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廣疲憊地倚靠在城牒上,大口地喘息著。
他左掌上的傷口已經見骨,他卻沒有力氣去包扎。
已經忘了這是今天第幾次打退敵人的進攻了,這幾個月來,他和士兵們可以說是“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一開始可能還期待會有援兵,但現在所等的,怕只是一個解脫。
百尺樓車、井欄、衝車、土山攻、地道,敵人為了攻破城池,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城裡的物資還算充裕,蘇廣率領著士兵們,用火箭焚毀敵人的樓車,用投石機砸毀土山上的箭塔,依靠弩炮壓製敵人的密集衝鋒。
敵軍甚至運用了雙層地道的手段,一層吸引城兵的注意力,深處一層用以真正突入,但也被蘇廣識破,催促民夫們在城內深挖壕溝,將由地道來犯的敵人堵在溝裡,亂石投之,並潑滾油,點火焚燒,殺傷數百,令其不得不退走。
但蘇廣明確地感覺到,敵人的進攻頗多妙筆,但總感覺缺乏環環相扣的味道,給了他一定的喘息時間。
敵人的總指揮官無疑稱得上名將,但總給人感覺欠缺些許老練,讓蘇廣覺得與燃豆阪那次妙到毫巔的指揮,很是不同。
也許那位智珠在握,近乎算無遺策的天才軍師,是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但這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等了幾個月了,沒有一個援兵。
豫西兵絕非不能戰,不然蘇廣不可能憑借城內的幾百戰兵和數千民兵,就在敵人幾萬的動員下,堅持三個月以上。
所謂“天下弱兵”的說法,在於那群上位者。
河洛之地,千年浮華。哪怕曾經顯赫無比的河洛貴族集團已經被戰火所摧毀,但這裡的豪族仍然延續了相似的秉性。
他們熱愛享受,充滿對利益的狂熱,面對利益勇不可擋,卻缺乏集體榮譽感,能共安樂,卻不能共憂患,也看不到長遠的危險。
相比起來,小肚雞腸的荊州土財主們,在家國危機面前,反而顯得忠勇太多。
蘇廣苦笑一聲,又想起一個月之前,城牆上的那一番鏖戰。
他幾乎覺得城池必然會在那時被攻破。那位名叫趙忠高的三河第一名將,決計稱得上勇不可擋,城牆上被他殺得血流成河。
但在最後關頭,三河人的進攻卻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導致趙忠高在內的十多位三河名宿都被亂箭射殺,從高峻的城牆上墜下。
那一次勝利,使得城內士氣高漲,蘇廣才能又堅持了一個月。
但蘇廣忘記不了那位形貌威武的中年人墜下城牆時,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容,那淡然的眼神,仿佛看破了一切。
總感覺是勝者亡,敗者生。
自己戰死的時候,究竟能不能有這樣的豁達?
蘇廣搖搖頭,走下城牆,越過那一道瘡痍滿目的壕溝,裡頭敵人燒焦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但蘇廣聞不到臭味。
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曾經很愛乾淨的他,也有至少一個月沒有洗澡了。
得安排人往裡頭撒一些石灰,不然疫病發作,那可就完了。
雖然蘇廣知道,城池被攻破,也就是半個月之內的事情。
敵人已經成功切斷了之前神堂軍秘密打通的地下暗河,蘇廣現在不得不控制飲水的配給。
但作為一個將軍,總希望自己的最後一戰精彩一些。
所以仍須盡全力。
這時,蘇廣感覺到壕溝裡有一具屍體動了動。
他急忙睜大眼睛。
那屍體好好地躺在那裡。
但他又仿佛看到一道白影霍然晃過。
蘇廣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不是沒有鬼魂,不過千軍萬馬的戰地,戰氣足以震懾陰靈,絕不會輕易鬧鬼的。
這些天他太過緊張,大概是看花眼了。
他越過壕溝上的獨木橋,登上高聳的城主閣,凝望著窗外的月影。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小窗飄然而入。
蘇廣大驚,正要大聲呼叫護衛進來,卻聽到一個傳音。
“大哥,別喊,我是吳鋒。”
蘇廣是蘇夢枕的養子,吳鋒稱呼他為大哥也是理所應當。
聽到這話,蘇廣一愣,卻見來人一擦臉,劍眉星目,俊逸絕倫,果然是吳鋒無疑。
只是現在安祥城被聯軍圍困得水泄不通,吳鋒又是怎麽進來的?
吳鋒將身上的黑色鬥篷扯下,露出一身三河軍服,又取出了蘇夢枕親賜的神堂繼承人印鑒。
這印鑒以西域傳來的碧璽製成,碧光瑩瑩,瑰麗絕倫。
蘇廣看到這印鑒,才確信是吳鋒無疑,歎息一聲,問道:“你這段時間混進了三河軍?”
吳鋒點點頭。
但這仍不能解釋吳鋒是怎樣進到城裡的。
蘇廣黯然道:“城池守不住了。你進來又有何用?”
