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錚用雙手蹭了蹭精致的面龐,拭去了額角的汗珠,眼眶雖然似是有些微紅,卻仍語氣中毫無做作姿態的豪然笑道“定不辱命。付將軍也好好殺敵,這一站下來,我們誰殺的少了,戰功小了,可要回去輸掉一盤翡翠齋上好的翠玉棋盤棋子啊——” 我不由笑了,和他又一擊掌,拍拍他的胳膊,方才帶隊轉身走下玄梯,走到底層甲板上準備登陸。大雨中,逆風航行的鳥福船衝出了雨雲區的邊緣,巨大炮火終於開始了驚天動地的呼嘯轟鳴。黑油與黃火藥的氣息在島上綻放開去,如若驚天動地的流瀑,又似黑暗無邊的曼陀羅花。
“帶好盔甲,帶好武器,茅草,板夾,準備登島作戰!”外側的圍欄已經打開,我拔出圓月彎刀,指向天空,劃出出戰的符號新月形,用茅草鋪過泥濘淺灘的北溟將士們在號角和戰鼓中,列陣衝向了憑風港東側羅倭駐地。
夏密林中,到處是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融入雲天,沒有分支,為爭取陽光,攀援植物和木質藤本植物都改變了一貫的纖細柔韌而粗如酒桶,它們相互纏繞,用卷須、彎鉤吸著根盤在高大的喬木上。夏密雨林深處,陰濕濃密,赤日炎炎時亦形如黃昏。絞殺樹絞死了它所附生的喬木,而自己卻變成了樹,在死去的大樹所佔據的地方貪婪的吮吸著雨露與陽光。植物間層層密密為陽光和雨露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爭,在暴雨的侵襲下,更衝刷出層層的漣漪。
林中的衝殺,攪動了潮濕的空氣,新鮮的年輕熱血迸濺在青苔縱橫,濕滑無比的綠色岩石上,頃刻間,東側羅倭的警哨和防線顯現在面前,已經登岸的將士們引起了對面火銃手和弓弩手雨打般的襲擊。盛錚則趁著羅倭戰船還不曾做好準備,依舊不斷的在進行對陸上的炮火掩護,三段輪替的激射不斷,黃色的信號令旗滑動著各式旗語。
“舵手注意,左舵五十,航速再減半!”旗語號令一下,五艘鳥福船整齊劃一的調轉船頭,當到達憑風港東側群礁偏東時,盛錚又下達舵令“左舵七十五,各炮手準備射擊,”他站在一名炮手旁邊指揮校準,“主炮以地方小山據點為基準向右偏移三刻,距離兩千米,目標,山丘據點,毒彈準備——”
旁邊的兩名炮手迅速調整好了引信,拔掉了鏈彈和毒彈的安全栓,瞬間填充進去的黃火藥與燃燒物被哢噠的鎖合在炮管中,“開炮,放——”盛錚命令道。
傳令兵同時在不斷的打旗語傳令開炮,鳥福船船體也隨之震動。巨炮噴出長長的炫目光芒,帶著死神與毒蛇的信子劃出弧線,燃燒的火光連成一片。衝上案的將士們迫於距離只能選擇火銃和弓弩進行攻擊,然而收效不大,像是無數火關點濺入空中,一時間天地通紅滾燙。在夏密島中部鐵低灣的方向,不斷的有烏雲卷著暴雨向著憑風港東側群礁猛烈的澆築著,如若在滾燙的火海澆下了沸水一般。連著打完三輪炮火後,盛錚繼續命令道“無修正,各炮二十發急速射,最遠射程,放——放——”
密集的弩弓和火銃讓我們無法靠近,“趴下——爬行前進——”我大聲命令道。樹上掉下的螞蟥和地上的蠍子,無孔不入的鑽到戰袍中,拚命而狂熱的吸血。而我們則被如此強的火器震懾,如若釘在海灘上一般行動緩慢。忽的,一群羅倭武士推著十字火炮拿著唐刀從上面的小山丘上衝了下來。我心中一凜,在新越時常看到的羅倭衝鋒戰術再次浮現:密集的正面直衝,窄狹的區間、極高的衝擊速度,與大的衝擊動量和火器協同——就是這種戰術,讓新越東北到華中流血漂櫓。初次見此種橫衝猛衝戰陣的將士,勢必有很大的心裡威懾,因他們自上而下,幾乎轉瞬就到了我們跟前。
