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堂堂,聞絕響,淳淳獨立。 蜀山輕,鵬山遠,羽扇冠巾。
琴中新越風入松,筆端北溟懷如碧。
是當年,算無遺策名,方識君。
潛他鄉,還故裡,三十年,秋又春。
向吐哺周公,梁燕孤鴻。
老驥伏櫪複幾許,寶馬風流非酬昔。
年複年,重到驚歧路,桃源裡。
――《北溟史詩・黃淳記》
華燈初上,已是仲秋時候。暗哨武校的後院內穿花度柳,撫石依勸,茶荼架、木香棚、芍藥圃,紫薇園,菊葉鄉,一處處香風馥鬱,荏苒時光的黃葉飄落處,燈火萬家闌珊不絕之感堪堪掠過心頭。
過了巨大的玲瓏山石走到西側,便見到臥室所在,隨意曲折之中飛簷鬥碇
沿著西邊紫檀雲紋岩石底木雕花扶手的扶梯,一徑行到黃淳臥室,見隻有他一人坐在其中。
臨窗的床鋪上,鋪著玄色的羊毛毯子,正面是玄色北溟製式“忠貞不渝”五龍紋樣的倭緞雲枕和條褥。隻面著的一方梨木茶桌上,擺著一套風格古雅端秀的茶盞杯盤。
我見狀,便自顧自拉一隻灰鼠椅搭的尋常椅子坐下,又自顧自,拎起他那紋著青花釉裡紅石榴樹紋雙兒茶壺,抽出杯子,給自己自斟自飲了一口茶,才把目光看向他。
只見他眯起眼睛,頭上略略有些搖擺的攢珠扎染絲絛墜了四角,似笑非笑的也迎著我的目光。
我又自咽了一口茶,對他道:“我來找你討論前次熊懷義將軍留的作業”
他不說話,依舊似笑非笑或者說是皮笑肉不笑的對我點點頭,拉出另一張椅子也坐下:
“付延年,你第一次來找我,竟是以抄作業為名不成?”
“是又如何?”我死皮賴臉的一副玩世不恭樣兒:
“你算無遺策,熊懷義老師都說了是驚才絕豔的人才,我想抄抄你對熊老師布置的新越兵諫一事的作業,又有何稀奇?”
“啊哈――”他莞爾一笑,開玩笑道“是麽?天下哪有什麽算無遺策的人,不過是多推據幾種可能性,探尋於邏輯,撒網於人性。簡言之,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罷了。
不過麽?哈哈。那你拿什麽做報酬呢?把你手上的書本子拿來看看唄,沒準那個能交換我的作業呢?”
我想了想,母親的詩集我自己有原版,倒也不在乎這一本,況且太過在乎什麽,往往就露了行跡,於是就大方遞過去“成交”。
他取了過去,一頁頁翻看過,半個多時辰方才緩緩合上,然後就從他那靠著床邊擺放十分隨意的書桌前隨意翻找一下,從中挑了幾頁出來遞給我,自顧自喝著茶,繼續翻看著書卷。
我拿著他的作業,娟秀俊逸的字跡密密斜斜,卻甚為清雅美觀。
而越往下看,越覺其人有幾分不俗。
北溟在此事上的情報,算不得十分到位,甚至於秦義和秦清這樣的情報主事,本身就似乎更貼近於將帥之才,而非我父親那樣的情報能臣。
這也是秦義於武功一路遠勝我父親,又有北溟富庶優渥的資源支持,卻終無法在情報外刺之事上佔任何上風的重要緣故。
可是,即便在如此有限的情報碎片中,眼前這位“算無遺策”兄,已經幾乎將我所知所不知的,
告人和不可告人的太多東西,推定的太過精準了,甚至於經過他的點明,我忽然理清了自己心中許多猜測和疑惑。
我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也終於明白為何我一直不喜歡他,內心那種隱隱的忌憚感,其實恰恰因為我自己,本就是算無遺策中很容易被算到的,別有目的的人吧。 我看了看他,他卻還是那樣鎮定,自拿了一把剪刀悠悠然的飄到桌前剪了剪燈燭芯子,平日裡也一貫大智若愚的樣子,讓我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
我看他寫道:
“…薛凡泰時年四十有四,然其本身乃是斥候刺諜出身,在明以為將領、亦或是在暗以為謀臣,並不影響其發揮。
皇甫肅時年七十有二,三子俱歿於羅倭侵新越之戰,其麾下華東軍舊部,亦損十之七八,不可謂不是血海深仇,兩人各方牽掛涉及亦少,若此次能以個人之微小犧牲以助新越帝,
