還不是這個模樣,鼎盛時期,慈化禪寺有近兩百個和尚,現在許多人已經各奔東西。當今皇帝崇佛,各處寺廟香火旺盛,沒有像慈化禪寺這麽破敗的。
這一切的罪惡魁首要落到彌勒教頭上。近年來,袁州彌勒教發展迅速,在各村建立香堂,貧賤富貴者都以燒香聚會拜彌勒佛為榮。村裡設立了香堂,來廟裡的人就少了,原來的香火錢都被彌勒教的教眾收走。
鬧了半天是彭瑩玉反手打壓了慈化禪寺。鄭晟道:“佛經中說彌勒佛是未來佛,彌勒教拜彌勒佛,彭祖師與慈化禪寺師出同門,也有一盛一衰,看來世間無處不存“爭”啊。”
余人急忙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小聲道:“在寺裡千萬別說這種話。”
“為什麽?”
“寺裡許多大師父說彭祖師是外道,蠱惑眾生,死後是要下地獄的。”
鄭晟哂然一笑,問:“你相信嗎?”
“我?”余人呆了呆,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白皙的臉漸漸紅了,說:“我只是俗家弟子,一心師父年紀大了,下山不便,因此收我做徒弟,傳我醫術,讓我替他行醫,佛法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懂。”
鄭晟還是難得看見男人臉紅,忍不住哈哈大笑。書讀多了的人,都是這個模樣,他從前也有這樣的同學。
“什麽是外道?諸惡莫作,諸善奉行,便是佛弟子。”
余人想了想,道:“我也認為如此。彭祖師雖然醫治了許多人,但他常用符水欺騙信徒,也許因為這些,師父們才稱他為外道。”
“彭祖師是害的人多,還是救的人多?”
“彭祖師救了很多人啊,所以村民們不再上寺裡來了,”余人低下頭,小聲說:“但是,他用符水,也害死過人。”
“救了十人,害死一人,算是罪過嗎?”
余人的臉又紅了,好半天才說:“算是吧。”
“好了,那就眼睜睜看著十個人死去,一個人半死不活,什麽也不做,這就是正道,是嗎?”鄭晟說話很衝,態度有點凶。余人往後縮了縮,不敢再與他爭辯,雖然他聽出來鄭晟是在指桑罵槐的說廟裡的師父。
這是個有點懦弱的年輕人,鄭晟暗笑,自己與他有什麽好爭的。在這個世界裡經歷一個半月,不知不覺中,他的氣勢越來越盛,心裡認準的事情容不得被人質疑。
他突然來了好奇之心,問:“你的醫術怎麽樣?”他對中醫一竅不通,如果沒有經歷那些事情,如果他沒有殺人,如果這是個太平盛世,他也許能在這個時代靜心研究醫學。但現在,他的心是熱的,但血已經冷了。
“我隻學了師父的皮毛。”余人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牆角的瓦罐,道:“我用的藥都是別人挖回來的。”
“那不是問題,你會開方子嗎?”
余人斟酌片刻,說:“如果不是疑難雜症,我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