為首的羅倭武士身上乃是蛟鯊金絲軟甲,戰刀雙手揮著,烈烈寒光在暴雨中猙獰,他一路橫衝,和身後同樣的兩路蛟鯊金絲軟甲兵一起以雷霆速度砍殺了我們前面兩排中間的藤牌手和長槍手,一個勁步向我衝殺而來,旁邊的北溟火銃手向開火,卻並未打中,他逼近過來,狠狠刺戳而來,我趕忙揮出彎刀抵住長刀,然而長刀勁力極大,幾乎要將我單臂震木一般,正在此時,身後的弓弩手將連弩射出,直中他的面門額頂,他便癱軟倒在腳邊,我踢開他,聽到岸邊又一陣距離的炮火,似乎已然是雙方水師交火之聲,然而卻再無余暇去看,一批又一批的羅倭武士湧上來,揮舞戰刀瘋狂的砍刺,而他們身後的大炮也已然即將就位,我趕忙下令“散開,雲帆陣準備”,一語畢,隊伍便如如水銀瀉地般開始東西散落,炮火在身邊炸開,卷著軀體與碎肉,殘忍的將痛苦不堪的生命拋向死神。雲帆陣的東西開散讓山坡叢林上到處都是混戰,大炮失去了作用,而滂沱大雨又讓弓弩偏離準心,只能用狼筅、火銃和武士刀,長刀進行格鬥。
每不到半個時辰,同樣的衝擊方式就再次從羅倭的防禦工事上衝下來,同樣的再來一次,如同蓄勢一般準確的爆發,然而卻讓我們重新集合幾乎成了不可能,列陣也因死傷和他們不斷的衝擊而變得異常困難。身邊的將士們個個渾身濺滿了血,羅倭武士的,或是自己的,又或是自己人的,還有許多人被炮火擊傷了擊斷了手腳,甚至有人中了炮火血肉與骨骼剝離,有人胸部開了膛,腦袋中了劍,各種血液黏液傾灑在滿是蟲豸的夏密叢林中,情境慘不忍睹,讓我甚至痛恨自己帶著他們前來踏上這不歸的煉獄絕境。
是的,誘敵,乃是最苦最硬損失最慘而戰功最不鮮明的任務,然而硬骨頭總要有人啃,如若人人都想吃肉,想撿那多的建功而少的犧牲,那麽最終只能是失敗。所有的戰事必然有硬骨頭要啃,或許這便是我們救援禮親王的代價吧,我心中的許多疑團雖然已經漸漸得到答案,卻仍然被眼前生命慘烈的犧牲與枕藉的生命抽的無比痛楚。旁邊為我射了弓箭,救了命的將士也中了一枚火銃彈在腹部,腸子與血齊齊湧出來,我趕忙扯了頭巾替他包上,然而於事無補,他漸漸痛死,失去了最後的氣息。大雨不斷衝洗腐蝕著血液。
戰事,戰事讓政客得到或因支持,或因反對帶來的談資,讓野心家得到權欲,讓商人們得到無數的商機,在瓜分海貿利益,爭奪海疆的故事裡,將士們年輕的性命除了保家衛國一紙讚許之外,似乎輕如鴻毛,甚至得不到羅倭武士那般軍神的尊重和信仰,我們只能指望命運之神的眷顧,或滿載而歸,或埋骨他鄉,我不相信來世之說,北溟軍中的絕大多數將士都不相信。我總以為,如若今生幸福,我情願沒有來世,如若今生痛苦,那麽此生足矣。
然而我此刻真的隻想好好活下去,我知道上了戰場,最怕想到的就是活,貪生畏死往往死的更快,心無旁騖的決斷才是唯一的生路,於是努力屏息一邊劈砍一邊尋找方法。忽然,我看到旁邊一株死去的絞殺藤,又看到漸漸緩和的雨勢,心生一計,趕忙拉住身旁兩個將士,說,砍下這顆藤,和我一起來,說完拿著彎刀就向絞殺藤砍去,隨後從懷中取出燃燒物和黃火藥,扒開密封層,易燃物暴露在外面,我將那些物品塗在枯死的絞殺藤上,命他們與我一起將其圍起,而後用火銃發一槍引燃,那絞殺藤如同奪命鎖鏈一般飛向衝來的羅倭武士,瞬間纏住兩個,燃著火焰帶著旋轉將他們的血肉之軀撕碎,“成了!”身後的將士們如若大悟,紛紛去砍絞殺藤,不斷投降衝來的羅倭武士,瞬間整個山坡再次陷入火海。火燙傷了皮膚,誘發的炸裂氣浪過處羅倭武士紛紛身首異處,而身後是不斷集結的更猛烈的襲擊。
