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於樊影城樊港奔流入伶仃洋,經此暴風驟雨天氣,江海傾翻,雨珠直落而下,北風氣勢磅礴,原本幽深清秀,嫵媚秀麗的樊港景象卻為連日來瀑布般的雨刷成一片儼然有決堤風險的危城。 隆冬時候,這樣的狂風暴雨綿延不絕,乃是我生平從未再見過的。欽天監所言的天象中之冰河時代,大抵也便是此時開始轟轟烈烈的向天地張開了猙獰的爪牙。
身側往來不斷的工部河運司河工和民夫們在雨中奔忙,堤上的群眾已然疏散,因著天氣惡劣,泊船也並不像往常那樣多。
我和黃淳連同兩百名禁衛軍士各自披著北溟五羊青禾蓑,戴了遮雨的鬥笠,也不打傘,只在樊港靜靜等候送來靖親王的艨艟艦船和用以虛予委蛇的一艘色目商船,一艘新溟畫舫船——事實上,我們也並不知道靖親王在哪一艘船上。
因新溟船太大,不便於內河航運,所以此番護航也是依著常例選了艨艟戰船,以尋常姿態護航,希望並不會引起羅倭和新越方面的關注。
然而,隨著時間漸漸過去,隻那鋪天蓋地的密雨如若珠簾垂落,皎皎飄舞,層層疊疊,聚而複散,海面上亦是凍僵了人的寒風卷著泛白發青的浪頭,一陣陣卷起,一陣陣落下,卻依舊沒有看到前來送回靖親王的船隻。
我不由的又發了急,抬腳出了大家等待的驛館,直奔上那聳著的崗哨,將輪值的一個小軍士推向一側,努力極目遠眺,向著海天更遠的地方搜尋著歸來的船隻。
一天過去了,直到入了夜,依舊沒等得到送回靖親王的船隻……
身後的風被人阻住了一般漸漸小下去,黃淳的步子和體溫一同來到身前,他舉著厚厚遮了三層的油紙傘,裹著流雲蝙蝠棉袍大氅,灰色的兔毛被狂風打濕了,一顆顆晶瑩的珠子在風毛外立著。
“先去吃飯,暖和暖和吧,”黃淳拉了拉我,我挪挪腳步,方才發現全身已然凍的有些僵,有些不好意思的踉蹌一下,方和他彼此攙扶著一同下去了。驛館裡的炭盆燒的火紅,見我進來,在旁邊烤火的將士已然有人起身讓出個位子給我,黃淳默默在另一側坐了。
我伸出手腳,放在炭盆的籠罩上暖一暖,剛才讓了我座位的圓臉禁衛軍士捧過一隻熱氣騰騰的海碗和一雙筷子遞給我,熱氣在眼前忽閃忽閃的馥鬱開去。
我接了碗,說了聲“謝謝。”
“野雞崽子湯泡飯,浸上兩塊鹹津津的臘肉,兄弟們都說味道不錯。付將軍快吃吧。”他笑了,年輕的臉孔,笑起來牙齒很好看。
黃淳坐在對面,一言不發。
館驛中的小油燈昏昏暗暗,影影重重。時間隨著風一般散去。暖洋洋吃了泡飯,我便去撥弄炭火。
黃淳卻忽然起了身,對著驛館的差驛說道“煩勞帶大家先去安排休息一晚吧,明天我們再做計較。”
看著天窗外漫天雨幕,我聽到自己發出沙啞的聲音,“排好更值班次,輪流戒備。其余人休息。”說完看向黃淳,黃淳笑笑稱是,又拉了我向樓上廂房走去。
“我們睡一鋪吧,上面沒有火盆,這樣暖和些,將士們三十人一間大通鋪,棉被俱全,應當也是無礙,這樣便省下值夜看火的人,隻留下值夜警戒的人,讓大家也都休息一下才是。”黃淳邊和我說著,邊拿了一盞油燈和我一同上樓,打開了最東首的一間角房,房間簡單乾淨,隻一床一桌一椅,他放下燈,也不多說,便在旁邊的甕中用一個瓢池向銅盆裡舀了水,
在裡面絞了帕子遞給我揩臉,自己則鋪開床上的石青棉被,放下條枕壓了,然後又將另一床被子蓋在上面,就開始一層層脫解開了身上的外袍,穿著一襲月白色的裡衣嗖的一聲鑽進被子裡。 我見他如此,不由又感到如若回到從前暗哨武校的同窗時光一般,隻將揩完臉的帕子扔在銅盆中,脫去雙手反交叉著做作向胸前一靠,逗他道“你想怎樣?我可是節烈男兒。”
他一把將條枕砸向我,有些無奈笑道,“你快上來睡吧,誰有空和你鬧呢,還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個好覺呢,早些歇了,萬一半夜到了,也好打起精神來接應王爺,也不知王爺怎樣了?是何急症?怎個情境?長公主不吩咐,我等也不便問。”
我也脫去了外面大氅和袍褂,又將濕了的金絲線棉襪搭在腳踏上,方也鑽進被子去。
“黃淳?”
