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翼晨恭恭敬敬的問道:“經書有雲: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會不會太過誇大其詞了?”
施古墨面色緩和許多,解釋道:“脾胃為後天之本,氣血化生之源,五髒之精氣皆賴脾胃運化,傳輸,若脾胃化源乏竭,災害必至。要說無胃氣死,倒也未必,可以以先天之腎精,補後天之脾陽,用滋水潤土之法,胃氣可保。不過此時脾陽過虛,服藥之後,還需用煮爛的粳米粥暖胃,療效更佳。”
鄭翼晨連連點頭:“尋常米粥,也可入藥,我明白了,謝謝您。”
施古墨露出笑容:“不用客氣,年輕人勤奮好學,很好,很好。”
鄭翼晨謝過施古墨後,來到了第二個人跟前,態度依舊恭謹,彎腰一拜:“鄧老,您好,你的《嶺南醫論》關於時令病的醫治,提出了要根據氣候方土體質來論證施治,可以說是師法於古而不拘泥於古,自成一家學說……”
鄧佟濤撫須微笑,聽著他將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學說精到之處,毫無遺漏的說了個遍,心懷大暢,嘴上沒說話,心中已經連續說了好幾句孺子可教。
鄭翼晨說完之後,也提出了一個問題請他解惑:“你的《嶺南醫論》,談到猩紅熱初起,禁用風藥,只是一筆帶過,我讀完整本書後,依舊是不知其所以然,難得見到您,希望您能一解我心頭疑惑?”
鄧佟濤像是對著自己的親傳弟子一般,面色和藹,語氣溫和,循循善誘:“猩紅熱屬溫毒化熱發斑,初起時熱盛則腸胃積滯太重,用風藥會導致熱毒擴散全身,病情加重,神昏致厥,所以絕對不可用風藥,你在臨床治病時,須得仔細辯證,謹慎用藥。”
鄭翼晨兩眼發亮,思慮了幾秒,這才出聲道:“謝謝您,我明白了。”
鄧佟濤大方的一揮手,親切的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施古墨也道:“我也正想問這個問題。”
鄭翼晨露齒一笑:“我叫鄭翼晨,鄭重其事的鄭,如虎添翼的翼,早晨的晨。”
兩位老人,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鄭翼晨看似寥寥數語,所說所問,竟是兩人學問最獨到處,如果不對他進行傳道解惑,委實對不起他們大半生的心血,順其自然就對他的問題進行解答,一點違和感也沒有。
解答過後,他們再想衝鄭翼晨板一張臉,也不能夠,對鄭翼晨的戒備降到最低點,好感度陡然倍增,還主動問起名字。
其余名醫,見這兩人竟是被鄭翼晨忽悠幾句話,就完全被收買了,心裡那個不屑啊,暗自鄙夷他們立場不堅,這要是換了自己,別說是幾句言語,就算是鞭打滴蠟坐老虎凳,也是一定將高冷進行到底的!
當鄭翼晨走向第三位名醫趙紹琴跟前時,也是如同面對前兩人一般,準確說出了他的名諱,稱為趙老,而打定主意不理會鄭翼晨的趙紹琴只是鼻孔發音,哼了一聲,看也不看他一眼。
鄭翼晨不以為意,施古墨在旁反倒看不過眼,主動抱不平來:“紹琴,年輕人尊敬你,跟你問一聲好,你好歹也應一下吧。”
趙紹琴沙啞著嗓音開口說道:“我咽喉不適。”
鄭翼晨惋惜的道:“看來是我運氣不夠好,好不容易有機會遇上您老,以為可以問一下你的著作《溫病縱橫》中治療濕溫病,與吳鞠通醫案的化邪法,薛生白的通利法,有截然不同之處,方藥組成原理,我想了很久,依舊只是一知半解。唉,可惜啊可惜……”
他連叫可惜,趙紹琴又發聲了,這回是用喉腔發音:“嗯?”
鄭翼晨知他是要讓自己接著說,
微微一笑,做出一副蹙眉苦思的模樣:“嗯,我想想,你的方藥主要組成,大多是藿樸夏苓湯與甘露消毒丹的加減組成。多用厚樸半夏蒼術甘辛苦溫芳化,用山梔子,丹皮,連翹等清熱,木通,滑石,澤瀉等清利,這些用藥方解,我都能領會……”“可,您的藥方組成,最最主要的幾味藥,往往是以藿香,佩蘭,等芳香化濕類藥物為主,不知何解?”
