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年年如舊,也曾仗劍對仇讎。 金戈狼煙,恬然崢嶸,華堂總羨翠微侯。
女兒志氣,丈夫情懷,此清千古不言愁。
樊梨瑾槍,豈讓須眉,徒留兒郎獨登樓。
——《北溟史詩·憶秦清》
街巷中,因著五城燈會而聚集,又因著接連的巨響和衝天的火光而受驚的人群如若隨山崩泥沙俱下的泥石流一般,整個街巷中混亂踩踏,推推桑桑,匆匆維持秩序的禦林軍首尾失顧。
我自聽那第一聲炸裂聲起,心中便疑慮重重,那聲音實在是我太熟悉的,以至於如若說是煙火炮仗的不幸點燃或者家中物件的意外走水,在我的判斷中毫無可能。
那正是水師為新溟船添置的黃汞火油炸裂之聲,因著無數次見證了這種新火油的威力,我實在不敢想,秦清那裡,現在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
我不是付邵一樣一直高高在上的文官領袖,看盡了太多的伎倆和敷衍,幾乎在柯伯梁還說著一些避重就輕的說辭時,我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看估計一切的現實。
依著當時炸裂發生的巨響和能夠轟動全城的光焰,我實在無法相信,那炸裂發生的後院將是怎樣的情境,而前院中所謂“大都安全撤離”的水師眾人,王府眾人,我也絲毫不懷疑大家的傷勢和現在的慘狀。
北溟以法令立國,依著法令,出了這樣的事,死傷數目的界限將決定事故的性質,和直接責任人言善長,柯伯梁等人即將受到何種處罰。
依著一貫的處理,立場不同的官員自會就著自己的立場選擇奏折的陳詞:
事故責任相關的,為了避免責任和懲罰,只要並非當場死亡坐實的,皆絕不會啟稟作為死亡數字,甚至為了減少死亡數字,將已死去的屍首扔入火中算做失蹤;
而負責善後處理的官員,則會大肆渲染財物的損失,一方面盡可能壓低對受災平民的撫慰金額,一方面叫苦連天求取更多的財物發放,從中漁利;
自然,也有少數潑皮無賴的平民,四處宣揚補償的不足,家人的傷痛,而目的,卻只在於向善後官員討價還價,套取更多的賠償。
而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善良又不會鬧事的尋常百姓,則在任何時候都似乎是砧板上的魚肉,他們的血淚生命換來輿論與同情,然後,又喂飽那些善後官員和潑皮無賴的背囊……
我並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青年,在我無力改變的事情上,我從不做無謂的牢騷,然而,此刻我卻實在憂心秦清的性命。
我的理智太鮮明的告訴我,如若已然有炸裂的黃汞火油,那麽炸裂必然還會有反覆和延續,而其炸裂所釋放的,本是用於與羅倭戰場上你死我活消耗更多可用人力的各種有害甚至致命的灰燼與氣體,更是殺人於無形的利刃。
馬早已無法使用,在集市的熙熙攘攘中努力分開人群向前擠去的我,生恐耳邊又一聲炸裂,那聲音一聲聲如若震在我的心房上,催動我全身的氣力,又吮吸我全身的氣力。
徐徐移動間,一隻胳膊拉住我,將我全力拽出了人群,溜著一邊牆角站定下來,隔著月色與漫天的燈火煙霞,我看見黃淳的臉,不待我問,他就直直拉我向“春和樓”的門內走去。
“要救人最好先叫醒孔立飛,”他並不解釋多余的無謂閑話,只和我一字字清晰的大聲陳述道,“聽著似是黃汞火油,一般的撲救工具不行的,孔立飛管著兵仗司的所有要緊物件,黃汞火油又是他負責監造督辦的,只有他最清楚用什麽撲救最有效用,橫豎封了街之前很難行走,不若先想辦法給孔立飛醒酒。”
我一邊跟著他,踏過“春和樓”厚厚的錦毯,走上柏木樓梯,一邊心中細細思量他的話,無可奈何之際,便已然看見在翠鳥雕金嵌波斯玫瑰木的圓桌邊醉倒的孔立飛。
“這麽大的響動,他竟還醉著,這得是怎樣的喝法?”我一面扶起孔立飛的頭靠過來,又接過黃淳手中的泥金琺琅彩鼻煙壺,將鼻煙壺放在孔立飛鼻翼下,不斷搖晃揮發其中的氣味,一面問黃淳“你怎麽出府了,又怎麽會知道孔立飛在這裡的?”
