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庚等人好容易逮到一個休假,齊齊聚到黃淳這裡打麻雀牌,卻聽得黃淳突然說是有事便去前廳會客了。 這邊的麻雀牌搭子早急了,大家鬧一番,王庚便起身說是去看看黃淳什麽情形,也向前廳走過去了。這一去不打緊,正直直看見秦清從那邊面色發白的衝出來。王庚自幼便是與秦清一處長大的一幫孩子,這些孩子,隨便兩個拉出來,都算得上青梅竹馬了。雖不是什麽郎情妾意的有情人,但也別有一番情分在。於是也便忘了要叫黃淳的事。隻跟著秦清,看她是怎麽一回事。
誰知秦清直是不走尋常路,隻徑自繞了同樂坊,凌煙閣,從西南邊的崇文門出去,一路上走的飛快,腳不沾地的,既不回去拉馬,也不避人,更不與人打招呼,十足失神的模樣。這邊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去,天邊一簇簇的光芒繞著紅雲,一絲一縷的舔著地平線,而明亮奪目的五城燈市也似從另一個方向帶著幽幽的香氣飄灑散射過來,無限好的夕陽和著。
那璀璨到熄滅的光束舔在秦清清臒單薄的輪廓上,不知為何,竟是那樣顯得可憐。王庚跟著看著,不由心中生出幾分不忍,又見秦清就那樣晃晃悠悠如若一根羽毛一般飄入熱鬧的人群裡,被周遭的人流和車馬湧來擠去,更生出許多感傷。
王庚如此想著,忍不住便跟著擠過去,就那樣當街的牽了秦清的一隻手,用秀氣頎長的手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拍了一下,還不等她回過神來,便直拉著她道:“跟我來。”
說著,二人便這樣一前一後的牽著,從街巷的集市中穿來穿去。遠處密密細細織就的燈影如同幻術一般,蒙在迷離的夕陽晚殤與一天絢爛斑斕的華彩香燭花火中,如若上了許多層的圖層濛版,又似織染著錦瑟霓裳,卻專為這尤物絕色的人兒開出一條道路似的,忽遠忽近,若即若離。
秦清方才聽了黃淳與付延年的一番對話,心中但覺得四肢百骸一種空蕩蕩的寒意,人生那一口氣生生被抽痛似的,渾身軟綿綿的,卻又不知所之。和付延年相識,相遇,相知,成婚,纏綿,思念,衝突,一幕幕清冽如水,辛辣似酒的回憶似在軟香風裡浮動,說不盡多少前塵過往,金戈鐵馬,喊殺震天,然而繁華落盡,旋身回眸,眼底可有情絲縷縷,錯愕難舍?那些疏疏密密的溫情與纏綿,莫非真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隨即又想著,明知這是黃淳刻意讓自己聽到的,以自己對丈夫的了解,他並非無心,而是粗心,同齡的男孩子與女孩子比起來,又哪裡能夠相較心中的柔情與對生活情感的成熟與深刻呢?再強大的女子,情感依舊是天大的事,對國,對家,對親友,對愛人,皆是情之一字系著,偏偏男子的心,總在那現實與理想種種的事上系著,唯有對這情之一字的體悟,非有滄海桑田的徹心徹骨而不能領會的。若是真的天生情種,那怕也並不是一個鐵骨錚錚值得托付的好男兒了。
她隻反覆的轉著千百個念頭,一時覺得此情終是錯付了人,一時又覺得本不至於那樣的,心意煩亂之下,又難免將付延年平時裡處事未能顧及妻兒家小的錯處多念了一番,此時見王庚牽著自己在燈集中穿梭,竟也多了一重難得恣意縱性的念頭,隻將那目光看向熱鬧繁華的集市上去。
但見五城燈棚爭奇鬥巧,花樣層出不窮,冰鮫燈、皚靈燈、鼇山燈,撒花燈,轉寧燈,百子千孫燈,火樹銀花不夜天,各家的曲樂班子,笙管笛簫,腰鼓雲鑼,吹拉彈打,於滾滾紅塵,不夜燈火中此起彼伏,其間各式精巧物件,更是讓不大出來閑逛的秦清目不暇接。
遇到一處店面,外面先是打號,裡面一層層鋪陳了抬筐和會籠,籠中筐中都是又肥又大的鮮活大閘蟹,一隻隻用大鼇爪子鉗的籠子筐子嗶嗶啵啵的作響,店面用描畫彩綢和做了民用的軍帳篷扎出長棚子,裡面已有不少觀燈累了的人們在那裡要一壇紹興黃酒,配上新鮮的大閘蟹,飲酒作詩,觀燈取樂。
王庚見秦清這副吃貨走不動的架勢,又見她面色漸漸轉圜,心中自是感歎,雖然因著他的姿色卓絕,在外飲食常常遭遇男子女子的注目禮,所以一直並不喜好熱鬧,但今天見到秦清這般,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這個內心和功夫一樣強悍的女孩子如此可憐可愛,不由也便想屈意承歡,以博佳人一笑。
於是略略一擺手中才子扇,衣帶香風的牽了秦清走進去,隨意在一處可以看到街市盛景的地方坐了,便對應聲前來招呼的小二放了一塊五兩的銀子,彬彬有禮的囑咐道:“來二斤大閘蟹,配上撥蟹八樣,醬醋二碟,紹興黃酒先溫一壺好的。”
那小二見他和秦清皆是衣冠楚楚,風流灑脫的姿態,自是忙不迭答應著,這便置辦去了。
那邊的秦清卻噗嗤一聲笑了,用手取過王庚手中的才子扇,半真半假笑道:“和你一起吃點東西真是太拉風了,沒看見多少人在向這裡看麽?”
