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一夾馬腹,自得的向前跑去,金色的陽光在他已然有些白發的發梢上折射出燦爛的幻覺,俏皮輕風掠過他身上天青色的湖州錦袍,邊際上勾出一層太陽的光輪。 我也跟上前去,兩人並肩驅馬而行。
“看去倒像一對遊俠父子,”曹欽臉皮老厚卻依舊保持著瀟灑姿態的說道,“北溟的遊俠,多半都是貴族公子哥兒,一天方能如此。
在我的故鄉,遊俠都與流氓小子無異,沒有精美的馬鞍,沒有很多的駿馬,多數沒落的武士成為浪人,再無所事是的做遊俠,運氣好的,遇到合適的主子,立些戰功漸漸回到武士的階層,
武藝精湛的,可以去武館作武師,而更多的人,就有一頓沒一頓的靠打劫生活。”
他轉過臉,見我凝神聽著,又微微笑道“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這樣自在的在外面奔馳了。
幾十年來每天都活在黑暗與鬥爭裡,為的只是有朝一日為天皇和將軍身死時,能夠在神廟得到供奉。我本是不信那些的,但也並沒有什麽更可信的東西讓我可以去把握。”
我幾乎要聽得有些同情他了,悠悠說道“那麽,就不可以種田麽?”
“種田?”他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裡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感染了我,隨即又聽他道“農戶無名無姓,生死連什麽痕跡都沒有,這對一個武士,是侮辱。”
“可是你不是農戶出身嗎?”我甩甩頭,看到途中一個茶點鋪,便用馬鞭輕指道“我們過去歇歇腳好了。”
“我不想再作農人,你知道為什麽嗎?”他一邊和我去茶點鋪系了馬,一邊坐下看向旁邊茶鋪老板道“老板,兩碗雲吞面,一壺茶。”
我們就著一張方桌坐了,方聽得他又說道“農人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卻一無所有,土地不是國家的,就是官員貴族的,將軍的,地主的,災年欠收借貸,豐年加稅盤剝,最終只能賣地去做佃農,
如若再趕上點兵禍,升鬥小民何以立命?便是像北溟這般富庶之國,田產豐碩,不也是佃農比率有增無減,農人一生艱辛苟活?”
熱騰騰的雲吞面端上來,碧色春菜陪著蛋花在雲吞和細面裡馳蕩,還有一壺翠色枸杞芽茶,看去別有風味。
我將一碗往曹欽那邊推了推,似乎有些同情之感,又有可憐可恨之歎,於是又拖過自己的一碗,邊吃邊說道“北溟的農民是很少有稅賦的,付叔叔從一開始定的農業賦稅就很低,
從未想過盤剝,還時常出台各種政策與民休息,著實不知施行下去是如何拐了彎的”一邊說著,一邊感到這雲吞口感酥綿鮮嫩、倒是有些偏方一般,讓人唇齒清香。
他隻吃了半碗,便放下,只看著我道“這次查過不就知道了?
你瞧著,前幾天是不會有任何暗使消息的,那些地方官員和鄉紳、糧商、轉租商會先溫言好意的行所謂接風洗塵等招待,以拖延時間,而後對那些使者官員
一一私下招待銀錢,再緩出時間做出一本稍有問題卻亦可交差,避重就輕的帳冊,而後將自己的人一個個撈出來,摘的乾乾淨淨。
倘若使者認為難以交差,就和使者唱唱雙簧給底下人看,讓底下人再重新做一遍,然後又是一輪行賄,以及一本新的數據造冊上去,直到使者撈的差不多,那本帳也看過去有些真格的東西
——如若能夠借著這個拿住政敵或者家族仇人的錯處那自然是更好了,若是不能,就漏些底層不重要的人出去,
然後幾方安心。就這樣。” “不至於都是如此吧?天下烏鴉還有白色的呢,查問的使者敢情能這般辦差事?況且——”
我正想說況且基層還有一路使者查考核實,卻又思忖著曹欽未必知道付邵的安排,還是不要多言為好,於是我抬起臉,向著太陽,咪咪眼睛,伸了個懶腰,方又繼續端起碗說道“況且還有我們暗查嘛。”
誰知他撲哧一口噴出了茶水,把來問話的老板噴了個一頭霧水。我頗為不解,又看不出他玩什麽花樣,就隻愣愣瞪著他。
“你多大啊?”