黃淳迎著我狐疑甚至有些厭惡的神色,一臉無奈的說:“還不是托你的福,去我那裡鬧一場,把我的牌搭子打散了,王庚不知去了哪裡,偏生他又給長公主說了去我那裡。
這會子,爆裂的半城轟動,長公主能不派人出來找人麽?可巧不巧,我道是來找王庚,卻正看見孔立飛竟醉的滿樓的客人都跑光了,仍一個人在這裡呢。
隔著這二樓的窗戶,又看見你,看你那神色,必是準備去瑤月公主府那邊救火的,我不過好心囑咐你一句,免叫你走了彎路,於我又有何好處。”
我聽到這裡,不由又想指責他:若不是你黃淳橫刀奪愛,孔立飛這樣一個人,又何至於把自己灌醉成這樣?況且你黃淳這樣的陰詭謀臣的話能信幾分,又想做什麽,豈是我付延年一屆武將能推斷的?
可一想到那卷所謂荊金之水寫出的逆書,那聞所未聞號稱是“共和”之說的帛書,即便不是黃淳惡意嫁禍,也與他的聯系早已千絲萬縷,他處心積慮的想拖我下水也非一天兩天了。
他年少氣盛心懷什麽家國天下的大理想,可我卻拖家帶口隻想過自己幸福美滿的小日子,豈能輕易趟這趟渾水呢,縱然那想法再好,終是渺遠無可求索的星星之火罷了,還是少些招惹於黃淳為是。
想到這裡,我便咽下了無謂的話,只是指著他身前桌面上的定窯茶盞道:“他似是有些反應了,你倒杯水來。”
黃淳全不介意我的種種面色,隻徑直過去倒了水,送到孔立飛身前,和我一起扶了孔立飛緩過神來,又給他喂了些水,這才開始說今天種種大事,當下種種情形。
孔立飛雖是面色慘白,到底也很快明白了事情根由,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手足在空中揮了兩下,幾欲跌倒,而黃淳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他面上露出百種複雜糾結的神態,又看了看黃淳,輕輕道了聲謝謝,這才對我說:“事不宜遲,我去兵仗司領取凝風水和細油車,連同人一起帶去,你們先去公主府看看秦清那邊的情形如何。”
我心下感激,卻又不忍看他的面色,於是道:“這樣吧,勞煩黃淳扶你一同前往兵仗司,我心下念著清兒,就先去公主府那邊,”
說完,又看了看黃淳,鞠躬道:“拜托了。”
黃淳卻並沒有什麽為難我的意思,隻點頭應允。三人一行跌跌撞撞行到街口處,方才各奔東西而去。
……
秦清與祝映鴻眼見方才還一同喝酒的人們一個個撤出皆是渾身血水,王庚更是被嗆到昏迷,僥幸逃出的仆從無不是難以起身站立。
火勢卻洶湧不息,綿延到背風的兩條街巷,炸裂更似是引燃了戰場所用的黃汞火油一般,形勢間不容發,隻得兩人各自拖下外衫打濕,又一層層裹了口鼻,一人拽一隻水龍管衝入後院尋找瑤月公主與靖親王世子。
隔著辣眼刺鼻的紫色煙霧,很快兩人便尋不到對方的方向,待摸到後院,幾乎全然一片火海,如何能夠踏足?巨大的光耀過來,秦清周身一緊,匍匐著還想向內尋找,卻隱隱感到身下劇烈的沸騰般的氣浪,將她整個人掀入雲端高處。
似是下起了細小的雨珠?還是那是若晚霞花瓣般紛紛跌落身邊的血雨,火光在意識跌落的深處似要用甘醇的氣息將她包裹。黑暗落寞的巨石如若棉花圍上來,上面是絢爛的光芒,接連的炸裂聲漸漸的遠了一般,還是她的聽覺有些遲滯了呢?
