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擔心的是什麽,唐資心知肚明,無非就是擔心陳止會在酒宴上,提出什麽事來,讓他們難做。“這事其實挺有趣的,”找了個間隙,唐資來到唐典的邊上,低語道:“之前,汪將軍鬧出了那麽一出,讓眾人的心裡擔憂,迫切的想要知道陳太守是什麽意思,可等到事到臨頭,真到了太守要表明態度的時候了,他們反而又擔心、害怕起來,估計現在又不想讓太守表明態度了,所以順著這美食,開始稱讚了。”
說話的時候,這位唐家俊傑的目光,掃過周圍幾個矮桌,看著那一個個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嘖嘖稱讚的人,微微搖頭。
唐典看了他一眼,也是輕輕搖頭,然後囑咐道:“先別想這些,今日咱們就是來參加晚宴的,最多是為慕容君引薦……”他看了一眼旁邊正大快朵頤的慕容皝,“這情況咱們提前通報給太守了,他既然同意了,想來也有和慕容部聯系的意思,除此之外,咱們都不要多問,太守怎麽說,怎麽聽就行了。”
唐資點點頭,又坐了回去,露出了一副安然表情,拿起筷子吃了起來,那味道在嘴裡縈繞,也讓他不由的心中舒暢。
“這等美味,真不知道是如何烹飪出來的,看來太守府的夥房裡面,有能人啊!就算是中原腹地,這等美味,怕也不多見吧。”
此時,這新漢的烹飪技術也算多樣,因為自秦以來,國土廣大,貫通四方,所以各種食物都能在疆域內流通,尤其是權貴世家階級,更可以借助特權,享用美食。
而隨著鐵器取代銅器,成為飲食器皿的主流,烹飪方法也逐漸多樣化,在談玄之風的影響下,士人階層對食材原料的處理,越發看重,因此這口舌之欲,在新漢也有很大的發展。
而代郡這邊還有個特點,因為靠近草原,也就收到了塞外民族的影響,有著烤製肉類的習慣,並且漸漸傳向中原腹地。
這一時期,蒸、煮、煎、灸、炮、膾、脯、醬等等手法,越發豐富起來,同樣也是士人追捧之事,所以對於美味佳肴,士人多不吝稱讚。
陳止家的夥夫,集成了陳止的方子,首重食油,為植物榨取,加上特殊的處理手法,再加上諸多佐料,方能成味。
這樣的美味,讓眾人一陣好吃,半晌都沒人說話。
等他們回過神來,看著陳止坐於上首,正笑看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心裡重新想起今日過來的正事,那被美味所壓下的思緒重新泛起。
“諸位……”陳止見眾人回神,再次開口。
來了!
與會眾人登時一個激靈,以為陳止要就邊軍之事,發表看法了,頓時都停下動作,正襟危坐,但也有幾人放下碗筷的時候,戀戀不舍。
“朱君……”沒想到陳止卻忽然一轉頭,朝著朱家三人看了過去。
朱家這次來的,是家主朱留的弟弟朱憲,跟著他的是兩名侄子,其中就有當日前往屯兵軍營的朱完。
被陳止一點,那朱憲就停止了身子,衝著陳止拱拱手,道:“不知道太守有何吩咐?”
“無需這麽客氣,”陳止擺擺手,然後微微前揮,身後的小書童陳物,就捧著一張卷軸走了過去,“貴府之前送了一幅字來,乃是朱太公的一篇文章,朱老太公上次就跟我提過,希望我能抄寫一遍,長者之言,吾不敢耽擱,是以連夜寫成,正好借著今日的機會,讓你給朱太公捎過去。”
抄寫的文章?
眾人一聽這個事,頓時都想到了之前的午宴上,三位太公出面的一幕,以及那位朱太公求字的事。
向領導求字這種事,
那是貫通古今的,其中隱藏著何種目的,眾人心知肚明,卻沒有想到,陳止會在今日提起。或許是想要借著這事,點醒各家?
正當眾人這般思考之際,陳物則已經捧著那卷軸,來到了朱憲等人的跟前,並且奉了上去。
朱憲當然要給陳止一個面子,哪怕心裡在意的是正事,也不得不正經接過來,然後就順勢取開,準備裝模作樣的賞析一遍,給點稱讚。
只不過,那卷軸落到手中的時候,他就感到有些不對,等真正取開之後,目光一掃,登時就愣住了。
“這字……真是好字啊!”