聽著海岸的炮火轟鳴,不用回身也知道海上的誘敵戰絕不會比此處不慘烈。到處是灰的煙,紅的火,雨勢漸緩,漸漸停了下來,忽的卻又一個悶雷打下來,旁邊的巨樹被劈倒,一大片朽樹與絞殺藤撞擊雷倒,毫無預兆的砸死了身邊兩個將士,又一陣隆隆巨響爆破壓倒雷聲,驚心動魄。衝過來的羅倭武士多的如若遍地開了的花,和著嫣紅的血液帶著不死無休的氣息與我們焦灼此處。這是我北溟的土地,這是我北溟的夏密。
小時候父親曾說,對於男人,家中的女人與腳下的土地乃是我們護衛的責任與尊嚴。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這種說教抵不過慘烈的戰事。戰事是只有生,只有死,不存在為何而戰就更為善戰的。所有人都必須傾盡全力,不論是義,還是不義,不論是開疆拓土還是保家衛國,不論是掠奪他人還是堅持自我,都只能傾盡全力,因為除了勝利,只有死亡,全然再容不下任何升華和激勵——生命就是最大的激勵,打贏,戰勝,殺掉面前每個敵人,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而活著,就是最大的激勵,與之伴隨的名利地位金錢,都只是活著才享有的對生命的代價所持有的微薄補償,而真正讓人奮勇的只是戰勝對方,活下去,成為活到最後的人——勝利者。
就這樣,在這片死亡海灘上,從日出到日落,又從日落到日出,幾番暗藍色的天空和著血色變幻之後,東方映嫣紅的霞光被征塵,山峰擋住,海面如若被金色罩住,當我已經感到絕望和瀕於體力崩潰一萬次感到要放棄又一萬零一次想著堅持,在堅持時,突然的,那些衝擊而下的羅倭將士陡然減少了,總攻的花仗如若天使的符號在天邊散開, 從鐵低灣方向突襲而來的東軍和海上直逼憑風港的水師主力攻上了這片灘塗。雲霞燦爛透明的躍出,我卻攤在地上已然無力自持,太陽光芒萬丈的躍出,煙火被晨風拂散,轉頭看去,我竭盡目力看向不遠處盛錚帶領的鳥福船,此刻五艘鳥福船中四艘船體已然千瘡百孔,如若失了魂魄般在水面上隨著慣性飄蕩著,還有一艘整艘船體有如馬蜂窩,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眼。船上綜合趴著的生者與逝者也都與我一樣虛脫在夜色裡。
然而,北溟忠貞不渝的五龍旗卻終於在這裡升起,鳥福船後的新溟船上,我看到了盛錚流淚踉蹌的身影,感到內心不絕的悸動洶湧而來,將心抓在一處,彼此相望,心境跌宕起伏,如若萬年:
在你身上,映著我求生的欲望,
在我身上,寫著你情感的歌曲,
在你身上,激越我思慮的嗚咽,
在我身上,感受到麻木的安寧。
在你身上,似有宇宙悠長的暗影,
在我身上,含著正在來到的黎明。
你的笑容映過流血背後微笑的繁星,
而我則依然追憶著逝水年華裡我自己歡愉的戀情。
孤獨絕望的苦戰裡,抑鬱失落的情懷間,
只有生,或是只有死,卻充滿了渴望著和平安寧的真心。
土地裂出傷口,凝結著不幸的生命。
願大風起兮,英靈終歸故裡,
滲入心頭,震撼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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