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進府內,見府中已然滿目翠色,草纖纖而娟秀,花媚媚而嬌妍,照壁牆根,欖外階前,皆是綠意縈懷。 一帶粉垣,數楹修舍前千百竿曾經為秦清乘著“付二”修剪得傻裡傻氣的翠竹也各自抽了新芽,垂柳綿密的新芽與垂髫如若垂垂而下的美人長發,後院的一池春水溶溶碧波,和著院中時高時低的清歌,顯出別一種精神來。
“年年歲歲春光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我心中不由暗暗歎道。
待走過玄關,在裡外分閣的粉釉影壁靠抄手遊廊邊上,錦屏正從正堂寢屋裡端了一隻銅盆出來,見了我,連連見了禮,便向裡間呼喚道:“老爺回來了,”又抬頭向我道“小姐在暖閣裡呢。”
我對她笑笑點了點頭,她方端著盆朝後院那邊去了。
我見院中老枝乾上,都懸了燈,又掛了白綃,時近黃昏,越發顯得花草翠色與瑩白的綾綢相映,踏入正堂,又繞到西側暖閣中。
銅鉤上吊著藍色灑花軟簾,鋪著金絲繡線的坐褥,旁邊擺著一個帶著蓋子的銀絲小漱盒。秦清帶著家常月中的紫貂昭君套兒,身上是天藍色灑花襖兒,石青刻絲的銀邊滾邊比甲,手裡抱著一個白絨錦緞小袍子罩著,面色如花蕾般盈潤可愛,雙眼又黑又亮似黑曜石般迎出天外星子光彩的小嬰孩兒。
我心頭一熱,卻聽那小嬰孩兒嚶嚶的貓哭一聲,長著兩隻小手,直向床邊哼哼唧唧。那方向正對著拿著紫蕭,挽著反綰圓髻,頭戴新穎的宮紗白絹花,一身密合色襖兒,玫瑰紫二色金銀線坎肩,蔥黃緞子百褶裙,淡雅不勝的凌思賦。
凌思賦隨即放下紫蕭,坐去床邊對著孩子繼續唱起歌兒來“烈烈風中,綿綿心痛,蒼天四方雲動劍在手…”
沿著旁一側守著茗碗火爐的宇文琛見了,忙對我笑笑,解釋道:“幽幽喜歡這個歌兒,正巧嫂子也喜歡,思賦便唱幾句。”
我卻立在那裡,只看秦清,兩人目光相對,一眼萬年。
她一臉淺淺的粉紅色,如若塗過胭脂飛霞一般,眉間和兩鬢貼著指甲蓋大的圓圓玄色綾膏兒,俏麗嬌美。見她含嗔帶喜,脈脈含情的流轉眼波,我的心亦不由的拋卻世間煩擾。
但聽得她說道“你快來抱抱孩子,這是我們幽幽,父親和主上討的一個賜名兒,叫付盈幽。”
她身後一側一直斜趴在床邊的乳母一時將孩子抱起來,和著錦褥遞到我懷中。我看時,那小女孩兒還沒有長頭髮,隻輕輕軟軟的一點點重量,皮膚白皙勻淨,如若透著光兒一般,眼睛似一隻小貓兒般狡黠的衝著我上下打量,小小的鼻翼一點點翹的弧度,小唇兒長著,嘴角沾了一點點奶漬。
身後的宇文琛不由一通笑,道“瞧這女孩兒,這眼神多像付將軍,都說女孩兒像娘,我看幽幽倒是更像爹呢。”
我抱著孩子,帶著一種虔敬的忐忑和無法言語的喜悅,我稍稍用力將她往身上貼一貼時,小人兒自己倒也主動將身子向我懷裡緊一緊,這輕輕的一下互動,竟讓我一時快活的似乎心乘著棉花雲在天上周遊了許多圈,真想把她揉到自己身體裡抱住。
但因著乳母的一直指導著姿勢,兼之旁邊的凌思賦與宇文琛為何在此處存著些疑問,隻抱了半個時辰不到,秦清便讓我先將孩子遞還了乳母抱下去好好休息。宇文琛和付盈幽也各自領會告辭下去。
不多時,錦屏進來掌了燈,一盞盞瑩白的燈亮了,搖曳跳動,讓人的心砰砰跳。翠墨也跟著進來,叫了幾個丫頭捧了漱盂銅盆和錦盒吃食,並枸杞紅棗粥,燕窩米酒一類滋補的盅子擺上床上小幾。我拉過一張美人靠遞給錦屏,錦屏塞在秦清身後靠了,又遞去筷子,兩人方面對面吃起來。
“邢秋燕主母出了事,哥哥和父親又各自回了府,我思忖著這宅子上畢竟沒什麽大的涉密之事,所以將凌思賦和宇文琛安排在這裡暫住,主上和長公主那邊我去討了示下,他們也還沒拿定主意對宇文琛是招攬還是如何,於是也是這個主意。”秦清看出了我進門時的目光和疑惑,見大家都退開了,方對我緩緩道。
我舉起手上的銀箸從食盒裡挑出一隻鵝掌來,放在秦清身邊的擺盤裡,又夾了一隻遞到嘴裡,“炸的酥脆可口,”我點頭道,“隻我更想著那黃羊腿子肉和烤豬肝,你不知道,羅倭人至今並不多吃豬肉一類,隻好吃魚蝦海鮮,久了,也沒個趣味。”