一年的沉澱,陳止在書法上的造詣,又有了提升,是以這一手書法一展示出來,首當其衝的朱憲就愣住了。
那朱完也上前看去,不由歎息道:“難怪太守的書法之名,傳遍南北,當真是上品之字,也無關乎祖父求墨寶了,這一幅字,當真令人驚歎。”
兩人的表情和話語,當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只是距離的關系,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能是遠遠看著,但他們這一看,頓時就意識到不對了。
“怎麽這字軸上的紙,還在反光,好像是上面蒙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原來,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借著月光和燈火,雖然看不到寫了什麽,卻能發現那寫著字的紙面上,泛著光輝!
這樣的事,可是讓他們很是意外,過去沒有經歷過的。
“這紙是不是有些……太白了?”
忽然,唐資看著那紙上的反光,心中一動,想到了自己原先在意的事。
“莫非是傳聞中,這位陳太守一力主持的那種新紙?不過燈光灰暗,月光皎潔,加上距離的關系,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這邊想著,不動聲色的朝著另一邊看去,目光落到了王家的幾人身上,正好看到王左那臉上的震驚和意外之色,而對方的目光,也是緊盯著那張字軸的。
“哦?看這樣子,好像有點意思。”
收回目光,唐資摸了摸下巴,看著那張紙,陷入了沉思。
與此同時,其他人同樣也在因為也都在關注著那張紙,一個個神色變幻不定。
按理說,他們就算是發現了紙張的不同,心裡驚訝,也不該表現的這麽明顯,然而這段時間以來,陳止的種種動向,早就成為各家關注的焦點了,對於他一力主持的紙坊,更是被各方關注,很多人都在猜測,為何這位新任太守,會對造紙這件事這麽上心。
現在一發現朱憲手中的紙,居然在燈火下能夠反光,這心思頓時就有所不同了。
實際上,這紙的反光,其實是也是特定時間的產物。
陳止所主持製作的這張紙,潔白而通透,整個紙張的厚度不大,又用了幾種新的工藝和技術,雜糅了多種原材料,但比起後世的紙,還是大有不如的,只是佔了時代的便宜。
現在之所以反光,是由於施膠與漿汁的作用,更大的原因,還是夜色之中,有月光照射,使得紙張的白度又提升了幾分,這才能反射燈光。
如果是在室內,燈火通明而無月光,這種反光也不至於這麽明顯。
不過,注意到眾人的表情和態度,陳止很清楚,自己這次宴請眾人的一個目的,已經是達成了,但他也不說破,而是坐在上面,笑看眼前局面。
反倒是正在看那篇文章的朱憲,只是驚歎於上面的書法之美,如癡如醉的看了幾眼,這才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但忽然就注意到滿院人的奇特表現,不由一愣。
這群人怎麽了?難道也看到了上面的書法?不對呀,這對面唐家的幾個人,除非有透視眼,不然如何能透過紙背,看出書法之精妙?
他這邊正想著,卻發現身邊的侄子朱完,也是一臉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由問道:“完兒,你看這篇文章如何?”
朱完吞咽了一口,卻不回答,而是指著那卷軸道:“叔父, 還請將這文章拿來給我摸摸。”
摸摸?
朱憲笑容一窒。
這書法從來都是品味、欣賞,哪有你這種說法的,還當著這麽些人的面子說出來,讓人聽了難免暗笑,怎麽這個朱完,平時挺穩重的,這會卻做出這般舉動。
心裡想著,他暗暗搖頭,打算回去好好說道說道,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立刻就說什麽,於是便將那文章遞了過去,故作無事。
沒想到,朱完接了文章,雖也在意書法之美,但也只是沉浸片刻,就上下其手,用那手指一寸一次的觸碰和感觸寫字的卷軸。
朱憲頓時大皺眉頭,終於忍不住道:“你這是做什麽?未免太不莊重,有失體統吧?太守好心寫了文章,你豈可這般,萬一弄了無損,如何給太公交代?”
朱完這才如夢初醒,趕緊認錯,跟著就道:“叔父恕罪,實在是這寫字的紙,令侄兒太過在意了。”
寫字的紙?
正所謂燈下黑,他朱憲被書法吸引了心神,沉浸其中,現在還在回味,以至於忽略了其他,經朱完這麽一提醒,才有所察覺,再看那紙的時候,神色已經有了變化。
正當他要說話之際,已經有個聲音當先響起來了——
“賢侄,這文章,能不能也……給我摸摸?”
又是一個摸摸,但朱憲卻已經不意外了,因為他正回憶剛才的手感,這心裡依然明白,正想著拿回來再摸兩下,驗證感觸,卻聽到這個聲音,尋聲看去,卻是那王家的王澱。
王澱手底下的產業,正是紙坊!
此時,他的臉色陰晴不定,眼睛裡有著混雜著好奇、驚訝於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