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側一道飛馳而過的黑影在雨中疾躍而過,直向黃淳襲去。 狂風卷著密雨,海岸邊一時愣怔的商船與護航艨艟戰船的人們,皆是呆呆看向岸邊的激戰,渾然不知身側羅倭的五艘風帆火炮戰船已然雁貫行來,隔著密雨狂風,天空晦暗的孤愁難以名狀。
“那不是王爺,是王爺的隨軍醫生,這是隨之帶來的藥草和脈案,”蒲將軍將臉上順著他的胡子虯髯落落滑入口中的雨水揮袖抹去,便疾馳著去援黃淳。我也急急甩了一鞭,跟著奔襲過去。卻聽得犀角聲一記長鳴,緊接著,海岸邊上震耳欲聾的炮聲便聲聲入耳而來。戰線越拉越長,風雨中越來越打得毫無章法,一片和著血液的混戰場面。
艨艟戰船已然燒成火球,幸而多數將士已然登陸護送參與作戰,不然,真不知死傷要到如何地步了。
而這邊那個身著綠色甲胄,頭盔如若豎了兩隻犀牛角般的羅倭武士將領則從後背當胸抵住了黃淳,又一手拋上唐刀當空舞出八字繞過黃淳兩周齊胸接住,一時黃淳竟避無可避,而那倭將則忽的一轉以持長槍姿態倏然掃過戰陣,徑自從馬上掠了黃淳,便指揮著羅倭戰陣向岸邊風帆火炮戰船上奔撤而去。
我見狀大急,無法再有絲毫考慮和轉折,我擋過身側羅倭士族,傾身奔騰直向那羅倭怪異盔甲的武士掠著黃淳正在奔馳的戰馬上,身側的羅倭武士紛紛向我刺挑,一列列刀柄的寒芒如若噴著火舌一般,閃著死神般耀目的光。
或者當時,誰也並不曾注意到的是附身趴在倭將坐騎上的黃淳嘴唇踽踽囁囁,似與那倭將有所問答。
“弓弩手,準備,放箭——”身後的蒲將軍以長劍為號,立刻指揮轉了隊伍,命令進行掩護。兩列盔甲端然的弓弩手從中步出,開始發箭。
這蒲將軍歷來是主管輜重糧草的大將,因著也有了些年紀,又是蒲妃娘娘的長兄,平日裡並不常親臨戰場,此時倒也頗有大將之風,從容之中帶著一種凜然的威儀。可惜終是壓不住陣仗,又因大雨滂沱,視線難見,我心中思忖著,已然漸漸靠近倭將與黃淳的坐騎。
我飛身一躍,滾上那倭將坐騎,將黃淳推甩出去。
隨著身後一聲被唐刀擊中巨大的震動,我的五髒深感劇烈震顫,回身便奪了身側的武士唐刀反手一擲扎中一個武士。頃刻間,我又加一力,將黃淳推向我的坐騎,“快走——”
黃淳哀婉猶豫的目光閃了一下,隨即舉起他的兩把長柄雲山斧,“刺”“嚓”之聲砍過一片,疾馳而出。
而身後的羅倭武士卻早已準備好了一掌劈來。頃刻間,我便被劈昏過去,陷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汪洋之中。身側的烈火洶洶與弩箭連連都不再有知覺。
……
醒來時,我和被抓住的那位一直為靖親王看診的軍醫官一起,被五花大綁關在一個黑魆魆不見天日的艙底,只有隨著海浪起起伏伏的感覺,告訴著我們,我們在船上。
我醒來時,那名醫官還睡著。艙中如若永夜一般黑暗的色調適應後,我漸漸看到他的臉,只見得他臉色煞白,身體下面還有一灘鮮血。