“嗯?”
“為何你讓我揩了臉,你自己卻不擦洗便來睡啊。”
“我又沒有自己神叨叨的跑到大風大雨的崗哨上站大半天。”
“黃淳,你有小字麽?”
“有是有,但北溟不講究這個。怎麽了?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睡吧,有兩日沒歇了。”
呼嚕聲此起彼伏。
“砰”一聲,是箭射在隔板上的聲音,玄色發綠的箭頭刺破了窗欞卡住,只露出一個頭來。門外的糟雜叫嚷和弓弩箭戟聲又大又響。“嗖嗖”的放箭聲裹挾著“砰”“噗”的物品墜地聲,接著,一聲火銃聲響起,許多火光開始在館驛裡四處飛竄。
我和黃淳慌忙跳出被子來穿衣帶甲而出,只見樓下的將士已然和一群黑衣唐刀的刺客打成一片,對方的弓弩手站在樓上的四角向下放箭,不過一刻鍾已然射得屋中一個個人若刺蝟。更值的軍士卻忽的從外向內飛報道“看見船回——”一語未必,便被門邊的唐刀刺中背心,隻直勾勾不可思議的表情,便唇邊湧出血來軟軟攤倒下去。
幾隻箭矢直直向我背心射來,我揮了圓月彎刀擋了。那邊黃淳已然也搭了雷霆弓去射,卻不意腳下一片踏板忽然被火銃洞穿,我慌忙間拉住了他,兩人一邊擋住箭雨,一邊退回屋子關了門。
“這些是什麽人啊?”我一邊打開後窗,一邊問黃淳道。
黃淳會意跳了出去,我也跟著翻身躍入雨中,二人直奔西南角烽火台而去。那台子卻也已然為刺客所佔,擺開一帶弓弩,流矢射個不停,無法靠近。
“看著盡是殺招,我們只能向海上求援了。”黃淳向我道。
我點頭隨著他隱在大雨和一側影壁旁前行,摸索到馬廄,馬兒皆並未被毒被捉了去,看來不是劫財山賊,我心中忽然疑竇叢生,直向黃淳問道“他們不毒馬,似乎以他們的人手,我們逃出來有些輕松了,你說,他們會不會是要我們引了靖親王的人來,方便他們偷襲下手呢?”
大雨嘩嘩的將我的聲音掩的很弱。
但黃淳卻仍然驚異而蒼白的轉臉看我,略略沉吟道“若是要偷襲王爺,應當是等船到了,彼此接應時再下手,方才是最佳時機,豈有先夜襲了這點兒接應人馬,不等主力來到就先打草驚蛇的道理呢?”
我的頭腦不知哪裡忽然有些慢慢的清晰起來,又道“那是衝著我們來的?可那樣的話,他們便應當先毒倒了馬,再包圍了館驛,而後一舉拿下才是,又怎會如此布置,叫我們走脫呢?”
黃淳隻牽了馬騎出去,和我一同向海岸邊飛奔,一邊說道“是很蹊蹺,然而此刻還是先早些通報了王爺才是。”
“會不會我們這支接應隊伍只是一招虛晃,王爺並不在此登岸呢?”我的聲音似乎被風雨完全吞沒了,黃淳沒有再回答我。
因為就在我們眼前, 登岸的水師將士已經保護著兩隻馬車,和又一大片黑衣刺客戰在一處。將士們擺開了雁貫陣,黑衣刺客則在中間和兩翼密集衝鋒,我與黃淳從側翼向馬車邊處靠近,卻突破艱難,雨水,血水,泥水,海水,天地陷入了一種晦暗不明的混戰中。
“看,那邊烽火台升起烽火了,應該是我們的人有人拿下了烽火台點燃了烽火。”黃淳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喜色,那喜悅那麽真實,隔著重重雨霧濃稠化不開的瀑簾仍然歷歷在目。
這邊的水師將士也逐漸圍著馬車變幻著陣型努力想將那幫刺客圍殺在垓心。
沒有旌旗,沒有鼓角,不知敵人是何人,也不知所為是何事。雖有地利,雖是主場,卻是廟算先失,不知對方欲以何為,如若盲人摸象一般,無頭蒼蠅的在作戰。
兩隻馬車被分開來,黑衣刺客們圍住一隻不斷向岸邊退去,而另一隻馬車則在水師將士手中,將士們努力進攻試圖將那一隻馬車也奪下來,卻一直徒勞。雨幕重重中隻感到黃淳將我身後盔甲重重塞了什麽進去,而後我們便繼續與水師帶隊的蒲將軍向一處會和去。
“再堅持一刻,堅持一下,應該很快援軍就會過來的。”黃淳對蒲將軍道。
“王爺治病要緊,”我一把拉過在水師將士這邊的馬車簾子,見其中只有二十四色錦帶包裹堆做一處,卻並不是靖親王,便不由失色道“王爺在他們手裡?”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