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的無數個夢裡,我依舊夢得到自己橫躺在屍堆中,看去也似一具屍體般,在夏密島的血雨暴風,繁花密林間,雨星沫子和著血與火光四濺,而太陽在大雨過處晴豔也似滲著血一般,海面寥廓清波丹紅似染。烏雲密布流連於夏密島和無憂港的火山群峰之間,不時沙沙地帶來一陣驟雨,清洗激戰後的痕跡,落過聳入天際的巨樹、絞殺藤和夏密夾竹桃,終於啪啪嘩嘩地落在我的臉上,也落在旁邊的屍體上,四處血流如注,而我十分焦渴的抬頭,似乎想化作一隻錦鯉魚一般張開口向天空吮吸從鼻梁上流下的雨水,卻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口。 戲文上總說,生死抉擇時,人的內心會翻湧無限的高尚情懷,或者對父母妻兒深切的思念,戲文上也說,經過了征伐的殘忍,從死人堆中走出來的名將們,會時常午夜夢回,回到流血漂櫓之境,泣血驚醒,見到被嗜殺於刀下的亡魂索命雲雲。然而,我卻全然沒有應驗這些戲文。在生死邊緣時我無暇懷有任何情操,只是抱著堅持下去,活下去的信念和不放棄的努力,並非我沒有那些或雄渾或癡纏的情感和情緒,而是那個時候,真的沒有時間去思考。至於午夜夢回,我也並不曾做過噩夢,因為幾乎日日辛苦,多半一夜鼾聲,一夜無夢,便是做夢,也往往便是如今夜一般,夢見自己躺在屍身之中,又或者自己的墓碑和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們剛剛離起的墓碑一起埋沒於荒草之中,在這夏密島上,和著晨曦微光泛著淡淡的藍色,直至有一天,枯骨已朽,墓刻已壞,而海風依舊,海鷗如故翱翔於青色天際,這個夢對於我而言十分平和,以致於夢醒時只有眼眶是濕濕的,額頭上都不曾因為夢滲出許多汗水。想來,對於經歷過生死與戰火的真正軍中之人,這是個尋常的夢吧。
和著東面簾窗浮動入眼的昏暗月色,夢中醒來的我起了身,走下溽暑鋪在身下那方密密斜織的文竹涼席,走到桌前,打了火折子,點亮了帳中火燭,又複重新攏上燈燭外面薄如明紙般的簡單燈罩,拔下彎刀撥了撥燈芯,燈芯劈啪出聲。我提起那隻銅茶壺,搖一搖,卻是空的,看看帳中無水,又打了簾子拜托帳外的哨兵幫我打些淡水來,他提著茶壺一溜煙而去,回來提著茶壺和一隻鐵桶,我看了看,裡面是滿滿的淡水和一壺茶,於是笑笑道了謝。這個小哨兵如同兩三年前寧親王帳外初遇的盛錚一般笑了,圓臉旁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輕聲道,“付將軍不必客氣,但憑差遣便是”。
我又謝了他,才轉身回到帳中,喝過了茶,盯著燈燭芯子愣怔一會兒,我終於重新走到床邊,摸出枕下的蠟丸密信打開。就著燭火讀了起來。
是黃淳的密信。這封信很長,所用的是質地非常柔軟的湖州素帛寫就,黃淳俊逸骨秀的字跡寫的很小,密密麻麻卻很有美感的鋪滿了一張素帛。其中除了與我彼此聯絡各自收服的斥諜潛入羅倭之事,他收服的山岡平郎乃是目前的將軍帳下第一謀士黑田家的武士之一,所以頗通幾分文墨,那一天前來劫營被俘時所吟的一首“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照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裹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如汝遠來應有意,好收我骨瘴江邊。”大抵也是他心中所言,故而我們多人輪番問詢皆無所獲,本意殺了他了事,卻不想黃淳之後攔下來救了他,本讓他探聽了些假消息意欲他回去之後好行反間之計,誰知偷偷故意放他走後。負責跟著他盯哨的斥候說,山岡並未回去羅倭水師,反而跑去了羽山島旁邊環礁上一處鍾乳石的天然溶洞裡私會自己的戀人——軍妓阿通姑娘。