吳鋒冷靜地道:“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不會有援兵過來了。我的隊伍有限,如果獨自過來支援,只會羊入虎口。”
龍傲天趁著大勝之威,不計物資代價,令大軍留在襄陽郡猛攻安祥城,看起來不智,實際上卻是極為英明的做法。
若能為三河李家奪回發源之地安祥城,神霄道才能真正地將三河劍派掌控在手裡。
蘇廣長歎一聲:“是啊,要解安祥城之圍,至少也要三千以上的戰兵,以及數倍於此的輔兵。可是大敗之後,人心離散,這點部隊也湊不起來了。”
他咬了咬嘴唇:“也好,你能進來,也定然能出去。把我的遺書帶回給父上吧,破城之後,敵人未必願意轉交它。”
說著,他顫巍巍地從懷裡取出一張髒兮兮的白布。
布上用鮮血寫成一封書。
吳鋒卻擺了擺手:“沒有任何意義。”
蘇廣一陣惱怒。
他以一腔赤誠,寫下的這封血書,竟被吳鋒如此否定!
吳鋒雙目卻突然變得灼灼:“大哥,走吧。”
蘇廣心中咯噔一響。
他其實並不能像趙忠高那樣視死如歸。
但他既然受命鎮守安祥城,有責任在肩頭,就只能與城共存亡。
如果投降的話,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你……你說什麽?”蘇廣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吳鋒微微一笑:“我想,大哥一開始還是眼巴巴地希望援兵能趕到,這樣你既可以活著,又能憑借這一戰洗雪燃豆阪之戰中被當先擊潰的恥辱,對不對?”
蘇廣心頭一顫。
吳鋒將他的心理剖析得分毫不差。
吳鋒的雙目突然變得明亮,看向蘇廣的雙目。
如同能看穿他的靈魂!
“那麽,大哥,告訴我。就這樣死了,你甘心嗎?”
蘇廣陡然感覺到魂魄如被雷殛。
腦海中不斷回蕩著這幾個字。
你甘心嗎……
你甘心嗎……
你甘心嗎……
“用你的心去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吳鋒平靜地道,平靜中卻有霸者的氣勢。
蘇廣咬了咬牙。
是啊,我不甘心。
這一戰本不該是我人生的終點。
但他卻是搖搖頭:“我跟你走了,這些士兵怎麽辦?”
吳鋒點頭:“大哥之所以堅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已經來不及帶著他們撤離。”
“鎮守安祥城的戰兵,都是我神堂的精銳,如果他們降敵,將會給敵人增加很大的戰力。”
“所以你才決定帶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蘇廣緊緊咬著嘴唇。
這的確是他內心的想法。
他每天用慷慨的言辭鼓舞著士氣,與士兵同甘共苦,為受傷的士兵包扎。
但他的目的,只是要讓他們最大程度消耗敵人的有生戰力,然後大家一起步上黃泉之路。
“我知道這對士兵們不公平。”
蘇廣神色慘淡道:“但是這個亂世,又有什麽真正的公平可言?”
吳鋒負起雙手:“大哥,你想多了。”
“如果真是決定爭鼎的勝負手的話,別說城裡的這幾千人,哪怕萬人十萬人,也值得——如果以此換來的太平,能讓千百萬人享受和平與安康。”
“但是,我要說——沒有任何意義!”
蘇廣一震。
從吳鋒熾烈的目光中,他似乎感受到了吳鋒的真實想法。
“那麽……你說,究竟是什麽有意義?”
吳鋒並不直接回答,而是一字一頓道:“江東猛虎馬千城說過,人是城,人是砦,人是垣。”
“他所說的,既包括人和, 也有更重要的,人才。”
“兄長的才能,不應該消耗在這裡。哪怕城內的數百戰兵在內的近萬人全部投降,只要將大哥你救回去,這一戰我們就勝了。”
吳鋒決然招手:“走吧,兄長。你打算與城池共存亡的時候,就已經戰勝了你的恐懼,證明你自己是天地間堂堂正正的勇者。”
“而擊殺三河名將趙忠高,也足以作為你的榮譽勳章,不會有人嘲笑你拋棄部隊離開。”
他的聲音突然抬高數度。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因為極端畏懼死亡的,往往是志向最高遠的人。”
“真正的勇者,知道活著,是可以做更多事情。”
“而今天,我吳鋒請求兄長將性命交給我,我們一同去平定這個茫茫天下!”
四目相對。
吳鋒伸出了手。
兩手相握。
一隻手修長豐潤,另一隻手乾瘦枯槁。
卻都蘊含著勇氣與決心。
當夜,蘇廣留下書信之後,與吳鋒一同,憑借妖靈之戒在土壤中穿行的力量,沿著聯軍挖出的廢棄地道遁走。
次日,城內殘余的守軍向聯軍投降,安祥城淪陷。
後來,在吳鋒的麾下,蘇廣極為出色的守城才能,其實並沒有多少發揮的機會。
因為對於吳鋒來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但至少在很多年後,當蘇廣為了吳鋒而戰死沙場,並改變了一場決定天下大勢的戰役全局之時,他想起了當初的這一番對話。
蘇廣感到,這才是死得其所。