趙紹琴死死抿嘴,不讓自己開口解答,正當他暗暗佩服自己意志堅定時,卻發現好幾個名醫竟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傾聽著,見他沒開口,還連聲催促他別賣關子,趕緊解答鄭翼晨的問題。
要知這些名醫,基本都有一個通病,也就是厚古薄今,對於中醫四大經典,唐代,金元四大家等古代中醫典籍,年代越久遠的反倒看的越熟,啟發越多,明清兩代的醫書看的極少,而當代與己同輩的中醫名家,更是基本不看,所以除非是熟人好友,否則確實不了解其他名醫的診療特色。
滿屋子人,也有將近三分之二的人不清楚趙紹琴對溫熱病的造詣,聽鄭翼晨拋出這個問題很有內涵,竟也有一探究竟的心,鄭翼晨不急著知曉答案,他們反倒著急了。
“我列個去……”
趙紹琴差點爆粗口,險些氣的一口濁血噴出,染紅雪白胡須。
他辛苦堅守底線,同陣營的人竟全然無視,還開始策反,為鄭翼晨說話,未免太沒有職業道德了吧?
他本就心癢難耐,苦苦支撐著不開口,現在連別的名醫都要他說話,也就半推半就,開口說道:“古人治病,首重清熱,我治療溫熱病,卻將化濕看做重中之重,只因見熱清熱,不僅熱不能清,反而使濕愈凝滯,造成纏綿之勢,所以才重用藿香,佩蘭,以辛香宣達,芳香清解之法取效。我行醫治病十五年後,才悟出了這一層道理。”
趙紹琴一番解答,不止鄭翼晨聽的茅塞頓開,就連那些垂垂老矣的名醫們,也是若有所思,不停點頭。
“說的太好了!”施古墨情不自禁讚了一聲,用促狹的目光望著一臉振奮的趙紹琴,“老趙,不是說喉嚨不適嗎?我聽你這番話,中氣十足,慷慨有力,不像啊!”
趙紹琴老臉一紅:“求你口下留德,別再擠兌我。”
他用滿是讚賞的望了望鄭翼晨,突然覺得這個原先怎麽看都不順眼的小夥子,似乎也沒那麽面目可憎了。
場上的氣氛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但趙紹琴對鄭翼晨大為改觀,大多數的名醫因為鄭翼晨的緣故,聽到了這番精辟獨到的溫熱病診療經驗,也是暗自讚歎不已。
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鄭翼晨連下三城,瓦解了施古墨,鄧佟濤,趙紹琴三大名醫的心防,卻是越戰越勇,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面看清面前名醫的樣貌,對號入座,認出他的名號,同時間進入記憶的宮殿,搜索閱讀過有關這個名醫的醫書著作,拋出一個個十分有水準的問題請教那位名醫。
他詢問的問題,可謂有的放矢,挖出的都是名醫們的醫學診療的最精髓處,由不得他們不想作答,就如同上千隻蚊子釘在牛屁股上,牛就算要忍住癢,也會不由自主揮動尾巴驅趕蚊子,完全處於本能反應,不為個體意志而強行抑製。
所以,有些名醫,就算是心裡想著不願作答,口中還是很誠實的乖乖回答了鄭翼晨的問題。
鄭翼晨憑一己之力,通過問答的模式,竟將與名醫們的會面,變成了一場別開生面的中醫學術交流會,而不是衛道唐所擔憂的粉絲見面會,世上絕沒有那個粉絲, 會有他這種反客為主的能力。
不知不覺間,他完全佔據了場面的主動權,名醫們倒是有些圍著他打轉的意思。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一方面是鄭翼晨的過人本事,問題問的太好,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名醫們心甘情願,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
華夏名老中醫,齊聚一堂,對這些名醫來說,也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會面,借著向鄭翼晨解答問題的機會,當眾拋出自己對中醫的獨到見解,有著一種炫技的成份,看到那些與自己齊名的名醫,對自己的醫學見解交口稱讚,從中獲得的滿足感,是無比巨大的。
隨著鄭翼晨詢問的問題越積累越多,名醫們也開始不淡定了,暗暗驚訝於他對於在座每一位醫家的熟稔程度,醫書的閱讀量之廣博自不必提,更誇張的是他對這些書是讀通讀透了,才能從中汲取出最精髓的醫學知識!
這可真是了不得啊!這二十多位名醫,出身流派繁雜,有內經派,傷寒派,補土派,滋陰派,火神派等個流派,尋常醫生,能夠鑽研其中一個流派的知識,鑽研的深了,足可成為一代名醫,鄭翼晨竟對這些流派的醫學著作都有涉獵,未免有貪多嚼不爛的嫌疑,可是他問出的問題,卻表明他將各個流派的精髓都掌握住了!
這樣一個人,簡直聞所未聞。
口若懸河的鄭翼晨,讓名醫們產生了動搖,對於他到來而產生的屈辱感,無形中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震撼。
鄭翼晨才多大年紀?不到三十啊!將鄭翼晨的年紀與他的學識結合起來分析,這個發現未免太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