則於此二人個人,於新越朝堂,皆屬利大於弊……新越帝對此二人之處理,看似雷霆手段,看似迫於輿論民心的寬容,而其行為卻帶有一種官樣文章之外的隱含話語,亦有內心就坡下驢的意味,其理由大約有四…
……
……綜上,余竊以為,此次兵諫,乃是新越部分臣子與新越帝一起上演以迷惑政敵,以及敵對國家暗哨的一出雙簧。由事情的前因看…由事情發展中的情報細節看…由事情的後續處理看……
……據此推斷,新越帝始終至少對薛凡泰是非常信任的,兵諫之事,也是薛凡泰為新越帝策劃的一石三鳥甚至更多鳥之計。
首先,新越帝達成了他目前必須迫切達成的聯北溟以抗羅倭的緊急需要,穩定了軍心和民心;
第二,借口兵諫封鎖西都之後,一切權柄交給新越帝,並且為新越帝登基後的諸多掣肘直接而有效的鏟平了道路,派除了異己,並引威脅到帝權的人浮出水面,讓新越帝真正牢牢掌握了新越大權;
第三,借由此番兵諫的戲碼,使得看似有一批軍方勢力與新越帝有了隔閡並容易為其他力量爭取,很容易發揮反間和生間作用的情報要員;
竊以為,應該接下來還有第四,是按照這件事過程和其中隱秘被刺探的脈絡,容易順藤摸瓜,追查到隱藏在新越多年的北溟諜報組織;
第五,則是新越帝經過此事可以更大刀闊斧的執行情報探知中他一直想執行的各項改革…”
隻是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了,我便是他所推測的那幾條中,那個提前就進行安排和布置了的第三?
新越帝沒有殺父親,這固是帝心本心,也正因此種本心,父親從未心甘情願為先帝效犬馬,卻為登基未久的當今新越帝願披肝瀝膽,殞身不恤,父親本一直是做全最壞的打算。
隻是未料到,付邵的宣傳才華,以及因此一事被正面愛國情懷宣傳所引起的民間感染力,還有對聯手抗倭一事鐵銅軍械等商幫財團的支持,種種緣故機巧,給了本就信任依仗父親有加的新越帝一個不殺寬容的理由。
隻是新越帝對父親手下人毫無顧忌的重用,依然引起了北溟的懷疑。
而這黃淳,簡直是危險的讓人要起了殺意了。
我抬頭再看他時,這個輪廓柔和,不卑不亢的冷靜家夥還是盯著那本詩冊,竟似乎全然沒有在乎我的種種情態一般。
正當我懷疑他隻是理論上在推演這些,並沒有什麽大礙,起身走向門口時。
卻聽見了三個驚心的字一字一字崩入我的耳朵裡“薛久道――”
我想了又想,作為一個斥候密諜,我應當在此時保持的是本能的絕不松口,絕不放松心防,和紋絲不動裝傻扮豬以待時機對黃淳下手了事。
畢竟他現在毫無證據,我若抵死不認,他也沒有絕對的動機和能力對他人提及此事。
隻是,那電光火石間,我想到了黃淳如此精於人心人情,想必不如反其道行之,能讓事態更好辦些。
來吧,多一點真誠,少一點套路。下定決心。
於是,我故作緊張兮兮的看了看四下無人,其實以我的耳力所及知道無事,而我還是趕快掩上了門,以一種做賊心虛被撞破的單純姿態,看向他,道“你到底是誰?”
黃淳哈哈一笑,孩子般可愛的樣子,說道“你以為人人都有一大堆複雜的身世,複雜的身份麽?我就是黃淳而已。
你們來了這麽久,大家都是做斥候刺奸的,又學了這麽多,我什麽身份你們應當很
了解吧,不過是個北溟小官兒的孩子,考進來謀個差事,正好被認為特長於此,就分到這裡而已。”
我怔了怔,故作良久,心中一句句回憶著他的話,忽然明白了什麽,於是悶悶道:“你什麽時候猜到的?不過,以你的才乾,確是當是軍師之才,做個斥候密諜,也確是辱沒了些。
不過聽說我們這學習三年期間執行實戰任務時表現的特長,會決定和調整我們的分配呢”
“就剛才啊,”他用一種很無所謂很欠扁的用智商碾壓了他人的淡然態度說著
“我推測的也並沒有全寫上作業去,原本我就一直很懷疑的是,如果說皇上全身心的信任一個人竟然到讓他上演兵諫。
甚至不怕那他所信任的人把兵諫給演成真了,甚至另有用心的演成另一出劇本了,那自己豈不是堂堂天子自陷死地?
