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桃花盛開,散發出淡淡的似乎帶有些甜味的馨香,楊奇本能的從鼻孔裡往外噴氣,這麽溫情的氛圍不適合接下來他要找王中坤談的事情。
木樓上層的門和窗戶緊閉,春光明媚,經歷的漫長的陰雨季節後難道不應該讓屋子裡透透氣嗎?他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從前沒有留意過這裡的環境,現在細細觀察,這裡到處都像是藏著秘密。
一個隱秘的賭坊,能從官府地毯式的搜索中幸存下來,彌勒教的能量真是讓人難以想象。
門口的守衛恭謹的行禮:“老爺請楊舍進屋說話。”
正對面的門大開著,楊奇已經看見了王中坤,那個胖乎乎臉龐的中年人正穩穩的坐在藤椅上。
“王大官人,”楊奇吊兒郎當走進門,“你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王中坤右掌攤開指向自己左手邊的空座,笑容如外面院子裡的陽光般溫和,“楊舍才是神仙,我被困在這個院子裡,像是被囚禁的鳥,和神仙靠不上邊。”
年輕的侍女羞怯的低頭進來奉上熱氣騰騰的茶杯,欠身退下。
“楊舍豪賭,最近發了大財啊,”王中坤向左邊轉了半個身位,以便能直面楊奇說話,“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在我這個賭場裡玩個痛快就夠了,好幾年沒人在這個小地方一個時辰丟下那麽多錢了。”
楊奇輕輕揭開茶杯蓋:“這可不像是一個開賭場的人該說的話。”
“我這場子位置偏僻,還不是兄弟們常來捧場才能活下來。”王中坤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能給兄弟們添個樂子是我的榮幸,今天的楊舍輸的錢,我只收一半,楊舍稍歇片刻,馬上有人把錢送過來。”
楊奇的手停下來,杯蓋懸在水汽中,冷冷的道:“王大官人這是瞧不起我了!”
事務反常便為妖,楊奇一向豪賭,但這次輸錢的數量和速度,讓王中坤嗅到了一點特別的味道。他早就知道了楊奇的來歷,楊奇在外呼風喚雨,但從不敢在袁州城裡放肆,這不是雲霄山的深山老林。
這些年,賭場掙了不少錢,但賭場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掙錢。他拱起雙手:“哪裡,是在下高攀想結交楊舍這個朋友,若是有發財的路子,也別忘了兄弟。”
“王大官人客氣了,能在袁州城開賭場的人,怎麽會沒幾把刷子,比我們這種乾刀頭舔血的人強多了。”楊奇湊過腦袋似笑非笑,”你這家賭場的後台是達魯花赤賽罕家的王管家吧?”
“在袁州城,這不是秘密,開個像樣的店,總要找個靠山不是,何況是賭場。”
楊奇懶洋洋端起茶杯,“是啊,可惜王才這個蠢才,眼裡只看見錢財。”
王中坤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像是被一塊寒冰突然貼住胸口。
“你既然專門找上來,有什麽事直說吧。”
“我對王大官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啊,”楊奇故作姿態的作揖嘲笑,“袁州城頭掛滿了彌勒教教眾的人頭,各村寨都已被官兵抄得底朝天,王大官人安安穩穩的留在賭場,這是臨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啊。”他的聲調抑揚頓挫,開心的看著王中坤的臉色變得鐵青。
“你知道了。”王中坤伸出圓圓的手掌輕拍了兩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四個青衣漢子封住門口。
“你這是想幹什麽?你以為我會傻傻的羊入虎口嗎?”
王中坤沒心情開玩笑:“說出你的目的,我錯了,我們成不了朋友。”
楊奇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走到王中坤面前,
右手的食指放在他的鼻子前晃動:“不要威脅我,你的消息靈通,應該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王中坤抬起頭:“況天還是周才平?”
“是誰不重要,難道王大官人不覺得應該心平氣和的跟我說話嗎?袁州死了許多人,但滿都拉圖還是一副殺人沒殺夠的樣子,”楊奇一隻手按在王中坤胖乎乎的肩膀上,“你憑什麽敢威脅我。”
王中坤手背青筋一跳,像是被突然拉緊的皮筋。
楊奇輕輕的按住他:“不要發怒,大家都不是隨隨便便會被嚇到的人。我要見那個人!”
“誰?”