“二十啊。”
“身邊有什麽人可差遣的?”
“沒啊。”
“那你是衝到官府後院層層封鎖的某個隱秘箱子去查每年的租稅帳目,衝到縣衙裡點差胥吏的薪餉多少出自羊身,還是一副公子哥氣質的跑到村裡去抓住一個大爺問他們家今年交多少厘稅,然後去縣衙,府衙或者院判核對,理論?
你算老幾呢?別人憑什麽搭理你呢?
差幾個家將把你轟出門去就此不理不睬不就是了麽?況且,就是是徹查了,不論是地主、糧商、達官貴人或是將軍們,誰家自己去和佃農簽狀子呢?
都是中間的轉租商從中轉租再簽畫狀子,到時候就是抓了轉租商法辦,也不過是個替死的兔罷了。況且現在乃是新春,正值剛剛辦結了去年的前帳之時,這個時候查帳,真不知付邵何種想法。”
說話間我也吃完了那碗雲吞面,喝口茶,放下銀錢,便和曹欽各自牽了馬向嘉谷關騎去。
我思忖著這曹欽說的倒也有不少是個常情,不消說農事了,便是各界商事,軍事,皆是官方承辦再多次分包轉辦,說是官督商營,其實卻似是一種層層買辦之勢,這稅負確不是一紙政令可以見得。
歸根到底,畢竟廣大鄉村,眾多人口,目不識丁或見識有限者甚眾,地方鄉紳官員只需擺出一副親民姿態,然後苦口婆心的將一切推說都是上級的命令,自己也無奈啊,
便可一乾二淨的完成自己一層的盤剝和鑽營,至於其上一層,大抵每層也皆要接上一層皮,本就是與民爭利,除了個別看透了官方性格,比官員狡猾不讓,會鬧能折騰的刁民,多數百姓不過是任由魚肉罷了。
不過聽得曹欽所言,我竟然幾日之間應無什麽人聯絡和差事可查了,我倒也難得清閑。可轉念一想,想必長公主也已然放出曹欽被誘捕,身在何處的線索,不多時候,就有的是事找上門了。
和上次隻身前來,從陰山森然重重幽陵中穿出去搬救兵的心境全然不同,
此時方感到嘉谷城的不同與美,
嘉谷關水陸漕運碼頭上商船往來如織,舳艫蔽江,桅燈映岸,陸路兩岸山脈層巒疊嶂,
來往如織的行人衣裙當風,袍袖儒雅,帶著讓人懷舊的新越古風,浮屠塔一樣的雪杉樹和終年碧綠的松林、翠柏、欗樹在嘉谷關兩側衛兵般一線開列延展,其後方圓百裡的桑田青苗送迎,
周青山環抱的嘉谷城及其郊原已然新耕,而我們預備前往的東孚縣,J縣溧陽縣和舞涯縣四縣懷抱嘉谷第一大湖清平湖,湖水清澈如鏡,晴天中波光粼粼,山林秀木當風。依著郊原驅馬飲馬,都甚是方便。
待到了晚上夜幕降臨,便依著安排來到一戶農家,敲了門,便有一位桑農打扮的五旬老者和一位二八年華的桑女迎來開門,為我們鋪排安置。
“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曹欽笑問。
“老夫齊白,這是小女宛娘。”老者說著,四人彼此見了禮。
我四下看去,這是一戶很普通的農商之戶,拱形北溟竹排的圍牆中有三間不大的房間,後院則是兩間小窩棚,不同於鵬城中的粉牆黛瓦,這種古木青磚的農家也別有一番趣味,
家院旁左側是一家冒著縷縷炊煙的豆腐坊,而右側則是一家尋常的曬鹽作坊,皆似隱於竹林中一般,幽靜怡然,恍若隔世桃源一般。
待用過晚膳,我便自爬上農戶屋頂,將自己四肢躺在屋頂上看星星,豁達深邃的天際似要給我博大的心胸一般,湖光山色,廣袤蒼穹,嘗使人寵辱皆忘、遺世獨立之感頓生。
曹欽在下面見我這般,也便借著月色攀爬上來,一同躺在星空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許多話,而我也並沒有十分在意這些。“你可有什麽理想麽?”曹欽拖著悠悠的戲謔聲調問我。
“理想麽?我想成為靖親王的副將!”我眉飛色舞的答道。