所以新越帝手上一定有後手可以把握全局,也會有不同的籃子和雞蛋,皇甫肅是另一個籃子,
而薛凡泰那裡,也有另一個更直接有效可控的雞蛋才對。
當然,對於這顆雞蛋,自然而然的,我會想到人都能想到的以其妻兒為質的普遍而有效戲碼。套路雖老,屢試不爽。可是,情報卻說薛凡泰的兒子薛久道,幾個月前突然暴斃了。
這情報,顯然大家都不相信,那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死的不是薛凡泰的兒子,而隻是一個替身或者相似的人呢,因為死人,是不可能作為掌握住一位朝廷大員的人質的,”
他說著,像說渴了一般,又大大飲了一杯茶,看了看我有些凶光的眼神,繼續說“那麽同樣要掉包薛凡泰,如何做,最有利於新越呢?自然是物盡其用,讓他來北溟了。
而隻要在他的身邊,有一旦薛凡泰有所異動,就可以取其性命的人,就足夠了。
至於薛久道就是你付延年嘛,我是剛才看這位凌墨秋,也就是薛夫人的詩集,才忽然領悟的,試著問你一問,誰知你一問就這麽大反應,一副還要殺我滅口的架勢,你至於嗎?
我這番好意,至少根本沒有把推論出薛久道還活著,並且在北溟從事諜報活動的早有推論寫上去,你還這麽凶看著我啊。”
“智力好很囂張啊,你很囂張啊”我收斂了些凶光,心裡早就明白他對我的並無惡意,也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證據。
而黃淳如此人物,可以與之為友,誰非要與之為敵呢?於是我接著說“不過你怎麽能從詩集裡推出付延年呢?”
“詩言志,歌詠言”黃淳笑道“看薛夫人的詩詞,看得出她欣賞怎樣的男人,她欣賞怎樣的男人呢?”
“勇於革新,勇於擔當,勇於改變的男人,”我忍不住接了話“這和付延年也扯不上關系啊?”
“看她的詩裡,怕不只是勇於革新擔當而已,她所欣賞的,是思想領先於時代而能在時代漩渦裡找到豪邁丈夫立足價值的男人。
那麽,以這個精神衡量,薛凡泰很可能並不像他平時所呈獻給世人的那樣普通,除了策劃這樣一場兵諫所為新越達成的,薛凡泰必然還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其母親所青睞的那般,思想超越時代的革新者。
舉目天下,還有誰,能在這點上,超越付邵付相公呢?
如果既能夠讓人以為,是為了兵諫時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才送他來到付府,又能讓自己的兒子接受付邵這位思想先驅者行為改良者的提點和啟蒙。
同時,又因為新越帝很可能在付邵身邊安插了暗哨,這暗哨固然應該職位高不到能偷窺到付邵的機密要件,卻很容易對付邵的一個所謂族侄――一個立足未穩的青年,這樣也就穩定呼應了新越帝的需求。
當然,這些以詩詞推測的東西,實在是太過誅心,我卻也並不能肯定這種推測。不過是你有心願意讓我知道罷了。”
“那在你的推測裡,我的作用就是讓新越帝放心薛凡泰,並讓我留在付邵身邊,從事諜報工作?”我撇嘴問道。
“那些可都不是我說的,”黃淳擺擺手,
“也不是我所推測的。如果真的要我想在推測一下,我想可能是你想在付邵身邊滲入他的人脈圈子、摸索他的施政落實方式、學習他的眼界與手段――或者說是成為一個你母親詩詞裡欽佩的那類人吧?
畢竟付邵手下論政事方面的人才大家鼎盛, 無人能及。
無論是做《國富論》《青禾施政考》的戶部侍郎郭攸之,或是有《海疆貿易史略》《貿易與進步》的商部管事齊思源,又或是《法利刃》《偽經考》《學製編年》的魏浩、白易坤、劉廣京,哪個不是天公抖擻的人才?
而這些年北溟朝廷的哪一件驚才絕豔的政務,少了付邵的行政能力和威望人脈又能得到施行呢?”
“我的功夫可是遠遠好過你的,你和我說到這個程度,為什麽?你不怕我殺了你?”我若悲若喜,不陰不陽的問他。
“你還不知道我是敵是友,怎麽會殺我,萬一我也是新越暗樁,你不就殺錯了人?
況且要殺我的話幹嘛還和我說這麽多呢?”黃淳說道
“劍比語言要有力的多。不過畢竟是在學校裡,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麽意義呢?還可能惹來不必要的嫌疑和麻煩。而且我說破了天都是一片臆測之詞罷了,我憑什麽說你就是呢?說破了你又對我有何好處呢?”
我也哈哈一笑,忽然覺得外面的夜色明亮了許多,
“改天請你喝好酒。今天你給的信息量太大,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再決定”,說完我徑直走了出去。心想,就讓我賭一次,交這個朋友吧。
走出黃淳的屋子,我又用六識感知了一次,確信我們的談話絕無其他人竊聽之後,大步流星而去。
忽然感到,似乎武校的明月與繁星從未如此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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