她似乎在更高更遠的天空外,輕微細糯的風聲在耳畔,仍是初遇時青澀的樣子,他與她,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淚,那淚珠子似是心上窒息的最後一記跳動。
她知道他會很難過。
她也是。
她不知道他會難過一輩子。
火光與黑暗終於吞噬了她。
她也成了那一夜烈火中“失蹤”的一個名字。
灰飛煙滅,蒼天不仁。
……
朱雀台雖是鵬城之亂後重建,但仍舊繁華錦繡,任現實撥弄滄桑,永恆的冷眼旁觀。
後半夜落了雨,卻並不是大雨,隻那樣滴滴點點,疏疏落落,寂寥的無法遮蔽灰燼後的公主府及其相連長街的焦土。
簇擁著的輅傘冠蓋,在濛濛細雨中隱約可見,那是宋貴妃娘娘的鑾駕,有鳳來儀的圖案用了精心的緙絲雙繡,夾雜著灼灼的羅倭貢品螢絲線閃了點點斑斑,如淚如雨的微茫,一行人籠在這江南煙雨中一步一步,直至走到那廢墟與灰燼深處。
而朱雀樓台邊上長虹臥波,凌然高聳的佔星台上,方均誠痛極了的紅腫雙目如若噴出血來。
他一隻手狠狠握住旁邊付邵的胳膊,似是恨自己,又似是恨別人,一時隻覺有東西硬生生從胸口迸裂一般,周身血液上湧,狠狠拚命喘了氣,好容易壓住內心的一切,方才回頭說出一句:“隨我來。”
付邵低垂了雙目,隻應了聲“是”,便緩緩亦步亦趨的跟隨在方均誠身後,天生的安然與溫和似有一種神奇的治愈感,似乎他在這裡,便對於方均誠周遭惴惴不安,面面相覷,生恐一個行差當錯就落了罪的宮女和侍衛們來說,是極大的安撫和鎮定一般。
待到了軍務處,大殿內外,已然燈火通明。 外殿廊上廊下,皆是一排帶獸環的大鎏金琺琅銅香爐,映著朦朧雨霧,紅光壓著藍色的煙火熔熔欲滴,不多時,西北角的自鳴鍾鏈條嘩嘩作響,槅門扣啟,不足三寸的小人偶盈盈挪出,屈膝行李,又在沙盤上寫了問安的吉句,方才退回,自鳴鍾打出三響,醜過寅初,余韻深深。
隨著鍾鳴,言善長帶著孔立飛,連同未及淨面一身狼藉的王庚,一同進前行禮。
三人低著頭,誰都沒有先開口,只聽得方均誠氣息與喉頭呼嚕呼嚕的痰液聲,一聲聲在這夜色裡分明。
半晌,付邵看一看幾人,又看一看方均誠,用眼神討了方均誠眼中一抹默許後,帶著一種恰如其分的緊張和關切,開口問詢道:“現場如何?人可都還好嗎?”
說著,又輕輕看過王庚那為煙塵染過的怒容,這怒容本是極不妥當的,但偏偏放在他絕色傾城的面龐上,竟隻顯出一種赤子之心的忠誠與天真。
言善長努力鎮定了自己,身後的二品補服褂子早已為汗水濕透,貼在背脊上,一陣陣的發涼發燙,他鼓起勇氣一般,遞過一本已然列好的奏章在付邵面前。
付邵溫和接過,並沒有看,隻雙手呈遞到方均誠面前。
半響,方均誠才帶著一種極力克制的顫抖接過奏章,目光過處,凌厲的恨意似是抹去了一切的生氣,終於,他無法克制的將那奏章直直砸下去,整個人如若一隻撲閃而下的飛鷹,正正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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