王庚左手忽的回轉,趁秦清不備又奪回了扇子,一開一合道:“那就讓他們多看看,只要付將軍看不著就行。”說著,從扇子開合的時候猛地一抽,就變出戲法一般抽出一串粉、藍、白、青、紫的綾子緞面抽猴兒小荷包串子,雙手一碰,身子微微一低,笑對秦清道“送給你。”
秦清接過來一看,不由歎道:“好新鮮活計,”只見那串小荷包每個都隻指甲蓋兒大小,上面卻用細細的絲線繡過滾邊,內中各有寂月、芥藍、並蒂、姊妹、荷葉等花草繡著,提溜成一串,上面一個掐金絲琺琅的小扣兒正正合著領扣兒,帶上可愛極了,秦清看了,不由就帶在身上,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今日你突然這般熱情款待我,可教我怎麽謝你才好呢?”
說話間那熱騰騰的黃酒、肥妹的螃蟹,精巧的吃蟹八樣,同碟碗兒都一一呈上來,王庚接了,一一擺好,又教著秦清用那吃蟹八樣兒去撥開螃蟹殼子,如何取蟹膏,取蟹黃,如何分那腿子上的肉兒,細細的手把手,撥出來的蟹肉又大都入了秦清的肚子,自己只在旁邊陪酒,那份別致的體貼和卓爾俊俏,越發將秦清都看的有了幾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感受。
“怎麽謝我,這可是個好問題,”王庚一面撥著蟹,遞給秦清,一面笑道“在我看來,就欠著吧,我最喜歡女孩子欠我的人情了,欠多了我的人情,受多了我的體貼,指不定哪一天便想以身相許了。”秦清直將手中的蟹黃塞到王庚嘴裡,又痛飲了一杯酒,方笑道:“撕你的嘴,叫你胡說八道。你看我這有夫之婦的架勢,可是經得住你這俊俏卓然風流美少年激惹的。本就長個妖精禍害樣兒,偏生的還好胡說八道這些情話,自是給自己招惹禍事。”
說著,又將一杯酒給王庚斟好,用一隻手捧了,隨意的伸到他唇邊。燈火嗶嗶啵啵的炸開聲伴著斜斜的光影,越發趁的王庚容色如玉,那好看的側顏和上翹的鼻翼微微向上噏動,輕輕一笑,手中卻並不去接那酒,隻將嘴唇遞到酒杯邊,就著秦清的手勢一飲而盡。方笑道:“也是多年沒與你這般了,你自是持重的緊,早不與我這等風流小廝廝混了,只是今時月亮又從西邊出來了麽?”
秦清卻將那隻空杯子砰的一聲,向桌子上重重一擺,引得眾人又多向這邊看了幾眼,她卻毫不在意道:“此間樂,不思蜀。休得再提他。”說著,又提起手邊的銅色雙兒酒壺,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說話間,又一撥燈火竄天而上,“北海鼇山燈”王庚一面撥蟹,一面笑道“今年又添了新花樣呢。”
秦清看向天際,那迸射出的花團火焰,雀躍躍的如若一座冰鼇山上安放了萬隻燈盞一般,先顯影在天際上,隨即四面火光如雨,四周如雪般一層層一色色開去,開到最後,每一片雪花與雨點都開出一幅盛放的紅蓮樣子,似是燃盡生命一般,絢麗的不可方物,燦爛的瑤池仙品一般,而後漸漸的散了,淡了,如同一場絢爛過後的寂寥一般,再之後,又是周而複始的新生與新火,漫出一天的紫氣,取其“紫氣東來”的祥瑞兆頭。
五放過後,遠處鑼鼓喧天,人笑聲,車馬聲,叫聲,吆喝聲,吹打聲,買賣聲,聲聲入耳,不過半刻功夫,天際又放出一出“白鳥投林”,那煙火先跌跌撞撞曲折的躥上天際,瞬間幻化成萬千火點,霓裳般的浮在天上,接著每處火點子都化作花鳥樣子, 麻雀,喜鵲,烏鴉,鳳凰,金雀,大雁,小燕,栩栩如生,嫣然天際,裝點的一天絢爛,再而後,百鳥又都收束到一處,絢爛的投林之感如若夜天裡最亮麗最美的光環一般。
“而今這煙火,花燈,也是越做越真了,真真像是戰場上那火海喧天的作勢。”秦清笑著看這天煙火,內心似乎又浮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淒然。
王庚卻微微有些面色不快,他自然是知道這些煙火商的軍方背景和確實如秦清所言,這花炮煙火是一年比一年真了的話真是不假的。隨即轉頭向街角的當值禦林軍看去,全然也是虛應文章,各自都是站著看燈看火,隻門口依然照著規章堆著水桶,撓鉤,雲梯,水槍等等以防萬一“走水”,或是人流太過密集彼此擠倒的排險物件。
秦清卻似是看出了王庚的心思,隻笑了笑,道“人之常情,節下集日,難免如此,若無那些商賈軍方大鱷的取利,將燈火炮仗做的如此危險,倒也並不至太過苛責下面人的。”
王庚傾城俊朗的面容上微微浮出一絲無奈的笑意,頓一頓,又舉起杯對秦清,一飲而盡,方道:“此間樂,不思蜀,我們今朝有酒今朝醉,且不論不管那些。”
付延年自追著秦清出來,卻沿著原路去追,不想和秦清走岔了路。待回了府一問,卻知道秦清並不曾回來,在家自覺有些坐不住,想一想,便又提了二斤酒,兩盆紫仙菊,一路向付邵的相府那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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