我立時十分著急,然而雙手反綁著,動彈不得,於是我扭動身子,扭到船垣一側,用艙門的鎖鉤勾上雙手的繩索——好險,幸而不是鐵索,只是一條麻繩。我反覆扭動身子將手上的麻繩磨開,便趕忙奔向那醫官身側查看。
然而,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是傷口,和著碎屑的鐵鉛粉末卷著血肉模糊的傷口難以辨認。我伸手一摸脈細,已然十分微弱。我努力喚醒他,他卻仍然睡著,容貌安詳的似乎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伸手掐他的人中,搖晃他,卻似乎都是枉然,我所能做的一切似乎只有眼睜睜的等著他在安然的夢境中去那永無戰火硝煙的地方。
那醫官的樣貌似有五十歲,長髯上已經濺滿了血液,花白的胡須與暗紅的血液在胸前綻開,他或許還有許多的情感無處寄托,或許還有許多的夢想無處安放,或許還有許多的愛恨沒有傾吐,然而,一切卻都已然結束。在這個狹小閉塞的永夜艙室中,在著巨浪顛簸的路途中,在這無法得知自己所為真正將為何方所用,是否真能死得其所的世界裡。
不知為何,在他的呼吸安然結束的刹那,我忽然如若一個壓抑已久的孩子,如若已然親眼見到靖親王的死一般,跌坐在血泊與黑暗裡,難以抑製的失聲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再次醒來。在這個黑暗的地方,和一具安然辭世的屍身,旁邊,還有一隻裝著淡水可以用腦袋引頸去飲水的黑色瓦陶大甕。
我回身摸了摸已然被刺破了的後背甲胄,觸手間忽然摸出了身後一片護心鏡。恍然間,我忽的想起黃淳在我身後塞過什麽的場景,心裡微微有了一股暖流,想來這東西終究還是救了我的命。
隨即將那枚護心鏡摘下來捧在手裡,手掌摸索而過那鏤刻著的花紋,暖流與笑容一瞬間僵住,而內心無邊無際的寒意倏然的竄上心頭。
我手忙腳亂的再次摸了幾次,又看了許久那護心鏡背面的紋樣,那棱角鮮明而並不起眼的缺角鐵錨雕刻在荒蕪的心底印開去……
在我離開新越的前一夜於薛家宗祠的密談裡,父親曾說,倘若我能夠在北溟站穩腳跟,有所助益,將有人以此記號通知我開始配合行動,在此之前,我必須保持一切行為的中立,甚至一生……
恍然間,靠著牆壁的身子如若失了骨鯁般軟軟跌落下去,我的心頃刻間在汪洋裡飄飄蕩蕩,不知所之。
“為什麽?”我喃喃自語的問自己。
我以為我至少可以置身事外,我以為這殘酷的一天不會到來,然而,我果然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少年罷了。
但更讓我覺得膽寒的是,黃淳,是黃淳,他才是父親安排在新越的那個自己人生最得意的弟子。是了,黃淳,拆開名字,荊金水……是了,黃淳,一開始就……可是,當我發現邢秋燕時,我輕易的轉了所有注意,卻忽略了邢秋燕必是新越帝的人,而非父親為新越帝安排的人。黃淳——
若是黃淳運籌,靖親王斷無生理,為何,為何會是黃淳?
付延年啊付延年,你的心思究竟在哪裡?