“哈哈哈,”曹欽樂了,一邊繼續戲謔道“好大的志向!不過我二十歲時,也是如此,那時候我想成為將軍家中第一家臣,專職侍奉將軍的那堆嬌妻美妾。”
“我哪裡和你一樣,”我趕忙爭辯道:
“我是覺得靖親王海戰時太帥氣了,你知道麽,那些水師將士各個隨意看看天就知道風帆升幾度,開幾石弓,而靖親王幾乎眨眨眼就似乎能得知天氣洋流,
敵我戰情,將士心理,且霽月清風,光明磊落,乃是個堂堂的丈夫。站在這樣的人身邊,便是做個副將,也定是極威風的。哪裡隻想著溫柔鄉的各種幻想事。”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人間自古有情癡,此事無關風與月。”曹欽說的很淡然“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天還不甚暖和,你可仔細在這裡睡著了涼。”
我目送他而去,自己便又一次墜入星辰和浩瀚夜色中,朦朦朧朧,意態闌珊,夢裡似尋她千百度,又似人在枯藤老樹旁等待靖親王,似乎已然當上了他的副將一般,
但卻見得他周身血光,口鼻滲血,我無比惶恐從夢中醒來,感到口舌乾裂,身似火燒,周遭也是一邊熾烈火光。
待我揉揉眼睛仔細確認了又一次之後,方才發現整個院落已然燒的一片烈焰,下面已然有二十個盜匪樣的黑衣人,與那扮作桑農老者齊白和宛娘打成一片,此時我方才明白此二人應是長公主身邊密諜,卻見那群黑衣人把兩人圍在垓心,不得衝出。
月光明亮如晝,我仔細看過卻不見曹欽身影,趕忙衝進偏堂曹欽所住臥房中尋找。進去卻見榻上躺著一人,我上前辨認,就是曹欽。
我便趕忙將他向外拖出,卻不料一拖之間他不見起身,周身軟綿綿垂下去,我自其口鼻一探,摸得一手鮮血,而不見絲毫氣息,我大驚失色,反覆確認,卻只能確認這是一個死去的曹欽
——才走第一站,誘敵的任務才剛開始,便以如此的結局了事,這是曹欽為了保全羅倭忍者網絡而自盡,還是有人前來殺人滅口?是誰要此時殺他,又有多少人知道此番情形呢?
我心中千個問題紛湧而至,而門外的盜匪卻也齊齊殺將進來,我推翻桌子,從後側翻滾而出,抽出圓月彎刀,與齊白和宛娘一道禦敵。
刺客手中皆是一色陌刀,刀長八尺,皆是唐刀陌刀手陣型, 下劈砍殺,如牆而進,格鬥擊刺,凶悍非常。我與齊白耳語議計,方才使老者手持狼筅藤牌隻撲中間束著黑帶的刺客面門,
周遭刺客紛紛來使,宛娘的流星錘已然如若霰雪雨雹齊發,一時命中的四人登時雙目帶血,仰面倒去,而我於側後叩開暴雨梨花針直射黑帶刺客背心,刺客應聲倒地,
四下其余人等卻群聚不散,似不知曉曹欽身亡一般奮力死戰,不多時刺客倒下八人,我們三人也渾身鮮血,待我奔直馬廄竄上馬匹時,卻不料馬兒口吐白沫將我翻倒在地,
一個刺客趁機循聲將手中兩隻陌刀刺來。我心道不妙,卻見宛娘衝到跟前,奮力將陌刀挑開,不意另一刺客直衝而來,翻身刺向宛娘,我再擋時已然不及,
宛娘小腹被陌刀刺中,而剩余刺客再次整陣而來,齊白衝我大吼,“快走”
我略略猶豫,趕忙奔襲而出,直上山側丘陵。
腳下不穩之間,翻滾而下,跌撞間不知撞了多少樹木,直至翻倒河邊,渾身如若破履蒙身一般,這才回頭看去,見那群刺客仍不依不饒追逐而來,
心下驚異,又見河邊桑田鳥雀草人,心下定計,直接拽下衣衫,批於河邊桑田草人身上,而後側身躲於山陰隱逸側面,
那群刺客果然循著衣衫和血腥氣息掃蕩桑田,尋覓而去,待他們走遠,我方才趕忙折回尋找齊白和宛娘宅院,待要看看他們情形如何。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