秦清用手邊的帕子拭了拭嘴,略略調整一下身子,嘴角微微翹一翹方道“和你說正經事呢。你只打岔子。你什麽時候做了荊金水,倒連我也瞞了。”
我見她蔥白的手指移過來,不由得心神蕩漾,兼之不想讓她產後操心,於是排開一應不快話題,隻嬉皮笑臉親吻一下她白皙的手腕,看著上面的銀色雙扣鐲子,笑道“可是想死我了。以後,得叫你幽幽娘,而我是幽幽爹了。”
聽得提起女兒來,秦清的臉上立刻洋溢出幸福的光彩,那略略豐滿的面頰上帶著一種炫彩的光芒,隻微微笑了,道“家事雖是順遂,國事卻是動蕩。如今靖親王歿了,未來真不知向何方了。再過幾日就是靖親王出殯的時候了,哎。”
我踩著身側腳踏起身,轉向秦清的方向,扶著她,抽出她身後的美人靠和軟枕,自己給她靠著,兩手將她輕輕擁在懷裡,柔聲道“世事無常,方讓我們分外想念,清兒,真想每一天都不再與你別離。”
……
北溟建武二十年五月初五,國喪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滿,靖親王被封靖國忠勇賢肅端慧文榮烈仁太子,依著太子大行之禮,於是日五更五分,於太和敬天殿中讀詔出殯下葬。
殿前道場上設著生死玄壇,廣五丈,壇上又立重壇,廣三丈,周遭四下圍欄十枚八角對立,如若八卦,重壇中央的安息長燈長九尺,每尺層疊一燈,外圍四周素白娟燈三十六盞,參參差差,重重疊疊圍繞。祭案以五案放五方純銀枚重二兩到五兩的紋繒隨方,匹數合六六歸元之數。
待鍾聲齊鳴,道士們一一進入到場中,大法師、法師、都講、監戒,侍經,侍香,侍燈,侍上各自就位。一片誦經聲響起,道場上立時青煙嫋嫋,旗幡颯颯,經聲朗朗,大法師手執桃棒,腳踏雲靴,口中念念有詞,沿著地上二十八星宿罡單行走,念念有詞。
待半個多時辰誦經完畢,又焚化了幾道明黃色的咒符,一時金鍾玉罄響動,一眾吏部維持秩序的官員個個凜肅列在兩側。待最後一道巨幅蟠龍符燒過,幾個扎染的栩栩如生的紙人宮舍等也被一並投入燃著的火盆中。
接著,炮仗聲響,道士們依次退開,鋪天蓋地的白色節、幢、旌、旗、麾、扇各式五種,舉在前方,隨後一對黃曲柄傘後乃是主上方均誠、各位妃嬪娘娘和親王世子們的皇親車架,再接著是兩排帶刀侍衛各自披麻戴孝,舉著蓮花傘跟在後面。
付邵、祝映鴻等攜文武百官,在素帷垂地,兩廡皆白的殿中躬身禮拜,睿親王、寧親王等諸位皇子親自扶了陵車,沿著銀色白娟鋪就的白玉青石甬道,向陰山墓園浩浩蕩蕩前進。
隊伍的最後是五十匹頂盔冠甲的寶馬,鞍首各自明珠裝點,雕著龍紋,鞍後數十三花形珍珠雕鞍上馱著靖親王生前的一應枕頭器皿隨身物件。 一行隊伍千裡旌旗招展,如若一道遊龍,從俯身的兩側民眾夾道中漸行漸遠。
我一直跟在付邵身後,看他原本俊秀精神無比的臉上突然的如若遭到了歲月的滄桑,我無法想象邢秋燕被迫殉葬後相府的樣子,也不知付邵的內心有多少煎熬與掙扎,陽光一掙一掙躍上天邊,撒出無限的光彩,照在付邵原本意氣風發,如今卻顯出悲涼心境的一夜斑白兩鬢上。
遙遙前隊的號哭與悲鳴和著鼓聲和炮聲,在獵獵白衣炮白旌帳中綿延開去。
未正時分,隊伍抵達陰山側皇陵,一應寶馬香案,金壺金盤,羅綺金珠,錦繡雕鞍,皆被拋入一個巨大的火港中焚燒出刺目而浪費的光芒,梓宮周遭哀哭不停,年幼的靖親王世子跟著主上方均誠一應乘著素幔步輦,身著黑段喪服,容色慘白,彼此扶持著,身後淚如雨下哭暈過去的宋貴妃被急急的抬上了側面的車架。
宏大的國喪之哀,並不能換回生命的輪回,我側了眼睛,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黃淳,他一樣披麻戴孝,白衣白帽,虔敬哀傷的姿態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言情緒,半晌,方聽得司天官一聲“時辰到——下葬——哀——”隨後兩個太監,再下四個太監,一輪輪傳遞著宏亮的聲音:
“下葬——哀——”
煙花炮仗頻頻響動,鋪天蓋地的號哭聲聲震陰山,驚起一列列鷗鷺雀鳥,飛起落下。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