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利德找到了村長。
那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五十多歲的老莊稼漢,身上有著農民該有的一切感覺。平平淡淡的,不出彩,但是也不出格。
“唔,想到點乾糧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賣給你倒是沒關系……”
村長的口氣裡,明顯透出了濃濃的擔憂,好像把乾糧賣給弗利德不是好事似的。
聽出這一絲微妙的抗拒感,弗利德心中打起精神,不著痕跡的問道:“為什麽?一般來說,沒有旅行者會拒絕食料吧?”
老莊稼漢有氣無力的打量了弗利德一眼,深陷的眼窩裡,隱約能看到瞳孔上渾濁的反光。看著他病態慘白的皮膚,眸子裡隱約透出一種同情的神色,或者說:同病相憐的神色。
“嗯……如你所見,我們的村子沒有什麽活力……”
村長說著,乾枯的手指掃了一圈,在隨處可見的茅草房子外,黃土道路上行人寥寥無幾,透出一派荒涼的景色。
同樣是小村子,哈特所居住的村子可不是這個感覺的。因為村子小,所以為了生存下去,對抗大自然,人類必須團結在一起,就算彼此關系陌生,也會見面打個招呼,如果狩獵到了大型獵物,也會廣邀親朋鄰居一起品嘗。這份溫暖的感情,便是村莊特有的親和的感情。
哈特家因為早年喪母,父親又參軍去了,常年不在家,該不會真的有人覺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有能力獨自養大一個更小的男孩子吧?鄰裡鄰居的,幫忙可是不少。
可是看看這個村子……只能用人性淡漠來形容。如果哈特的家庭在這裡……只怕姐弟兩人早就餓死了。
村長本就不期待弗利德會有什麽回應,他用一個簡單又悲傷的句子總結了村子的情況之後,繼續操著粗厚的聲音道:
“因為鬧了怪病啊……”
村長歎了口氣,絮絮叨叨的開始說起來。
人一上年紀就容易感慨和懷念過去,也容易變得絮絮叨叨,經常一開腔就是長篇大論。弗利德很理解他經過無數風霜之後,格外需要一個人來聆聽自己的歷史,點點頭,沒有打斷他。
老人的話很長,從裡面弗利德總結了一下有用的資料,同時感慨,萬幸是自己來了,換了哈特,大概沒法記住老人絮絮叨叨的囑咐吧?
啊……我怎麽也開始感慨了……果然,亡靈雖然肉體上是重生了,可是靈魂還停留在當年的水平——我果然是個老頭子麽?
弗利德在心裡苦笑著打趣自己。
一言以蔽之,這裡爆發了奇怪的瘟疫。
去隔壁的鎮子裡找了醫生,但是也無能為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村子把疾病傳播了過去,沒多久,城鎮裡也開始爆發了這種奇怪的瘟疫。
主要表現特征為:“沒有力氣,精神恍惚,懨懨無力,沒有食欲”。這個怪病不光發作在人身上,還有動物。
正確的說,是從動物開始,後來擴散到人。先是飼養的牛羊漸漸開始不吃東西了,之後,就是生活在這裡的人也漸漸沒有力氣,沒有食欲。
沒有食欲就不吃東西,不吃東西就更加沒有力氣,因此雖然是農忙的時候,卻沒有誰在田地裡照料莊稼。牛羊也是放任它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
這種怪病,連逃走都沒辦法,牲口沒力氣拉車,人也沒力氣走路,能怎麽辦?只能呆在這裡等死。
“我們找過醫生,也請過牧師……可是都沒有用。誰也查不出問題所在……不知道這怪病是哪裡來的,
說不定食物也被汙染了。所以我並不推薦你從我們這裡補充食物啊……” 這樣啊……弗利德點點頭,如果是未知的疾病,倒是說得通居民的漠然態度了。
不過,食物肯定要補給的,要不然到下個城市之前,就先餓死了。吃了食物不一定感染瘟疫,可不吃,至少哈特和泰蕾莎就先餓暈了。
感謝了村長的提醒之後,弗利德采購了足夠量的肉干和麵包。把它們一筐一筐掛在愛馬身上。
疾病?弗利德倒是不擔心。
首先,自己會使用相當多的神聖魔法,只要對食材進行驅邪和淨化,就能大幅度削弱裡面的毒素。別說是一般的毒素了,就連有人可以謀下的毒藥也能清除。
就算有殘余,自己是亡靈,本來就不會生病。哈特有聖劍的加持,聖氣的庇佑下,不會出事。泰蕾莎是醫生,還擔心醫生會生病不成?讓她使用治療系的魔法的話,應該能解決問題。水屬性的魔法裡,恢復系和治愈系的魔法格外的多。
聽村長的意思,這怪病發作需要時間,否則也不會提到“牛羊先生病”這種說法了。這樣就更提高了食材的安全性,短時間不會發病的話,只要趁早離開這裡去大城市就醫就好了嘛。
然而,弗利德面對這未知的異變,並沒有說出“我來幫你們找出問題的源頭”之類的話。
那樣太殘忍了。
沒有什麽比無端端的予以希望更殘酷了。
讓村民們懷有希望,那麽萬一失敗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弗利德當然會探查這裡出事的原因,可是,茫茫草原,從何找起?如果找了好幾天,還是一無所獲,那麽怎麽辦?是繼續履行諾言?還是先護送哈特去帝都?
