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兩臂枕於腦後,薛允衡靠坐於車板前,斂目沉思。
此次他來到平城,一是為了處置黃柏陂之事,二是為了順應廩丘薛氏的姿態,與薛郡公遙相呼應。
一念及此,薛允衡的神情便有些冷。
發生在大陳與大唐的連續刺殺事件,令得如今朝堂的局勢越發詭譎,中元帝時常召三公密議,還曾經單獨向薛郡公問計。
雖然薛郡公對此隻字不提,但從他不久前忽然墜馬受傷,以及對薛允衡離開大都不聞不問的情形來看,中元帝謀劃的這件事,只怕很是棘手,否則薛郡公又何必施這苦肉計?
思及此,薛允衡的眼神便越發幽深起來。
一刻鍾後,當他踏入薛允衍的書房時,他的面色仍舊是一派沉凝,眉間隱有憂色。
“二弟先坐,容我看完這頁文書。”見到薛允衡,薛允衍淡靜的眉眼間幾無情緒,隻站起來招呼了一聲,便又坐了下來,繼續研讀手上的一份公文。
書房裡除了他們兄弟之外,再無旁人,薛允衡此時便也沒了顧忌,大喇喇地向椅中坐了,又自顧自地了盞茶,方勾著唇角問:“以如今之勢,你還有心看公文?”
薛允衍頭都沒抬,淡聲道:“越是形勢不明,便越需立定本位。與其憂心大局,不如乾些實事。”
他此時已經快速而仔細地將文書看完了,提筆在一旁批注了幾句話,方才抬頭看向薛允衡,淡聲道:“二弟也莫要小瞧這些公文,若無這些公文,我遠在平城,何以窺大陳全貌?”
薛允衡“嗤”地笑了一聲,作勢拍了拍腦門兒,譏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呆在這麽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不挪窩,若沒了這些公文,你還不得成睜眼瞎?”
“哦?”薛允衍挑了挑眉,茶晶色的眸子向他身上一掃,淡淡地道:“那二弟來此作甚?莫非見此處荒涼,特來下蛋?”
“噗”,薛允衡一口茶水立時噴了出來,俊美的面孔瞬間漲紅。
“你……有你這麽說話的麽?”他伸手指著薛允衡,連手裡拿著的茶盞都忘了擱,結果那茶水一下子便潑出了好些,而他卻根本顧不得,隻立著眉毛怒道:“我好心來瞧你,還瞧出不是來了!”
他這廂氣得快要跳腳,可那頭的薛允衍卻根本不為所動。
他抬頭看了薛允衡一眼,便面無表情地將公文往旁邊挪了挪,隨後不知從哪裡摸出塊抹布來,開始擦拭桌面,一面便淡淡地道:“二弟,手抖也是病,有空尋醫來治。”
薛允衡險些氣得倒仰。
不得不說,薛大郎氣人的本事實是一絕。
怒目看著薛允衍半晌,薛允衡“哈”地笑了地一聲,張口便要說話,可旋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面上怒色忽斂,“嘖嘖”了兩聲,故意拖長了聲音道:“長兄當真是避重就輕的高手。小弟不才,何如長兄有本事?長兄半年都孵不出一個蛋來,想必是鐵公雞做得太久,連怎麽孵蛋都忘了,所以小弟才會過來探望。”
他說著已是自己笑了起來,也終於記得手裡還端著茶盞了,遂將茶盞輕置於案上,複又動作優雅地一揮寬袖,那風度舉止,真真是白衣勝雪、灑然自在。
“我便是怕長兄孵蛋無聊,所以來瞧個究竟。”微眯著眼睛說完了這句話,薛允衡便坐回位中,執壺斟滿了茶,端著茶盞閑閑地啜了一口,一派適意。
薛允衍聞言,眉眼動都未動,隻淡然一笑:“我安坐平城,二弟卻是披風帶雪遠道而來。果然,著急的那人的確是我。”
一個坐在家裡,一個卻是風塵仆仆,兩相比較,誰才是著急的那個直是一目了然。
薛允衡被他說得一噎,兩道長眉又橫了起來,盯著薛允衍看了好一會,方才重重一哼,將茶盞頓在了案上。
然而,薛允衍的話卻還沒說完,此時便聽他溫靜的語聲傳來,不緊不慢地續道:“我身邊隻一個小廝,諸事不便,為免他勞苦,二弟往後還是……少噴點口水罷。”語罷,他便以兩根手指捏起那塊抹巾,滿臉嫌棄地端詳了兩眼,又丟蛇一樣地將之丟去了一旁。
薛允衡勃然作色,霍地起身,怒目看著薛允衍半晌,驀地仰首,以衝天長嘯之姿,轉著腦袋大力往四處用力連“呸”數聲,方才得意地一挑眉:“天氣乾燥,我好心給你書房裡灑些水,不必言謝。”
阿堵端著一盤果點站在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薛允衡的灑“水”壯舉,一時間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絕對、絕對不是他家郎君!
他絕不承認眼前這個亂噴口水的瘋子,便是名傳大陳的“白衣薛二郎”。
阿堵的臉漲紅發紫,簡直是羞憤欲絕。
不過,薛允衡這一招倒確實是收到了奇效,向來不動如山的薛允衍,此時終於挪動身形站了起來。
薛允衡見狀,立時肆意大笑,撫掌道:“長兄竟也舍得站起來了,鐵公雞原來怕水。”
薛允衍臉上的嫌棄幾乎能擰下來, 他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以及很可能存在的某種水,一瞥眼便瞧見了門口的阿堵。
不動聲色地自筆格裡挑了杆毛筆出來,薛允衡以筆杆挑起被拋在一旁的那塊抹布,輕輕一甩。他的力道用得極巧,那抹布不偏不倚便飛進了阿堵手中的托盤裡。
“擦淨。”惜字如金地吩咐了一句,薛允衍便當先跨出了書房,一面頭也不回地道:“出去說。”
很顯然,頭一句話他是在吩咐阿堵,而後一句話,則是對薛允衡說的。
薛允衡這一次倒沒什麽表示,灑然一揮長袖,便負手隨在薛允衍的身後走了出去,隻留下阿堵捧著盤子,一臉呆滯地站在門口。
不知道現在換個主人還來不來得及?
阿堵的嘴巴癟了癟,好想哭。
呆呆地站了一會後,他終是記起自己與薛允衡打賭已經輸了,這十天都不能吵架,隻得塌著肩膀拿起抹布,自去清掃書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