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蕭城地處茂密山林,重疊的長碧柏樹林繁枝圍繞。四月春風微微吹拂時,林中枝桓綠蔓搖曳宛若流動的墨綠翡翠。江心沁水,岸上生竹,竹邊佇石,石旁有一門樓,上書“橫蕭鶴渡”,夜色重重之中依稀可見。 隔著閃閃爍爍的兩排漸次開去的火把,瑰麗的煙火信號和我手中的信號在天空交疊成一處,又迸射開去的燦爛煙火。待靠近看時,正中間駐馬翹首以待的孔立飛挺拔肅然的披著雪白的兔毛圍錦白色鬥篷,上面加著銀色白色交接的絡子,內罩銀絲軟甲,神情依稀盼然,他身後兩列將士皆是一色白衣白甲,並不舉旌旗,只有二三隻令旗打信號之用。
待我和身後一列馬車走進些,孔立飛立時看到了我,原本疏懶疲憊的神情中驀的有了精神和幾分喜色,他驅馬向我奔來,我則眼明神會的如若在暗哨武校時一般,待他的馬兒靠近,便一手側拉馬鞍,一手就勢拉了他的手,直直飛坐到他身後,兩人哈哈一笑,方一同乘馬前行。
身後一行人等見了,也便跟著向橫蕭城的館驛行去。
我心中急著見到秦清和孩子,又急著要去與黃淳論出個道理,便在馬上問孔立飛道“還是不必在此歇息了,直接回鵬城吧。”
孔立飛側了臉,看了我一眼,卻隻歎道“若是我做得主,自也是這般為你安排,只是館驛中還有正主等你的。”
我心中隱隱一驚,便不做聲。
驛館門外遠遠就見得燈火照耀顯出與平常全然不同,隱隱約約還能聽見人聲鼎沸,雖已然是深夜,仍然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晝,待與孔立飛下了馬,順著被夜晚的海霧撲打的濕漉漉的碎石板子路緩步行去,前面赫然立著的是秦瓊等將領,連同當中眉黑發青,面白無須的睿親王。
顯然今天不止是睿親王的人前來迎接。他已然是有心要將這“荊金水”先生的面具揭開,唯恐天下不知一般。
想到此處,我不由的握住了袖中的雙拳。
待再走的近些,隨睿親王的近衛已然朗聲道“恭喜荊先生和議歸來。”
然後諸將一應將武器矛戟在地上戳出烈烈聲響,在夜空中都能聽到一般,暄然歡迎之聲不絕。
而我從被黃淳拿出那片新越密諜的記號護心鏡時便已然無可回頭,隻得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抱拳行了禮,又從貼身裡衣中抽出那份和議信,對著睿親王躬身道“末將付延年已然完成使命,請王爺過目。”
睿親王身旁的副將一路小跑下來,直從我手中抽了信,又遞與睿親王。他拿起,撕了膠印打開,抽出裡面的信箋讀過,略略皺了皺眉後,又歎了口氣,道“如此,也好,請荊先生——不,付將軍在館驛歇息一日,本王需與父主商議此事,便不在此奉陪了。將軍可與孔將軍一路在此稍事歇息,再做返程。”
說罷,並不看我,一乾人等直是風風火火的上了馬,只見得一應白衣白甲,在垂著穗子一般的火把和燈燭光芒之中漸行漸遠,如若不滴不漏,無聲無息,匯入深沉夜色。
我與孔立飛彼此相視無言,只是彼此相讓著進了驛館,驛館廳堂內適才或是專為睿親王所備的酒香和快要燃盡的薰爐裡飄出的檀香氣息仍在繚繞。
進了廳中的十余將領似是已然送走了大佛一般,彼此再不拘謹,隻或坐或裡,圍著當中一張梨木雕花嵌大理石的圓桌說笑。
孔立飛將我讓進廳堂東西兩側四套相同的屏風各間中的一間,但見窗欞邊台幾上山石盆景,
懸琴列鼎,數盆古梅仍在吐蕊,為這精致小間平添幾分江南雅韻。 我隻將身側一應物品拋解開一遍,便向那軟榻上一靠,渾身如若解了鎖烤一般,松松倚著打瞌睡。
孔立飛卻端起桌邊的一隻雙兒銀壺,開了蓋子聞一聞,歎道“真是好酒,應當是方才招呼睿親王才舍得拿出來的東西,”說著,放下那銀壺,又四顧看一看這小間,道“這般香韻,也是沾了睿親王的福氣,你我今日且在這裡安置,待明天睡到個三竿,再趕路回鵬城不遲。”
我在榻上已經有些迷迷糊糊,聽得他此言,卻道“不成,明兒還要早起,我得早些回去看看秦清和孩子。你何時跟了睿親王?洛兒知道麽?你和洛兒的事如何了?”
孔立飛卻就著桌子邊晶瑩的水晶杯盤坐下來,面前五六個青花瓷擺盤裡是雞絲香筍,火腿雲吞,鍋塌鹿脯,象眼小饅頭,和幾色鮮豔欲滴的西式糕餅。他提著銀壺向一隻沒有用過的杯中倒了一杯,又自顧自捏起一塊糕餅,隻對我道“沒事,秦清和孩子很好,是個女孩子,秦老將軍已經賜了名,叫‘付盈幽’。”隨後又面色黯然,自嘲的苦笑道“怕是沒指望了,熊老將軍心中怕是另有貴婿,我哪裡是對手?”
