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鴻與瑤月公主的府邸並不大,門口兩叢四季常青的天塹松樹頂上,私有似無總繞著薄薄一層白白的霧氣。 五城燈會的繁華喧囂與絢爛煙火從樹梢迷迷蒙蒙的枝丫裡,隱隱約約呆頭呆腦的冒出來,斜斜的鋪散在白霧冥迷之中,泛出幾絲若隱若現,單薄的淡紫。
一對秋斑鳩隼,蓬松著羽毛,像兩隻門神一般,緊緊的擠在松樹乾上發呆。隻待那徐徐而過的夜風一吹,淡紫的風就這般輕輕從松針上灑落而下。
府邸中的熱鬧人聲,絲竹陣陣,在馬車裡也聽得依稀可辨。
本是極熱鬧的日子,又難得逢一眾竹馬青梅的發小們齊聚於此,門外兩盞新添就得大紅燈籠外三七金絲線繡出忠貞不渝的北溟水師五龍圖樣,籠著紅燭火投向遠遠的外面,更是極喜慶的式樣。
可不知怎得,秦清卻莫名的感到這府邸高牆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之氣,仿若讓人什麽也看不見的空了心神,濕氣卻兀自一陣陣浮上來,中間夾雜著燭火與松葉的香,流淌的心中悸動陣陣。
“怎麽,還在想方才的事?”王庚俊美的面孔一躍而下,掀起車簾,隻輕輕側過身姿,笑靨縈然的看向秦清道“我們自己進去就是了,這裡我常來,他們都在裡面呢。”
一語未畢,秦清已然輕巧躍下,與王庚並肩向院中行去。
待到了大堂,只見祝映鴻等一眾人早在一起喝酒笑鬧,鬥些新鮮武器。見王庚與秦清進來,紛紛招呼落座,兩人自然也不客氣,就著空處坐下。
“秦將軍是稀客啊,多久不與我們廝混了?”清冽的女聲伴著款款蓮步從外間跨過門檻,瑤月公主的貼身丫頭溪然便大大方方一邊笑著,一邊引著身後一眾小廝上菜上酒。又特特命小廝牽過一隻紫檀八角椅子,陪坐在秦清身邊,提起手中如意蜜蠟玉壺,就要勸酒。
卻見王庚笑盈盈站起身子,打趣道:“這一杯可要先與我喝了才是,溪然姐姐怎得如此厚此薄彼?”
溪然抬頭來看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如霜如夢,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卻笑得那般好看,隻輕輕抬手,拂過淡紫色滾了白邊的袖口,就將那新斟滿的酒杯放在了王庚唇邊。
王庚微微側顏,唇角含一抹譏誚的淺笑,一飲而盡。方才又問道:“公主可是醉了,讓溪然姐姐前來陪我們麽?”
溪然緩緩收了手,那嬌笑依然凝在唇邊,又抬眸看一眼祝映鴻,兩人會心一笑,複將目光緩緩劃過王庚的面龐,又看向秦清的眼眉,方道:“慚愧的很,是靖親王小世子今兒個來府上看他公主姑姑,這會子公主還陪著世子在後院呢,因著防衛的森嚴,駙馬爺才將聚會挪到前廳。”
秦清也不由看了看王庚,想著王庚方才馬車中閑聊,說起齊聚王府和黃淳等人打麻雀牌,又不由轉了笑,心中暗忖,這黃淳,必是支走了自家小主子,方好在王府裡給自己偷個浮生半日閑了,便也與祝映鴻一眾人歡會鬧騰起來。
……
自打邢秋燕殉葬後,付相國府的月色便如若黯然失了華彩一般,憑著後院的曲欄翠竹從中看去,門只是虛掩著,付邵也似是歪在床榻上有了醉意似的睡著。
我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穿過曲廊,那一抹抹翠竹深處,藏匿在新嫩青翠的綠葉中,不易發覺的枯敗的葉並不曾細細甄別修剪,又看床榻上和衣而眠,兩鬢成霜的付邵,不由心上染了一層層傷感:
或許,
越是看著青翠一片,越是不易尋出來枯黃殘葉來,如若說那些應當修剪的,見不得光的東西大抵都是愛鑽縫隙的,那麽修剪過了,便可以坦蕩蕩曬在陽光下麽?都說心自無私天地寬,可是肉體凡胎,再無私的人,面對結發妻子的殉葬,真的可以一絲一毫恨與怨,都沒有麽? 我走進臥室中,又輕輕將付邵的身子挪好,蓋上錦被,卻不意他窄袖中一卷鵝黃色的帛書悠悠然飄落在柏木地板上,和著窗邊月色,映的上面煙墨的字跡黑白分明。
我不由屈膝撿了起來,目光為上面的字跡吸引,明知或者有心或者無意,看得太多終不見得是好事,卻移不開凝眸一般,只在那濃黑烏亮的雋秀字跡下一目十行的讀下去。
那帛書上竟是一個對新世界的構想。
那個新的世界中沒有了絕對的君王與等級,至少在形式上,似是沒有的,那個新的世界在我所接受的所有教導中似乎於一切格格不入,然而,這大逆不道的逆天之想,竟被細細的規劃過,勾勒過,從組織到細節,都有了理論的述說。
我難掩心中的驚歎,也難掩心中的恐懼。
因為——那帛書上的字跡,那帛書的署名,竟是——水之荊金。
不知過了多久,我方才默然地坐到窗邊的梨花書案前,整理一次又一次被拖下水卻心甘情願的動機,找不到自我,卻唯有繼續的走下去。
無論有心,或者無意,怕是這卷東西,若非落在付邵手中,我早已是墳頭青草蒼茫了吧?這是逆天謀國的大罪啊,那史無前例的新世界,黃淳,新越,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那麽為何,付邵會攔下這東西,難道?