“彭祖師的徒弟,藏在袁州的那個徒弟,老大讓我來請他。”
王中坤松懈下來,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在這家賭場,你只能見到我。”
“你們有你們的追求,我們有我們的活法,但我們都是朝廷的敵人,”楊奇像是在認真的背書,“老大說,我們應該收留你們,讓我請那個藏在暗處的香主。彭祖師靠不住了,官府會追捕他到天涯海角,我們願意做你們的新靠山。”
“沒有那個人!”王中坤眼中閃著嘲弄。
楊奇按在王中坤肩膀的手瞬間像變成鐵鉗子,粗魯的呵斥:“被再嘴硬了,我沒工夫給你繞彎子。”
守在門外的四個青衣漢子闖進來,其中一個人抽出半截腰刀,“倉……”
楊奇連頭也不回。
王中坤擺手示意屬下不要亂動,“楊舍,我找不到一個不存在的人,或者,誰向你透露了我的身份,他也許清楚。”
兩個人在強硬的僵持,四個漢子緊緊的包在外圍。
楊奇松開手,四個漢子把他團團圍住。
王中坤揮揮手:“放他走。”
“楊舍,你可以把我們送上死路,但那對你也沒什麽好處不是?彭祖師只有兩個徒弟,世人皆知,你說的那個香主,我聞所未聞。”
楊奇伸手從緊密的包圍圈中扒開一條通道,慢慢的朝敞開的大門走去。
四個漢子看向王中坤,王中坤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一隻腳邁過門檻,楊奇停下腳步回頭道:“我要錢,以前你交給彭祖師的那份從現在起交給我們吧,還有袁州官府有什麽消息,你要立刻告訴我,我知道你在官府裡有門路。”
“成交。”王中坤的背後沁出一層汗水。彌勒教中,只有彭瑩玉、況天、周子旺和周家兩個義子知道他的身份,周子旺被車裂了,其他仨人下落不明,下落不明就表示成功脫逃,“不會是彭祖師,那是誰泄露我的身份?”況天從前與雲霄山的盜匪有過一段交情。
“我會每個月扮作來賭錢拿東西,”楊奇的表情柔和下來,“王堂主,人要學會往前看,周子旺死了,彭祖師成了藏在螃蟹殼裡的法海,袁州的彌勒教過去了。你們與其提心吊膽,不如跟著我們吃香的喝辣的,豈不快哉。”
“實話告訴你,彌勒教的殘兵逃入雲霄山,我們老大發慈心收留了他們,你們這些沒逃走的人也跟著沾光了。”
“也許吧,走的走,死的死,我們這些人活下來就像行屍走肉,”王中坤剛才還對楊奇虎視眈眈。針鋒相對,此刻忽然丟掉精神,無力的靠在椅背上,“我會按你說的去做,雲霄山的彌勒教徒,希望你們能善待他們。”
“都是一家人了,不說兩家話,”見王中坤丟掉心氣,楊奇的心裡莫名的舒坦,“王大官人,我再到前面去玩幾把。”
楊奇的身影在消失的院子裡的桃花從中,王中坤慢慢把身軀坐直,問:“鄭郎中今天回袁州了嗎?”
剛才拔刀的年輕人道:“正是。”
“楊奇在南門口找鄭郎中說過話?”
“是。”
王中坤閉上眼睛, 雙手扶住額頭。這兩個月,他每天活的像是在走鋼絲,好不容易等到官府風聲稍松,又迎來了更加錯綜複雜的對手。
楊奇是知道了鄭晟的身份來試探他,還是真不清楚實情?
舉事之前,彭瑩玉曾經向他透露過鄭晟是他新收的第三個徒弟——彌勒教的新香主。那個時候,鄭晟正在為救周子旺演苦肉計,但彭瑩玉沒說過讓鄭晟接管城裡的彌勒教徒。
他心裡默默的呼喚:“彭祖師啊,你讓我相信一個不敢加入義軍的年青人,我真的做不到。”可是他自己不也是忍到最後關頭,也沒敢在袁州城內舉事接應。
面對注定了慘敗的局面,除了心懷死志的殉道者,許多人選擇了退縮,有些人是怕死,……還有些人為了生存下來做更多的事。
他吩咐身邊的人:“你們繼續讓人盯緊明淨堂,有關鄭郎中的一切都記下來向我匯報。”
“遵命,”青衣漢子好奇的問:“他是我們的人嗎?”
“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王中坤的心情很惡劣。
還不是蠢蠢欲動的時候,官府通緝的條文公告天下,彭瑩玉和況天等參加舉事的頭目幾年內無法回到袁州了,眼下袁州的彌勒教只有一個香主,但那個香主好像在糊裡糊塗的過日子。
能被彭瑩玉看重收為弟子,除了種痘,應該還有許多過人之處吧。可是到目前為止,王中坤還沒看出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嗎?還是我要找個機會與他談一談。”
真是迷霧般的局面,走錯一步都有可能墜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