他們在一起似模似樣的拜了神,盟了誓,還準備一夜風流後雙雙切腹自盡。誰知最後一刻黃淳再次趕去攔下,生而入死,死而入生,幾番之後,又有這等紅顏知己相伴,山岡終於向黃淳投了誠。告之他,因是那次劫寨本是誘敵赴死,所以倘若不死,也是難以交待的回到羅倭水師了,於是他便一早與紅顏知己阿通姑娘約定若能大難不死,但求比翼雙飛於天,安排了她食物與水在此處等待,如此這般。之後又將羅倭國內的諸多派系與危機詳細稟告,並且告知了羽山島所有尚在暗處的羅倭據點。而如今,我所趕入羅倭為斥諜的柳氏一家和吳家子弟,也已然安頓,於是便要著手聯合長公主在羅倭的部分斥諜勢力,利用羅倭將軍新得幼子,大肆殺伐功臣之際,好行些事以便引起其內部分裂,好從中漁利了。
只是此事之外,很意外的,黃淳還向我述說了許多他發現的北溟狀況,比如馮文清將軍,季西勝將軍,寧親王的舅父宋仲方,邢秋燕主母的兄長等人皆是海匪招安,而北溟也曾經大肆為最初積累資本而進行海上搶掠,其搶掠對象自然也包括羅倭,新越,波斯,金俄,色目等商船隊,甚至還有北溟自己的一些商船,不過從北溟正式建國並頒布法令後,便轉而從軍的從軍,經商的經商,搖身一變成了正正經經的志士君子。待我細細看過,緩緩去燒掉素帛信箋時,心中更是奇怪。黃淳個性沉穩,又深有謀略丘壑,很少有何憤世之語,也極少唏噓此番資本積累之事,更是極少願意與我述及新越,然而似乎此封信中,深深暗含著另一種別樣的情愫,在字裡行間,某種觸動我內心的東西在升騰,撩動的我頗為煩躁。
待最後一點殘箋化為青煙飄散燃盡,我舉起燈燭,將它托著緩步移到書案一邊,開始給黃淳與秦清寫回信,一直到天色漸明,方封好信箋。待要再小寐片刻,卻聽得整軍號角吹的厲烈,港中刀兵聲大作。我趕忙起了身,也不及披掛,便直直掀了帳簾問向哨兵道“怎麽了?”
“似是有羅倭突襲水師戰船,就在我們無憂港外側的棱形堡狀防禦工事港中,不知是何緣故。我們的人可要去馳援?”
“你先找秦瓊將軍探消息去,”我說罷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帳,正要直奔盛錚營帳去,卻見青衣素袍,冠帶飄飄,其外隻裹了從羅倭武士身上取下的蛟鯊金絲軟甲背心,別無庇護的盛錚已然在不遠處急急跑來,於是便匆匆一同前去中軍帳中。
待到了十幾隻大油燈暄然如晝不及熄滅於清晨的中軍帳中,馮文清將軍依舊並不整軍,一如既往的交待計劃各自十分零散,為了避免有一隊人馬出現問題或者細作時影響其它隊,所以門外已經有哨兵二十人圍城五米遠的一圈,帳內似正在議事,待裡面的丁將軍和馬將軍出來。時任中軍副將的祝映鴻便直接名我和盛錚進帳,其余人等依舊在門外待命。
“你二人帶依舊帶五千人,分二艘新溟船,前往琉島接應季西勝將軍。從速啟程。”一進帳中,不由分說,馮文清將軍便下了命令。見我二人有些疑惑,旁邊的祝映鴻趕忙上前來解釋道“今晨羅倭再次派了三艘風帆火炮戰船帶了人肉火龍彈偷襲我水師,擊傷我工事內正在督修戰船的兵仗司外派掌印太監一人,軍匠四百多人受重傷,還死了一百余人,甚是可恨。我們還是對其據點盡快一網打盡的好。季西勝將軍此前遣人來說,已然掙脫了羅倭殘部的扣押,在琉島北部據地固守待援,馮將軍已有全盤規劃,要將琉島上殘存可能再度對我水師發動自殺襲擊的羅倭水師一網打盡,所以命你二人前往接應季西勝將軍,並從左翼打擊琉島水師。”說完他看了看馮將軍,用眼神詢問他自己所述是否恰當。待馮將軍給了他一個眼神後,他便打開胸甲的搭扣,從中取出一封信件遞與我。
我打開來,正是季西勝將軍所寫的他所在地點與被俘及脫困經過,是一封求援信。然而想必馮將軍,乃是想以此求援之機,奇正相佐,再次端掉一處琉島上的羅倭據點。
正看時,馮文清將軍掏出令信遞過來道“具體的作戰方案你們自行確定,但兵貴神速。本帥所以用你二人,也是因你二人當日救援禮親王一戰成名,而本帥帳下不容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將,所以希望對你二人多多重用,多多磨礪,也是錘煉之意,希望你們不辜負本帥的苦心。”說完,他意味深長的看向我和盛錚,我明白這便是要我們表態的意思了,方趕忙接了令牌道“末將等萬死不辭。”