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承諾,那麽還是不要許下的好。換了年輕的、正義感過剩的騎士,大概早就拍著胸脯說交給我了吧。可是,真正這麽做的人裡,又有幾個是能解決這奇怪瘟疫的呢?
是以,弗利德選擇不語。盡力而為,可是如果真的無能為力,那麽自己必須以報恩為主。雖然很殘酷,但弗利德只是一個亡靈,並不是神靈。
“或許,是激怒了蛇神吧。”
應該是很少有人願意聽村長說這麽無趣的老掉牙的傳聞吧,這個中年莊稼漢臉上帶著激動的神色,仿佛老樹皮一樣粗糙的皺紋微微顫抖著。
他用一種近乎懺悔的口吻闡述著,他心裡明白,不管自己跟面前這個黑衣冒險者說多少,都無濟於事。畢竟這可是連大城市的醫師和牧師都束手無策的怪病,面前這個冒險者怎麽可能有辦法呢?術業有專攻,或許面前的黑衣劍士是冒險者中的精英,可是對於疾病,卻未必有所了解了。
老人說這個話,只是單純的因為太久沒有和人聊過了,內心熱切的翻湧著想要說點什麽的感情。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訴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罷了。
“蛇神?”
弗利德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了之前和食人魔交手的逢魔境。在那裡,銅器和蛇的圖案隨處可見。
“嗯,相傳那是上千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盤踞在這片大陸上啊,有諸多的邪神呢。其中一個就是統治這茫茫草原的蛇神。後來,蛇神被光明神所斬殺,安格利爾教會把安定和祥和帶給了這片土地……或許,是蛇神複蘇了吧……相傳,那是一條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蛇,它口中噴出的是毒液,它身體擦過的地方寸草不生……哎,說不定,就是蛇神又回來造孽了吧。”
村長的說法一點依據都沒有,可是,他還能找什麽理由來安慰自己呢?有人說, 人最虔誠的時候,就是他快要死的時候。那一刻,他會瘋狂的向所有他能想到的神去祈禱。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普通人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虛構出一個神明的存在。對於這位見證村子走向滅亡的老人而言,現在他需要的不是能夠拯救他們的光明神,而是能讓他們慷慨赴死,能讓他們唾棄憎恨的蛇神。
弗利德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村長,親眼見證自己生活了無數時日的村子變得毫無生氣,親眼目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變成行屍走肉,這種感覺,弗利德不明白。雖然知道他很悲痛,但……真的無能為力。還能說什麽呢?自己只是一個外人罷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傾聽,讓老人積蓄的牢騷有個發泄口。
“真是……我這老骨頭瞎說什麽呢。別在意了,小夥子。你還要趕路吧……我們這裡實在不安全,你就將就將就,去野外露營吧,說不定運氣好,能避免瘟疫的感染呢。”
“感謝您的好意。”
弗利德微微欠身,心裡一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位老人在堅信自己死定了的時候,沒有選擇多脫一個人下水,而是努力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
真是慈愛的人啊。
在臨鎮停留的時候,盡可能的,幫他們探尋一下問題的源頭吧。
蛇神……
呵……
難不成,還真的是魔物作祟?
這麽揣摩著,黑騎士翻身上馬,胯下使力,催著自己四條腿的夥伴回程。村長則站在一片了無生機中,默默眺望著弗利德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