我的心劇烈的跳動,似是要從胸腔奔湧而出了一般。
正當我如若溺水在這無盡夜色中一般,百轉千回轉動九曲回腸之時,卻聽得城東方向劇烈的震動,接著,高過半天的烈焰就那樣如血的馳蕩開去,照的整個夜空一片片炫目的橙赤。
付邵亦為這巨響所驚醒,顧不得與我多言,便趕忙喚了管家叫了鵬城巡防禦林軍管事言大人前來探問。
過不多時,管家先徑自匆匆而來,身後卻並不是言大人,而是其副將柯伯梁,他走來行色匆匆的打了千,便抱拳稟道:
“付相公,是瑤月公主府走水了。這會子因著五城燈市,怕走水,當值禦林軍連同救火用的水桶,撓鉤,雲梯,水槍等等以防萬一走水在燈市那邊預備著。
誰知公主府邸突然走水,聽著竟有爆破之勢,而因著五城燈市人流太過密集,為免發生擠壓踩踏等事,幾位大人皆前去疏散指揮,我家大人也正在安排召回非當值的禦林軍前去救火……
因著,因著公主府中諸多要員,情形緊急,我家大人無法抽身前來親自向相公稟明,特命我先行前來說明,免得相公憂心,待情況稍安,我家大人再親自前來與相公回稟。”
付邵聽完這番話,面色已然有些發白,卻仍是極有條理的詢問:“公主府中現下情形如何?都有何人?可曾查明是何處起火?是何緣由?”
柯伯梁扁了扁嘴,身子略略晃了晃,方才咬牙抬起眼眸看向付邵,卻噗通一聲跪倒,帶著隱隱的哭腔回道:“小世子——靖親王世子,和,瑤月公主,都困在火裡了……並不知是何緣由起了火,似是後院的廚房劇烈爆破燃起來了,整個府院火勢…火勢不小…”
他略略喘了氣息,又迎上付邵慘白如雪的面色和嚴厲詢問的眼神,捏著嗓子道:“不過相公也可稍安,因著起火時前院的一眾將軍們皆平安撤離,只是受了些傷,不礙性命,所以皆在努力援救後院受困的世子和公主及一乾人等,小的方才來時……”
說話間,他忽然抬了眼,向我臉上看了一看,複又惶恐地垂下頭去,更低了幾分聲調道:“小的方才來時,祝將軍與秦將軍已然先行撲入後院救人了……”
幾乎一刹那, 我便明白了他的眼神,卻如若失了神一般,心中似洪荒之力無法控制,隻直直扯了柯伯梁的衣襟,帶著撕裂聲將他從地板上拎起來,直勾勾瞪著他問道:“哪個秦將軍?”
他眼神中卻並沒有怨恨的神色,只是帶著那種無限的理解與憐憫,如若利劍般更深的鈍鈍插入我的心房,讓我四肢百骸似是遊離起來一般,內心一口氣摒在胸前,只等著他說出“秦清秦將軍”幾個字後,就似再也動彈不得,沉入大海一般,徹心徹骨的恐懼感將我貫穿。
清兒……
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失分寸,便兀自不管不顧的打馬向公主府奔去。
我並不知道,身後的付邵摒退了左右,又將桌上的那冊“水之荊金”所書的大逆帛書扔進了火盆中,看著火焰一寸寸撲上來,舔盡了那最後的殘卷,方才起身安排車馬,前往主公方均誠處。
月光在半卷赤橙滴血的夜色中蔓延,公主府的後院已然滾滿了火與油,小廚房早已炸做灰燼,那灰燼並不是尋常的灰黑色,而如若銀漿一般又滾向了院子,一粒粒露珠子上都隨著那銀漿炸裂的劈劈啪啪,被燒的淒啞慘厲的人聲,馬聲,秋蟲聲灌著窒息的濃稠絕望蔓延了整個院落。
焰火泫然如若流瀑,玉石俱焚的再度炸裂著,奔騰翻騰帶著死亡的魂魄遊蕩,頃刻赤練千丈、火油從天飛落、燃的如若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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