盛錚似有些猶豫,畢竟戰況介紹的甚為粗疏,這與寧親王或是靖親王一向整軍進行統一的大局布置的習慣有些不同,自然略有些疑慮,但見我對他遞過一個眼神,便似是心下會意,也似是給我打氣般道“末將等定不辱命。不知此番將軍安排末將等多少人馬,如何出擊,還望將軍示下。”
“五千人,”馮文清將軍坐的挺拔如松,巍然不動,也不看我們,隻朗聲道“但是給你們兩艘新溟船,此番前去不必揚帆,遇到緊急情形務必便宜行事。本帥還要安排下一隊人馬,若無異議,你們便前去備戰出戰吧。”
“末將領命。”說著我和盛錚齊齊行禮告退道。
晨曦的近山鋒色暗入玄漆,遠山則淡若雲母,山白竹、絞殺藤、雨林櫸木和夏密夾竹桃一應絢爛之色在霧氣繚繞中馥鬱著暑熱的味道,渾然讓人忘卻這已是十一月的北溟初冬時節。盛錚側過一張俊臉,公子如玉,貓一般敏銳而閃著寒芒的眼神,身上籠著晨霧,英俊的纖塵不染,聲音也清越動人,卻殺伐甚重的向我鬱鬱道:“這馮將軍,實是摸不透心思的主帥啊。”
我則內心正在思忖季西勝所寫信中情形,隻安慰他道:“馮將軍也有他的苦衷,畢竟他並非北溟的王爺,雖是主帥,但是畢竟年資也有限,加上朝廷形勢難免影響軍中,夏密駐軍,軍中派系各異,難以一時間俱各降服,所以防備些,也是好事,我們隻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只是……”盛錚有些面色為難道“只是我們為何忽然緊急出擊呢?”
“我也不知,”我攤開雙手,又用一隻手握了盛錚頎長的手指道,“或許是因此番偷襲之事,讓馮將軍突然下了決心,或是猜到羅倭暗哨忍者會探知今次偷襲之事,料想我們忙於收拾爛攤子,一時並不會有新的行動,不料馮將軍想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走這步棋吧。”
我看著盛錚臉上有些煩躁,不由又握了握他的手,濕熱的溫度在兩人的掌心間綻開,他的面色漸漸舒緩下來。隻苦笑了一下,道“但願我們並不是馮將軍所懷疑之人吧。”
待我們直到走到悶熱的船艙中安排船只和人員完畢後,盛錚一直習慣性的在甲板上踱步思考, 我則坐在斥候暗哨的探察崗哨椅上,對著海圖和那封季西勝將軍的信箋發呆。拔錨啟航的命令已經下了,峰浪谷間顛簸,我卻似是已然習慣了,渾然不覺。盛錚整完隊,又巡檢了一邊各個崗位的輪替,和風帆,舵手的情況,方才走到我這邊來。
一起進了艙中後,盛錚便打開了手上的包裹著傷口的棉布娟帶,擰開艙中一瓶上次搶來的燒酒清洗因為暑熱尚未全然康復的彈傷。隨後又不由分說解開我後背的軟甲罩和衣襟,也擦拭一番。還圖上一層他所帶玉瓶中帶著薄荷香氣的膏藥,方才再次幫我包裹好傷口。“這夏密島,天氣極是暑熱,一旦受了傷,頗為難好,我手下的許多傷兵,皆是死於傷口潰爛瘡染,付將軍自己千萬在意,別以為小傷,便不仔細。”
他的聲音很是柔和,從艙中的光線看去,窗外已經帶著絢爛的金色。那金色撲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讓我不由想起了秦清,還有還未出世的孩子。想到這裡,一股暖流洶湧的穿過我的胸膛,我看著眼前的盛錚,迎向他關切的目光,半響,方深深道了句“多謝。”
盛錚卻皺起眉來,他手上比出噓的姿勢,迅速奔出將耳朵貼在船舷上,我也催動內力盡舉所能的聽去,卻聽得並不十分鮮明。卻見盛錚比了個手勢,我會意的也學著他將耳朵貼向船舷,這一下立刻聽到了水下船行的聲響。心中不禁一緊,雙手緊緊扣在船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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