我方才解開身上的外袍丟在榻上,也自上去嘗了嘗吃食,在這邊地驛館,仍能有如此菜色,也是不俗,只是我心不在此處,隻嘗了嘗便提了酒壺,又回到榻上,道“怎至於此的?那洛兒自己的意思呢?”
孔立飛見我拿走了酒壺,一面露出孩子般的笑,一面又難掩其中落魄憔悴之情,隻撇了撇嘴,看著桌上,用兩隻筷子將那幾盤菜撥來撥去,口中歎道“若是洛兒自己能夠做得準此事,哪裡還有這許多話呢。”
說著,便也丟了筷子,直直走到到另一側榻上,踢了腳下的鞋子,只露出彈墨邊的白棉布襪子,又接了身上的銀甲,長長歎了口氣,便又不說話了。
我很有些驚異,但見他不說話,卻也不便多說,只是將小屋中窗欞打開,月色和著柔順的風習習飄進來。窗外綿延散射的,長長的光柱玉色交疊,影影綽綽,神秘安然,窗欞上的簾幕竹篾片卷起,在光影之間穿插出竹簾穿起時上面斜斜打過的絡子紋樣。
我看了看手中銀酒壺,迎著月光十分澄新發亮,上面繪著的草書“綠雲”二字乃是董其昌書法的體式,雖不似真品那般揮灑自如,也已然有了八九成功力。
待將那酒壺略略咂了幾口,和月而臥,躺在窗欞下那張老人榻上,不多時候之間,便生出幾許酒意,如若飄到另一個世界一般。綿綿軟軟,飄飄欲仙,酣然入夢的綿延和酥軟從身體三百六十個毛孔滲出來,骨髓中都似是酥麻了一般。
“黃淳住進靖親王府上了。”猛地,孔立飛的聲音飄入耳朵,將我拉回了地面。
“哦?為什麽?”半夢半醒間我嚅動嘴唇問了一句。
“靖親王大行,主上命靖親王世子襲了爵位,黃淳被名為世子少師,在王府中供職住宿。”
我見窗欞下仍有當值的侍衛和兵士們,兼之孔立飛對各種斥諜事由並不清楚,於是也不便多言,便隻說“不料一去成了永訣,再不得見靖親王一面了。”
“是啊,自古大約就是如此,過慧易夭,情深不壽。”孔立飛說到這兩句,又覺得似是有些不妥鐵一般,喏喏又說了兩句什麽。
我想了又想,卻仍舊不知說什麽,兼之疲憊,不勝酒力,便兀自越發的入了夢。
孔立飛也似是合了衣,那邊榻上齁聲漸起。
第二日,我們一應人等登了船,隨著船順流向鵬城前行,隻消一日功夫而已。
沿途的各式官商船隻,畫舫艨艟,皆一色掛了白色麻布,遠遠望去太陽光灑在一色的山河兩岸,印出一種悲愴的結局。那參天的古松和新抽了枝子的柳樹上也掛著白幡,當真是山河同悲,一時間,白卷白綾白緞子怕是要“洛陽紙貴”了。
待到府時,天邊紅火的晚霞隻成一線,天色暮暗不明,暖烘烘的風吹著街道邊初綠的小草,儀門外遠山含煙籠翠,兩個大大的白燈籠和一徑白娟纏在泥金門頭匾額上,掌燈時分,屋外廊下,幾個手持長軒的小廝垂了四面點了白蠟的白燈籠盞,方重新將它高高掛在廊簷下。門外兩隻石獅子的脖子上也各自掛著白色的絲絛花兒,臨風擺動。
府間依稀紫蕭聲送,如是一曲《霸王別姬》的鳳翼版,帶了江南水鄉的儂本多情和鄉音曲調,更將那悲壯之情吹出三分蕭然哀婉之意,叫人不由的添了幾分相思。
又聽得一個有些陌生的女音色隱隱唱著“烈烈風中,綿綿心痛,蒼天四方雲動劍在手…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乾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笑談中。”
又另一個音色唱道“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傷痕?互相拖欠,三生不換,九曲重重……”
我暗自看看孔立飛,不意皺了皺眉,畢竟國喪期間,便是壯懷激烈之曲樂,在府上響起,終是不好。
孔立飛卻面色如常,很知情識趣的全然似是聽不見一般。
府門口一眾丫頭小廝早已迎出來,只是全是白衣白袍白衫墨色靴子,一時間男女不辨。
“家去一起用晚飯吧。”我對孔立飛說。
“你好容易回來,我今日就不湊熱鬧了,改明天卷了包袱來你府上長住。”孔立飛揮揮手,面有倦色道。
我見如此,也不便強留,隻道“那改日來了定要多坐坐。”
一應仆從小廝見我走上台階,各自喜悅的迎上來。翠墨也迎在門口,穿著月季色交領雙衽褂,下面系一條白裙子,頭上挽了圓髻,兩鬢各插兩朵白絹花,忙忙的向屋裡道“老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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