我兀自喃喃自語,一時哭,一時笑,生平未曾有過的惶惑,猶豫,絕望與從未有過的清醒,激昂,希望,兩種情感在我內心如若天人交戰一般。我回顧了從頭至尾的諸多人,諸多事,在地上畫了畫幾個名字,又抹去,最後徹底癱倒在地面上,仰面向天。
原來如此。
無可奈何。
……
一陣震動之中,船靠岸了。我被黑布蒙住了眼睛,隨著身側諸多的軍械挪動與腳步聲一起,送入了一處地方。眼前的黑布被摘開去,我已然置身在一個古樸優雅四面水墨丹青懸壁,東西兩次擺了錦色屏風的廂房中。靠著一隻榻榻米米坐墊,面前的案幾上是簡單的鱈魚湯和魚籽壽司,乘在繪著浮屠畫的白瓷碗上浮著的碧綠荷葉杯中,旁邊的均山色青瓷碗中飄著翡翠元宵,顆顆精巧細小,邊側一隻雙耳矮瓷碗中有一碗白米飯。東西尋常,卻很是乾淨清爽。
我苦笑了一下,不由坐下來,拿起那擺在右側褐色筷住和倭帕上的湯匙與筷子,一口口吃了起來。
樊影明紙梨花旋木的倭式推拉門“嘩”的一聲被推開,一個身著深藍配碧藍條格扎染的寬袍廣袖,掛著倭刀和火石,個子矮小,肢體健碩,血氣旺盛,紅光滿面的羅倭武士推了門進來,又關上門,在對面一側坐下,用嘶啞的聲音,操著一口略略有些蹩腳的新越語說道:“荊先生,一路前來委屈先生了。我家主公也是不得已,將軍對我家主公疑心甚深,此番派遣使者前往北溟議和已然露了蹤跡,少不得全部滅口。主公隻得‘請’了先生來,我等從長計議。”
我一邊聽著,一邊用旁邊黑漆紅木的杯盞中的茶水漱了口,又擦了擦手,看了看對方,上下打量,意味深長的樣子。良久,才點了點頭,勉強的笑了笑。
“主公為先生準備好了衣冠和浴湯,請先生用了飯後可以沐浴更衣。但恐事不密,主公還請先生在此院中,不要隨意出去。”他春風和煦的眯起眼睛,那本就不大的眼睛隨著兩撇上揚的小胡子擺出一樣的四條弧度,對我邊說話,邊用力點點頭以示禮貌道。
我又苦笑一下,也重重點了頭。
他隨即一禮,便走出門去。
聽得他行到門口,便操著濃重薩摩藩口音,毫無避諱我聽到的意思,大模大樣的交待院中仆婢和武士說“看住他,若是有異動,殺。”
“嗨!”答應的聲音乾脆有力。
而後便是腳步匆匆離去的聲音。
表裡不一,時倨時恭的樣子讓我心中頗覺得此人有些滑稽,然而心頭巨石仍在,我確是絲毫笑不出來。
他稱我荊先生,便是以為我是荊金水了,那麽,那位前去虜人的羅倭武士將領難道沒有將虜黃淳——也就是荊金水未遂,虜錯了人的事情誠實交待麽?
黃淳這時將令牌翻出來,意味著我必須依著他的屬意行事,那是意味著我將替代他荊金水這個身份,與羅倭的野心家四大佬之首的德川將軍偷偷議和麽?
我滿腹狐疑,卻也不好多問,隻得用羅倭語喚了門外婢子前來。
木門推開,那婢子便施施進來一禮。 她看去不過十三四歲,一雙丹鳳眼,烏黑的頭髮裡露出緋色的圓潤耳垂,身著五彩團花簇新倭和服,領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頸,圓圓的肩頭滑滑搭著一條帕子,樣子很是活潑天真,說話也是乾脆利落,柔順的笑容後隱藏著堅強和機敏,只聽得她略略嬌笑一下,便低手傾身行了禮,輕輕操著正宗的京都羅倭強調道:“先生可是要沐浴更衣,請隨我來。”
我回了禮,起身跟了她出去。
穿過兩邊曲折的遊廊矮牆,行到後面一個開闊的院落,便可看到兩三件連成一排的鳳翼式羅倭傳統樣子的小抱廈,一帶疏竹環翠,流水潺潺,輕風過處,已然有了一絲春意。
一色建築皆是京都風情,廊前簷下紅色的橢圓形掐絲褶皺燈籠上大大的禦守字隨著海風飄飄搖搖,繪著魚兒嘴的憑風轉在院中招展。曲廊牆垣兩邊影壁上一頁頁“乘風破浪會有時”的海天漁歌掛畫一色是新越水墨底子,隻兩三色與新越水墨不同的底料,但覺得香氣膠染熏的濃鬱非常。
園中樹木此時還沒有抽芽,只是一列列矮矮繁密的枝椏,院中著著木屐的婢子拖著含情脈脈又崢嶸有聲的小碎步,遠處還有“舟經大島船歌咽,想是艄公也懷人?茫茫大海舟迷路,苦戀斯人何處尋”的源氏歌者唱著堪堪曲目,讓人不禁思緒飛在暗夜般的船艙中行過的築前金禦崎海峽中那風波險惡,又不禁懷念秦清和孩子,還有那溫暖恍若隔世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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